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女子說話了,“我又來看你了……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來了,因為你媽、我媽說的對,我不能為死人而活,我該為活人活着,為自己活着……”
“想想這十三個月里,我是多麼的愚蠢而自私啊!你還記得村西的那口老井嗎?小時候我們常去那裡玩兒,有一次,你趁我不注意投進一塊大石頭,然後迅速地藏進了旁邊的麥地里,我聽見‘撲通’一聲,以為你掉進了井裡,趴在井口不停地哭喊着你的名字,真想跳下去陪你一同去死……哼(女子苦笑)……小時候的日子多快樂啊!(她頓了頓)沒想到,不久前我真的跳了下去,一場暴雨後,井水漲高了許多,苦澀的井水灌進了我的鼻孔和嘴裡,那一刻我真以為馬上就要見到你了,然而,我還是被救起了……可是,遠,我想你呀……我像瘋了一樣的想你……”女子捂着臉抽泣。
“所以,”女子接著說,“我趁家人不備時藏起了一枚小小的刀片,可就在我行動前,我媽將一條繩索系在了那棵根在你家、冠在我家的歪脖子樹上。她說:‘既然遠非得招你去,不如讓我這個當媽的替你去死,反正閏女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哼(女子又笑,是訕笑)……媽真傻,死,怎麼可能代替呢?與你有十九年心心相印生活的是我,又不是她,你說我媽的做法是不是很好笑?哈……”女子放心大笑,但突然收住了笑,換作嚴肅的口氣,“但正是因為我媽傻的舉動,徹底打消了我尋死的念頭。媽愛我,我更愛她,不能讓她陪我殉葬,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陪伴她、孝順她。”
“遠,媽說是你叫我死的,是嗎,遠?你叫我死嗎?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天是紅的,水是紅的,橋是紅的,船也是紅的,紅紅的天上掛滿了紅燈籠,飄滿了紅氣球和紅色的紙屑。你站在橋的那端,紅衣紅帽紅鞋,手裡還拿着一條紅絲巾——那正是一方紅蓋頭。你甩着紅蓋頭衝著橋這端我喊:‘你過來吧!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橋這端的我,嘴裡罵著你無情、卑鄙,可雙腳卻踏上了紅橋,當走到一半時,橋斷了,我醒了,你連同紅色的世界都消失了,我活了。所以說,遠,你並未叫我死,你怎麼會捨得我,讓我去死?!”
“呵——”女子吁氣。
“從小到大,你是最容不得我受一點委屈的人,你關心我、疼愛我、保護我,可以說我完全是在你的‘羽翼’下一成長起來的。十九年裡,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光遠遠比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長,我們只有一牆之隔的優勢,創造了你和我,除了睡覺、上廁所外都守在一起的機會。我媽說,我從一生下來就離不開你,小時候只要我一哭鬧,把你‘借’過來,馬上就不哭了。你一定沒忘記關於我們倆出生的事吧!二十年前的今天——哎呀,今天是你跟我的生日,我竟然忘了對你說‘生日快樂’”,她輕笑,這次是很自然、很美麗的笑!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媽生我,你媽聽見我媽的嚎叫很關切,不顧自己也是個即將生產的孕婦,登着小凳隔牆而望,卻不小心踩翻了凳子,驚動了你,於是你就搶在我前頭來到了這個世界。你只比我早出生半個小時,可大人們卻逼着我喊你‘哥’,其實你真正地比我還小二十天呢!你瞧,多有意思!”
