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不上鎖的詩廊
作者/葉傾城
五月涼晨,正是雨後初睛,我送小年上幼兒園,小心帶她繞開東一塊西一塊的水窪,一邊向她解說“眷眠不覺曉。”
我讀的早教書過多,恰好起到互相抵消的作用,我剛打算扮演虎媽就想起性靈;我才累得人神共憤,想不如讓她放個假,耳邊就響起一句危言聳聽:“有快樂童年,沒快樂成年。”所以,一切教育理論我都執行——全不徹底。我送她學英語,每天只溫習15分鐘;我帶她練鋼琴,知道有隨時放棄的可能。她兩三歲起,我沒事就給她念一兩首詩,隨性而選,從“欲求千里目”到 “此時有子不如無。”不強求她背誦。有人勸我說:背詩乃是童子功,會受用終生,我答以魯迅: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多少她也認下了幾首,四句里能顛顛倒倒記得兩三句。
有一晚她不肯睡,吵着:“媽媽念個詩。”我困了,敷衍個《靜夜思》。沒想到她突然問: “故鄉是什麼?”
我:“啊?”直接驚醒。
她在空中指指點點,彷彿眼前有一幅看不見的詩卷正在展示:“‘低頭思故鄉’,媽媽我知道思是想,故鄉是什麼?在想什麼東西?”
幾千年來的蒙師們,你們是否經歷過這問題,如何應對?我立刻想起中國自古以來,都是單背誦不解釋意思,只囫圇吞棗,不考慮能否消化吸收。我自己,翻垮了線裝本《唐詩三百首》,還自作聰明地以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是因為山外污染嚴重。
“故鄉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不對,她在北京出生,一歲多就到了武漢。北京對於她,和俄羅斯一樣,只是地圖上的一點。她有時說: “我們去北京玩吧。”有時說: “我們去俄羅斯逛逛吧。”
我竭力想了想,成功就地取材:“小滿姐姐不是要去美國了嗎?她去了之後,中國就是她的故鄉。一個人離開以後,他/她以前的家,就是故鄉。”
“我有故鄉嗎?”小年很感興趣地問。這是兒童的攀比心理:姐姐有,我也要有。
“你……以後會有吧。”如果她上路。但只怕,當她回頭,會發現故鄉已經像聊齋里的大屋,轉瞬烏有,記憶里一片荒蕪。對我們這一代,不變的鄉愁都是奢侈,何況下一代。
眼看搪塞不過去,我在腦海里迅速過了一遍《千家詩》:山水田園、贈友送別、思鄉懷人、弔古傷今、咪物題畫、侍宴應制……哪一首她能懂?“咱們換一首簡單的吧。”窗外刷刷下起雨。
次日早起,只聽見布穀一聲長一聲短,叫得好殷切。下樓來,雨水把柏油路洗得乾乾淨淨,路邊都是細碎花瓣,是石楠才開滿就凋零,碎米粒的白。雨已經停了,卻還有綿長的水滴,從枝葉間徐徐墜下。我不由心中一動:“年年,媽媽給你講《春曉》吧?”
“春眠不覺曉。現在就是春天,眠就是睡覺,曉是天亮。你是不是睡得很熟很熟,不想起床,不知道天亮了?這就是‘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聽見沒?布穀布穀,是布谷鳥在叫。聞,就是聽;啼,就是叫。”
她認真聽一聽:“嗯,不是麻雀。媽媽,布穀也是鳥。”我大聲讚美: “BINGO。”
“夜來風雨聲——昨天晚上你有沒有聽見下雨呀?”
她點頭: “開始聽見了,後來我睡著了,就聽不見了。”
“花落知多少,”我攤開手掌,“這裡,還有這裡,都是落下來的花瓣。很多很多,數不清楚,所以叫‘知多少’。”
剎那間,這首司空見慣的詩在我們身側立了起來,我與小年手牽手,走在一字一詞里,看到聽到嗅到這首《春曉》。如果我說我被感動,那是因為,彷彿是第一次,我領悟平凡日子裡的樸素詩意,詩篇是人生綿密的針腳。讀不懂的地方,無非是絲線上打的結,悄悄隱在布衣襯裡。
我打算,在姥姥為她打毛衣的當口,教她“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我也會提起剛剛過去的清明,連日大雨小雨轉中雨,她很配合天氣地發燒病倒,我們合府上下扶老攜幼冒雨帶她去打針,正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可不是,孩子一病,家長魂都斷了。
而六一,我們一定會去東湖遊玩,湖面上有野鴨甚至鴛鴦。我會向她一一細說: “鵝鵝鵝”,是孩子遠遠看到,歡呼雀躍。水鳥曲線優美如芭蕾,叫聲嘹亮,是“曲項向天歌”。走近了,看清“白毛浮綠水”,它遊走了,施施然“紅掌撥清波”。從遠而近,先靜而動,原來這詩里隱了一部有長臂的攝影機,有個蹣跚學步的稚童,從千年前,帶領我們一步步踏進畫里,踏進詩里。
我想說給她的詩篇那麼多,這世界,是不上鎖的詩廊,24小時不閉門的圖書館。當然了,總有教不了的詩,比如《長恨歌》,開篇一句“漢皇好色”,她一定會問我“好色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