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徑通幽的努力常常可以超越在陽光大道上奔跑的速度與效率,但曲徑上的陰冷晦暗令人膽寒。
三年過去了。那一段經歷仍然讓我無法釋懷,而且越來越有沉重之感。
姑且稱那座城市為C市吧。出於私人感情以及種種顧慮,也請允許我隱去當事人的真實姓名和一些關鍵細節、數據。你只要記住,有一個“海歸”,至今仍在為那段經歷耿耿於懷,並且能夠從中領悟點什麼,就夠了。
只欠東風
當時我從國外回來不久,成立了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運作過一兩個規模不大的項目。捫心自問,學建築的我對這一行有着異常的敏銳感覺,那兩個小項目在圈內都引起了小型轟動。我所欠缺的,就是資金。我的實力不夠雄厚,因此發展非常慢,我做夢都想把公司迅速做大。
那年C市有一個大型房地產開發項目,面積近1000畝。這個項目太誘人了,20多個開發商蜂擁而至。最初我沒有什麼野心,但紀逢良說他可以幫我通通關係。老紀是我的朋友,是一個策劃人,據說關係很多。
“有關係什麼都好說。功夫在詩外嘛!”老紀開導我,“你以為那些做大事的都憑實力?那也太瞧得起他們了,其實很多都是靠‘技巧’,四兩撥千斤。這是經商的最高境界。”
我仔細研究過所有競爭對手的材料,我勝算的把握最多只有四成。老紀說已經不錯了,人家一成都沒有還變成八成、九成、百分之百呢。聽他這樣說,我動了心,誰甘於永遠小打小鬧?誰不想把企業“做大做強”?誰想錯失到手的良機?拿到這個項目,我就可以一飛衝天。於是我在老紀的協助下全力運作這個項目。前期鋪墊走得比較順利,最後一關卡在主管城建工作的徐副市長那裡。
“這種關鍵時候,全憑徐副市長一句話,所以徐是必須攻克的堡壘。”老紀說。我聽了一籌莫展。別說行賄送禮那一套我完全陌生,就算我能熟練應用,我又怎麼近得了徐副市長?我只在電視上見過他,一個目光銳利的清瘦男人,常常白襯衣配深色西服,很少打領帶,整潔利索,有個性。憑一種直感,我認為這種人不好打交道。
果然,老紀授意派出去的幾路人馬都無功而返。
想想看,主管城建的副市長,有多少人盯着!而我們,一家規模不大不小的民營企業,在這個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裡算老幾?老紀給我打氣:“凡人都得吃五穀雜糧,都有七情六慾,蒼蠅還叮無縫的雞蛋呢!”他說看他一個親戚能否幫上忙。“做這一套最大的學問是不着痕迹,每一個環節都要乾淨利落。”他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關係學”。這堂“課”最直接的後果是我許諾事成之後給他一筆不菲的報酬,間接收穫是我大開眼界,也大為震驚。
我在國外讀書、工作多年,不但習慣了規範的商業運作模式,也對發達國家那種文化氛圍有了較深的認同,明朗、簡單,雖說也有“安然”那樣的事件發生,但一般而言凡事按規矩辦就可以了,總有穩定的預期。這種挖空心思去捕捉行賄機宜的事,在國外是不敢想的,那會把一生清名都賠進去。
老紀的親戚是徐的大學同學,據說關係很鐵。從他那裡得知徐副市長在北京學習,我立即飛到北京,找到這位親戚。經過充分的鋪墊工作,這位親戚表示完全沒有問題,拍着胸口說我請他,他還能不來?然後仔細描述了他們當年的同窗友誼,怎麼個看書到半夜,又冷又餓,怎麼個在煤油爐上煮泡飯吃。他深情感慨,一別就是20年,人生有幾個20年,老徐能不來見我嗎?可是,到了最後,宴席都擺上了,徐打來電話推說有事不能來。這位同學接完電話,對我們無奈地攤開了雙手。
北京回來,我的情緒低落了一陣子,並非為工作的不順利,而是做這類事感覺不舒服。我已經習慣了一切按部就班,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在自己的國家,卻被要求不能按牌理出牌,要劍走偏峰,還得時時面臨太多的變數,要設想多種可能,每一種可能怎麼去對付。
老紀開導我說:“偉人都說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國外那一套,中國行不通,至少50年內行不通,50年後的事你我都管不了。幾千年都是這樣過來的,誰能改變?所以,我們必須順應歷史。你要記住,天下不會因為你一個人的清白變得清白,但你會因為你的清白而丟失機會,被打翻在地,被淘汰出局,那不如大家一起到糞坑裡滾!”
