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過月亮河
章中林
坐在窗前。窗外,天空陰沉如墨,路燈發出昏黃的光,灰白的建築如層層烏雲一樣奔涌而至,堵得心口喘不過氣來。我不禁疲倦地坐在躺椅上,閉上眼睛想休息會兒。長期生活在城裡,每天像魚兒一樣遊走在壁壘森嚴的鐵罐子一樣的世界里,游啊游啊,沒有目標,不知盡頭。突然,放鬆下來,似乎覺得人不知道靈魂該在何處安頓,一種從未有過的疲倦襲上心頭。
“來呀,來呀,你追我呀。”一個男孩跑着,叫着,手中舞着一個墨水瓶,不時地停下來瞅着身後岔開兩腳,一顛一顛趕上來胖嘟嘟的小女孩。小姑娘小臉憋得通紅,瞪着眼睛咬牙追着。“給我,給我。”小姑娘跳起來搶瓶子,而男孩踮着腳將瓶子高高擎起。小女孩不幹了,突然蹲下身抱着頭“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不羞,不羞,好哭鬼,還大姑娘呢?……”“我贏了,我贏了。”還未等男孩明白是怎麼回事,小女孩一把抓過墨水瓶歡呼了起來。男孩不幹了,向前一撲……
我心裡一激靈,醒了。原來,剛才是一場夢。仰頭看看天,天空清明了許多,還飄着淡淡的白雲。一縷月光從左邊的窗欞透進來,如水,似雪,絲絲縷縷的,飄飄悠悠的,似萬千隻蝴蝶打鬧着,歡笑着撲進窗來。心最柔軟的地方似乎被撞了一下,眼前的景物頓時變得生動起來。我的思緒隨着月光飄到了那個披着銀白色月光的童話般的時代。
童年,似乎一切美好的回憶都裹着月光,在月光下生根,在月光下開花,在月光下結果,又將它種在昨日的地里。那時的月光如河水一樣清涼;如奶奶的頭髮一樣潔白;如父親的聲音一樣清澈;如母親的眼睛一樣溫暖……站在排灌渠上,我們喊着號子,一直要把月亮這個總愛慢慢梳洗的姑娘喊出門才停止。看吧!月亮害羞得從東邊林梢探出頭來了:嫩白的臉上微微帶着些粉色,周圍是紅色的暈圈。牛乳般的月光像頑皮的孩子跳下來。跳向原野,廣袤的原野鋪展開來;跳向田間,田間蛙鼓陣陣,螢火蟲在草間追逐嬉戲;跳向樹梢,樹梢蟬鳴聲聲,蝙蝠在空中翩然舞蹈;跳向村莊,村莊炊煙裊裊,孩子們在稻場唱歌捉貓……月光跳向哪裡,哪裡就是一個靈動而富有朝氣的世界。我追着月亮的腳步窺探着,尋找着,那時的月亮是那麼亮,那麼深,那麼遠。似乎月亮的每一個腳步里都盈着笑,藏着蜜,都在悄悄訴說著童年的故事。
我家的場院前就是我們莊子的當家塘,塘水一年四季都是碧綠的。塘前是層層疊疊的田壟。每到夏夜,吃過晚飯,沖了涼,我們就將涼床搬到塘塍上,或坐或躺着,數着星星,盼着月亮。當月亮推開面前的朦朧昏暗,我們就再也按捺不住,衝下涼床各自去尋找自己的快樂。
“洋老鼠(蝙蝠),撂布鞋,白天不來晚上來,快來——快來——”看着空中時而橫掠,時而斜飛的蝙蝠,我們搖着頭,舞着手,唱着,跳着,將腳上的鞋子拋向空中,期望能捕獲一隻黑色的精靈,看看它是如何瀟洒地穿行在天空的。看花了眼,抬累了頭,撂酸了手,可是沒有哪個黑色的精靈願意到地面來歇歇腳。於是厭了,倦了,低頭去找尋草間的螢火蟲。
塘堰的洋槐綠蔭如蓋,樹下草叢密密匝匝,到處是打着燈籠游來游去的螢火蟲。它們慢慢悠悠地飛着,燈籠兒一眨一眨的,蠱惑着我們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了。夥計們上啊。我們興奮起來了,就像一個個狩獵能手一樣,鑽進草叢中。螢火蟲撲閃撲閃着來了。噓!我屏住呼吸,悄悄地逼近,瞅準時機,“啪”地一抄手,螢火蟲落入股掌中了。“瞧瞧,這是什麼?”我得意地向小夥伴攤開手。“哥哥,給我。”妹妹眼饞地央求。“給你。”待她一伸手,“啪”地一巴掌拍在她的手上。妹妹不幹了,“哇”地哭了,揉着眼睛找爸爸去告狀。我才不管呢,拍拍屁股,一溜煙逃了。如此三番,妹妹便不再黏着我,她竟用扇子扑打了一墨水瓶的螢火蟲。瓶中忽閃忽閃的熒光鉤住了我的眼睛,我羨慕得什麼似的。趁着妹妹熟睡的當兒,我把螢火蟲偷進自己的房間抱着睡了一晚。天亮時,妹妹哭着鬧着,追着我要,我才戀戀不捨地將螢火蟲還給了她。現在想來仍是忍俊不禁,可是它卻不時地偷偷溜進我的夢裡,讓我不能忘懷。
