我的一個堂舅父,模樣生得十分風流,人也倜儻,雖然年近花甲,但勝在身材高,又烏髮如雲,看上去與四十無異。
他的妻子我的堂舅母,容貌本就生得不出眾,到了這把年紀,鶴髮烏皮,體態佝僂,只怕比尋常老婦模樣更差些。
堂舅父年輕時候很是一位瀟洒的人物,少時家財豐厚,又多桃花。家財豐厚是怎麼一說呢,七八十年代家家都在燒柴火,堂舅父家早就是煤氣爐了。多桃花是怎麼一說呢,我道聽途說,他在外邊的住所就有三五處,養着幾個溫柔漂亮的姨娘。
堂舅母出身寒微,不讀書不識字。為人十分隱忍,生養了兩子一女,幾十年來謹慎持家,倒也波瀾不驚。
前年他們家發生了不小的變故,堂舅父的事業一夜之間傾倒,我們去看望,堂舅父竟然連頭髮都脫得不成樣子了,人瘦得撐不起衣服來,舅母倒是越發地胖了,只是神色差了些。我聽說,他家的房產、汽車都變賣得七七八八,令人唏噓。
從前我讀書時,曾在他家寄住過兩年。我走的時候,他們一起送我,堂舅父走在前面,舅母挽着我走在後面,走着走着舅母對我說了一些話,“我真希望回到從前他落魄的時候,那時候他成分不好,他的那些相好都不知去向,只有我去看他。”在他們家的這兩年,堂舅母對我說了不少話,有怨憤,有無奈,也有生活瑣碎的牢騷,其他的我都忘了,只這一句記到如今。如今想起來,彷彿是註定的輪迴。
其實現在,不見得比過去好多少,丈夫依舊呼呼喝喝,妻子依舊唯唯諾諾,只多了為柴米發愁。電影里那些浪子回頭皆大歡喜的結局,我看不到。
每個人都想找一個完美的愛人,帥氣,多金,溫柔,體貼,等等等等。慢慢我才明白,你找到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完人,這就是天賜良緣了嗎?事實上,完美主義的背後是浪漫主義,什麼是浪漫主義?就是當你找到一個不完美的愛人的時候,你依然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這就是浪漫主義。這才是愛。
我的堂舅母,可能一生都沒有找到愛。如果她生在電視劇里,那一個普通村婦,懵懂木訥,放任自流也就算了,但她偏偏生在現實中,生就不夠“豁達”,以至於為了堂舅父的種種,鬱悶出許多病痛來。我倒是很不希望她是這個樣子,遇到了“不愛”兩個字,情感專家又如何,用了那麼多招數,贏了也是輸,永遠是個loser,她卑微的心機,註定無法換回幡然醒悟的愛。
人啊,在愛情里,精神覺悟不能太高。
我以前總覺得,“惟願為君傾我心”的上一句,應該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每個女人,都會幻想戲劇情節,都喜愛偶像劇男主角,都想相愛而不是獨愛,只要她是女人。這個事情,沒有想不想之分,只有承認與不承認之分。我的堂舅母,她不知書達理,不知情識趣,不知道什麼是偶像劇,別人覺得她是傾心付出不求回報,但她對我說,想回到過去,不正是愛的幻想嗎?
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篤信童話,也幻想戲劇情節,更沉浸在相思中無法抽離,甚至像個表演家,在腦海編排好了每一個細節,可回過神來,就恨不得摑自己幾下。
我從前覺得“拋到九霄雲外”這個詞太誇張了,然而當我幻想的種種情節久久沒有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知道我早被別人“拋到九霄雲外”了,我更學會了很多從前不懂想、不明白、不屑一顧的語言,比如魂牽夢縈、寢食難安,再比如痛徹心扉、眼穿腸斷。
當為愛人付出一切的時候,對方給一次回眸,給一個笑顏,甚至一句輕聲的問候,我們把這些,通通幻想成是一份同等回報的愛,我們拚命尋找着蛛絲馬跡,像作家一樣將蒼白的文字編織成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一次次的夢筆生花,只不過將每一個無法入睡夜晚的輾轉難眠,化作第二天夢醒時分的一聲長嘆。
這樣的夜晚,誰又在對誰說:
“惟願為君傾我心,能不負我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