老紀的話再次讓我震撼,在我讀過的書里沒有這樣直白火辣的表述,在我以前的所有經歷中也沒有這樣的例子。
圍魏救趙
接下來的一招是接近徐副市長的秘書,以他為跳板。可是我很快發覺這位滿臉堆笑的年輕人總是吃了糖衣再把炮彈吐出來。也許是我們的糖衣在他看來還不夠甜,但我深知有這類秉性的人往往慾壑難填,況且又不能叫他打收條。一次次地填這個無底洞,我感覺有一把鈍刀子在一點點地剜我的心,每次是輕微的疼痛,日積月累,就讓我痛苦不堪。
有人還曾設想過,選一個節日開個什麼聯歡會,邀請徐副市長參加,在聯歡會上讓他中一個大獎。此招一提出,立即遭到嘲笑,徐副市長那麼好請的話,還有什麼事辦不成?或者乾脆早被別人搶走了,輪得到我們?
那麼,徐副市長的親戚、家人呢?我的情報人員調查到徐的小舅子在C市開有貿易公司,這應該是個大突破口。可是另一份資料顯示徐與這位小舅子關係頗僵,原因是這位小舅子曾拉大旗作虎皮給他捅過大漏子,差點影響仕途。這條路堵死了。老紀卻說:“你不妨就此推論下去。”他指的是徐副市長的夫人。
徐夫人是市裡一所重點中學的校長,三八旗手,精明能幹。徐夫人雖然較容易接近,但同樣對外界保持着高度警惕,她對丈夫的政治前程非常看重。我們曾設想以學生家長的名義向徐夫人的中學給予贊助或設立獎學金,捐資助學是頗受社會歡迎的義舉,但是,捐給學校的錢有多少能落進徐夫人的口袋?最多收穫一些榮譽。遠水解不了我們的近渴。我們又順藤摸瓜,摸到了他們的兒子,一個即將進入高三的學生,就在徐夫人的學校就讀。
有關徐公子的信息很快擺上了我的辦公桌:姓徐名璞,1983年8月出生,從小頑皮,學習成績中等偏下;徐璞性格開朗,為人仗義,在同伴中有號召能力;喜愛足球,能頂着烈日踢完全場,不怕吃苦。經過綜合分析得出的結論是,徐家的家教是傳統正派的,又有一定開放度,徐璞身體健康,性格發展得較好,但他對學習的態度和考試成績是父母的心頭之患。
徐夫人有一次在談起她的獨生子時焦慮之情溢於言表。她說小學中學我還能儘力幫助,可是總不能幫到大學去。此話一出,我立即意識到徐公子是徐副市長的軟肋,一個比較清晰的意向就在腦子裡形成了。這是一個突破口。但一定要運作得好,所謂運作得好,是指既要對症下藥,手法又要新,還要天衣無縫,不然就有可能雞飛蛋打。我的情報人員還了解到,徐夫人在生徐璞之前曾流產兩次,徐璞出生時,徐副市長已34歲,徐家有三兄弟,到他這裡才有個男孩,整個家族對他鐘愛有加。我更加充滿了信心。
其實說穿了也很簡單,我準備把徐公子送出國,讓他到國外去完成大學學業。孩子出國很容易,可學費生活費加在一起,一年少說也要二三十萬元人民幣,徐家夫婦是國家公務員,哪來那麼大一筆錢?有可能留下錢物來路不明的嫌疑,這應當是擔任副市長之職不久的徐避之不及的。怎樣讓徐公子走得順理成章,尤其在費用方面不被懷疑,而他的父母心知肚明又不用擔心會受到任何牽連、影響,這就頗費周折。
除此之外,我已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如果成功,我投入的成本、所冒的風險,自然有巨大的收益作為回報。
接下來,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為小徐繪製一個“錦繡前程”。我對徐夫人建議,讓徐璞到國外讀大學,要選個好國家,雖然多數國人都認為美國好,但以我在國外學習、工作多年的經驗,我認為美國太自由太無拘束,而歐洲或澳洲國家相對保守,教育正統規範,比較適合世界觀尚未定型但性情天然的年輕人。之所以出此建議,一半實話,一半因為美國卡中國人卡得嚴,簽證一關難過,拖你一年半年是常事,而我們拖不起。歐洲或澳州國家已經把接受中國留學生當作國際貿易來做了,容易得多。
徐夫人有點動心,嘆口氣說:“徐璞英語不好,一旦出去,看不懂,聽不懂,那不成了瞎子聾子?萬一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向老徐交待?”我告訴她孩子英語不好是因為學習目的性不明確,當然也就沒有動力,如果你跟他講練好英語就可以避開高考直接到國外讀大學,他一定會加倍努力。徐夫人半信半疑。
事半功倍
此時是2000年初秋。整個運作程序有條不紊地轉動起來了。我的手下從外地百里挑一地挑選了一位極富英語教學經驗的老師來幫助徐公子。徐夫人接見了英語教師,有點傲慢地說我會略高於行價付給你課酬的。她哪裡知道我這裡開出的酬金比她高出幾十倍都不止。