她面帶笑意繼續說:“我們一起學爬,一起咿咿學語,一起學走路,一起長大上學,上小學、初中、高中,一直到高中畢業,我們的步調完全是一致的。而且我們還讀了同一座城市裡的大學,更甚至兩所大學間的距離竟然不到兩公里。這可能是上天特意安排下的吧!所以說,上了大學我們倆依舊沒有分開,兩人每天都可以在一起吃飯、看書、散步……這樣形影不離、相互依賴的日子一直維持到大一下半學期結束。放 暑假了,你只買了一張返鄉車票,你說你要在城市裡打工,不回去了。在你送我的時候。我賴着遲遲不肯上車,直到火車開動前的汽笛響了,你也沒能說服我。於是你握着我的肩頭狠狠地搖撼着、狠狠地說:‘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到面對現實的時候了,你懂不懂?我需要時間正視我們的關係,你懂不懂?’我怔怔地望着激動的你,這是十九年來,你頭一次對我這麼凶——當然,也是最後一次!(她又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早已換作淚水)於是我明白了,你聽到了關於我和他的傳言正如我聽到了關於你和她的傳言一樣,可我沒作任何解釋,只是踮起腳獻上自己的初吻,這代表你在我心裡原位置是誰也無法代替的,你懂不懂?”
女子變得有此激憤了,眼淚流得更快了,但她並沒有擦。“我跳上火車,站在玻璃窗前,一隻手按在上面說‘再見’,另一隻手做出啞語中‘我愛你’的姿勢,一直到火車把你遠遠地拋出我的視線,我都沒動一點,誰知道那次分別竟成了你我的生離死別……當他們告訴我你死了……被歹徒殺死了……我是怎麼都不能相信的呀……”她泣不成聲,“可是你真的死了,你的身體被捅了七刀,你的頭被那些惡魔割了下去,丟在距身體十米遠的地方,你是死不瞑目啊……”她一口氣喊完,伏在墳頭痛哭起來。一陣冷風吹過,吹落了許多黃葉……
“你不該救那個女孩,那樣你就不會死了。不——”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說辭,“你該救她,否則她會死的……可是,你讓我怎麼接受你永不再回來、我永遠再看不到你的事實?太殘酷了,你!現實太殘酷了……在得知你的死訊之後,我的整個世界塌坊了,先是不吃、不喝,整天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想就這樣靜靜地死去。顯然,我的樣子急壞了兩家人,他們勸服不了我,最後只得用營養液來維持我的生命……接着,我每天抱頭痛哭,後來就是俟機尋死了……你說我是不是很荒唐、很自私?我竟然忘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之外,還有那麼多在乎自己的人。所以,我還是活下來了,為他人,也為自己。至於與你——我們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看這些東西,有你的日記——是你媽交給我的,上面記錄的幾乎全部都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我若不看的話,還不知道你是一個如此細心的人;還有我的日記,同樣是有關你和我的成長曆程,還有這些照片和小紀念品,總之,是一切關於兩人的記憶我都帶來了,我不要了,統統不要了——全部給你了——”她擦着了火柴,默默地看着火焰燃起,“一切都結束了……”她的淚再次瀉了下來。
隨着火苗的擴大,女子的情緒也越發高漲——“你看仔細了,所有的東西都在,都給你了,連同我對你的記憶、感情一起挖出來,給你了——”她高聲急喊,“你說要正視我們的關係,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是親人、朋友、戀人,還是夫妻?哼(她冷笑)……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沒有血緣,沒有誓言,沒有彼此擁有!有的只是相處,有的只是在一起的牽手,在我‘睡着’時你印在我臉上和額上的輕吻 ,還有那次淺淺的初吻——所以,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無任何關係!我不再為你傷心欲絕了,不再想你了,永遠不再了……“
隨着火苗變小,隨着灰飛煙滅,女子的情緒也平靜下來了,但淚還在瀉……很久以後,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痕,站起身來。
“遠,我要走了,今後不再來了,讓我們各自珍重吧!”
她轉身就走,忽然數百隻烏鴉“哇哇”叫着從頭上飛過,那景象森然而凄慘。
“記得你以前看到許多烏鴉一起飛過時,”女子轉過頭衝著墳說,“你總會說‘多麼壯觀啊’,如今看來,這的確很壯觀!”接着她付以一笑,即刻抽身離去,乾脆得不留一點痕迹!
留下的只是一隻折回來的烏鴉落在那座衣冢上,眼望着女子的背影變成了一個黑點,漸漸消失……最後,烏鴉鳴叫着飛去,那聲音凄厲得像是啼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