夏夜,照黃鱔也是一大樂事。一碧萬頃的田野,在柔情似水的月光下騰起一片淡淡的白霧,隱約朦朧,還隨着清風變幻飄蕩,恍若仙境。田間,青蛙鼓噪着,飛蛾驚飛着,水氣裹着青草的香味撲面而來。我們拿着黃鱔夾,提着用油漆聽做的煤油燈,眼睛盯着水面,小心地在水田裡逡巡着,唯恐驚動了它們。水田裡的水兒玻璃般澄澈透明,一條條黃鱔懶懶地卧在水底,獃獃的。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黃鱔映着的水面發出誘人的金黃色。看去,人不自覺地興奮,心兒怦怦直跳。“夾到了,夾到了!”歡呼聲在空蕩蕩的田野傳得很遠很遠。“黃鱔呢?”父親遞過籠子,疑惑地問。再一看,夾子上卻只有一撮水草在淋淋漓漓往下滴水,哪裡還有黃鱔的蹤跡。該死!許是興奮過度手上鬆了。不過沒關係,再不濟一晚一兩斤黃鱔還是不成問題的。可是現在,田中的黃鱔早就成了稀罕物了,想再品味那往日的快樂,卻只能舉起油漆煤油燈追念往昔。
那時還是大集體,莊稼得去看青的,以防被人或牲畜糟蹋。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在晚上常常會自發的組織起來去看青。記憶中最深的是那個晚上,月亮朗照着,四周的景色一覽無餘,似乎比白天更為清楚。我們戴着草帽,扛着竹竿,有些夥伴還在竹竿上繫上玉米纓子,看去像條紅纓槍。“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雄鷹展翅飛/哪怕風雨驟/革命重擔挑肩上/黨的教導記心頭……”我們唱着歌,浩浩蕩蕩地向莊稼地出發。突然,天暗了下來,四周黑漆漆的。我們雄壯嘹亮的歌聲戛然而止,每個人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大家不自覺地抱成一團。一個小女孩嚶嚶地啜泣着。我們互相低低地安慰着,鼓勵着,眼巴巴地向著天空尋找着溫暖的月亮。“月亮出來了。”隨着一聲驚喜地叫喊,我們都直起身子舞蹈起來。月亮從厚厚的雲朵後面凝視着,真像媽媽的臉。大地仍然有些昏沉,卻也漸次分明了些,乳酪樣的甜在心中潤開。“啊,那是什麼。”幾乎同時,小夥伴們嚷起來。一個紅色的亮點在田野里一上一下地躍動,像紅色的火苗。是鬼火嗎?鬼火是白色的,我奶奶說的。是紅狐狸嗎?好像是的,不過我爺爺說紅狐狸是神仙。我們嘀咕着,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喧嘩。突然,火苗停住了。我們去看看?有人提議,不怕,我們有傢伙,再說我們也不是要傷害它。對呀,我們這麼多人,怕什麼,看看也長長見識。對,看看,大家附和着。當我們一步一挨地湊到近前,捏在手裡的心才放回肚裡。原來是張喜叔穿着一身大紅的衣服在放籠子。張喜叔你怎麼穿着一身紅呀?紅衣服不是女孩家穿的嗎?我們七嘴八舌地。(那時人們的穿着一般是藍、灰或者是黑色,除了出嫁,女子穿紅都不多。)張喜叔笑笑,忙自己的事去了。事情過去了三十年,可是,張喜叔那一身火紅在皎潔的月光下奔突跳動的身影至今仍讓我難忘,像一把火在我心中燃燒。
我從月下走過,宛若過月亮河的孩子。我在同日廟前張望過,在仄仄的老巷彳亍過,在弄堂里青石板上攀爬過,曬穀場草堆上翻滾過,在清洌的池塘里暢遊過……
看一看,月亮河浩瀚無垠,綠樹,紅花,雪白的棉花,金黃的稻穀,斑斕五彩,恰如山水詩行,淺吟低唱中點燃了我們的雙眼。
聽一聽,月亮河叮咚有聲,犬吠,雞鳴,啁啾的鳥語,兒童的歡鬧,各盡其妙,宛若古箏淙淙,低回宛轉中傾訴着過去的時光。
聞一聞,月亮河百味橫生,椒辣,瓜苦,葡萄的酸甜,桂子的馨香,搖曳生姿,彷彿曼妙舞姿,輕搖慢舞中積澱在我們的心房。
當我過故鄉的月亮河,趿拉着鞋爬上岸時,蝙蝠不再在空中翩躚,螢火蟲也不再在河畔閃爍,連那黃鱔似乎也不再留戀早已失去了蹤跡……張喜叔也霜染銀絲,佝僂着背,失卻了當年的矯健。當年那個蹦蹦跳跳的少年已經被歲月的年輪雕琢成一個健碩的中年。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月懸中天,風輕月朗,碧空如洗。回望月下悠長而熟悉的家鄉,多少寒風吹起我的衣角,吹去我那青澀的童年。故鄉是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嗎?它棲息在一個叫思念的樹上,靜靜地梳理着沾滿露水的羽毛,靜謐安詳;淺淺地吟唱着滿是征塵的老歌,醇厚綿長。我想,故鄉也許是一個不能驚擾的遙遠的夢,不然,羽毛上怎麼有抖不落的露珠,歌聲里怎麼分明有幾聲輕嘆?
淌過月亮河,月亮河淌進了我的心裡。
安徽省東至縣第二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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