然後我通過在國外的朋友完成了這樣一項交易:以校友的名義將一大筆款項捐贈給5000英里之遙的某大學校友基金,惟一的條件是該校必須錄取中國C市某中學一名叫徐璞的高中生,並為其提供全額獎學金。當然,獎學金已包含在捐款里了。不過,我們會保證這個年輕人是優秀的,符合該校的招生條件。
一路花費下來,一筆筆錢流水般飛泄而出,儘管事先做過精確的預算,但隨着一張又一張單據經我的手實實在在地簽發出去,我開始有點疑慮了,這個賭注是否下大了?然而,箭已離弦,不能回頭了。
我很快欣喜地發現我低估了徐璞的智商與學習熱情,在高水平教師幾乎全天候的訓導下,他的英語能力尤其是口語突飛猛進,讓做了多年校長的徐夫人也大為驚訝。徐夫人在電話里對我表示了感謝。我長吁一口氣,覺得徐公子挺爭氣挺可愛。
同時,在我的指點下,徐璞通過網絡向那所大學提交入學申請,那邊很快發來了所有需要填報的資料。最後有這樣兩關,一是提交一篇英語作文,在我的策劃下該作文寫得情真意切;二是對方大學按慣例委託領事館工作人員來學校調查,在我的安排下調查結果令人滿意。本來上述繁雜程序在徐璞這個特殊人物身上盡可以免去,但我們堅持對方照常規辦事,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做給徐家周圍的人看的。據說該大學很滿意,不但得到一大筆捐款,還招收了一名陽光開朗的“好學生”,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
在徐公子“努力奮鬥”的幾個月里,我特別暗示徐夫人要大肆張揚,動作越大越好,讓儘可能多的人知道、了解徐公子的奮鬥歷程,以表明徐公子是如何依靠自己的膽識、汗水、實力到達成功的彼岸。徐夫人心領神會,和我們配合得很好。
2001年的初夏,中國數百萬高三學生正埋頭為黑色七月奮鬥得昏天黑地時,徐璞拿到了國外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且是全額獎學金。小夥子欣喜若狂,他當真以為是自己的奮鬥獲得了成功,自豪得走路都有些飄飄然了。看到他燦爛的笑臉,我真不知道此次算不上艱辛的成功經歷對這個年輕人今後的成長會產生何種影響。
在外人眼裡,一切的一切都符合邏輯。徐夫人在一家不算豪華但雅緻清靜的老字號酒樓宴請我。席上我對徐夫人說國外人性化的教育會讓徐公子健康端正地成長,您就放心吧。這話從我這個“海歸”嘴裡說出來特別有說服力。徐夫人如釋重負地說,我會記着你為我為我們家所做的一切,老徐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個兒子了,現在好了,都好了。
後來的一切全在我的意料之中,經過一些該走的過場,完成一些該完成的形式,我們公司不動聲色地將這個讓眾人眼紅至極的房地產開發項目收入囊中。那些實力遠遠超過我們的開發商目瞪口呆。
三年過去了,我的公司毫無懸念地成為本市數得着的大鱷。由於實力雄厚,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一般不再走那種陰冷的捷徑,我寧願在陽光大道上緩慢行走。雖然我已經對那一套十分熟練,但我寧願這個“本事”永遠沒有機會發揮。
我時常想起我所見到的一些大商人,他們很多資產上億,但生活儉樸,不講究吃穿排場,為人真誠坦直,做事執着投入,對家人、對部下、對企業都很負責任。然而,他們對社會和整個經濟秩序的均衡有序卻缺少最起碼的責任感,對市場遊戲規則十分漠然,對競爭對手冷酷無情,兵行詭異;對弱勢民眾極度地蔑視,對消費者對客戶往往信口開河,翻雲覆雨。他們的個人道德與職業道德呈嚴重的分裂癥狀。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在於我們正處於這樣的時期和環境,令他們固執地認為天下不會因哪一個人的清白而清白。
但是,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願做清白之人,何來清白的天下?
調侃:一個非正派商人的懺悔 標籤:只有一個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