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抹孩子氣的脆弱,好似一把利刃,冷不防擊碎了她最後一點猶豫。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就這樣好了。
她慢慢地伸出手,擁抱住他僵硬的後背,在他耳邊輕輕說:
"是的。我們定下了終身。"
他溫柔地又擁抱住了她,良久之後,他嘆息着說:"謝謝你,曉溪,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不管將來怎樣,有你這句話,我也可以很滿足了。"
不知怎麼,她覺得在他的聲音裡面有一種最後的絕望,那絕望濃厚得讓她的心突然一滯。
她疑惑地問:"冰,你有些不太對勁,究竟怎麼了?"
牧野流冰抱着她沒有說話。
此時明曉溪的精神似乎已完全恢復了,她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舒服得不得了,沒有一絲一毫疼痛和難受的感覺。她身體好得彷彿都可以打幾個滾,翻幾個跟頭。
她看了看四周。這裡應該是病房,病房很大,裡面的設施都是最好的。但是一個醫生也沒有,她身上也沒有插着亂七八糟的管子,只有一個空的輸液瓶掛在那裡,讓她知道自己似乎輸過液。天色已經很晚了,從窗戶透進的不是陽光,而是沉沉的黑暗。病房裡只亮着一盞不很亮的小燈,發出黃黃的光。
"我在這裡多長時間了?"明曉溪問。
"你昏迷了十幾個鐘頭。醫生說你高燒的時間過長,又太過勞累才會這樣。"牧野流冰苦笑:"他還指責我們為什麼這麼晚才送你來醫院,他說如果再晚幾個鐘頭你的情況可能會很危險。不過,幸虧你的身體底子很好,輸了幾瓶液,情況就穩定了。"
是勞累嗎?明曉溪悄悄地想,應當是擔心、焦急、煩惱、痛苦和無奈吧……
不管怎樣,既然身體已經好了,她終究還是要回到現實生活中的。
明曉溪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終於決定要面對她最害怕的問題了。
她輕輕掙脫牧野流冰的懷抱。
"赤名杏呢?"
"死了。"
他的回答很冷漠,好象死得不過是一條狗。
他的冷漠讓她的心一下子緊縮。
死了?赤名杏死了?那個總找她麻煩的,很囂張很跋扈的,沒有眉毛的赤名杏?那個很笨的,總是很衝動的,有些可笑的,一心一意想得到牧野流冰的赤名杏?她一共見過赤名杏幾次?四次?五次?六次?每次見到她,她總是那麼兇悍,總是聲嘶力竭地罵她是個"臭女人"。她並不喜歡赤名杏,不是嗎?她並不喜歡見到赤名杏,她甚至希望她一輩子也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
可是,她死了?她就那樣死了?一個生命就那樣消失了?而別人在提起她的死亡時,卻好象死掉的不過是一條令人厭惡的狗?
明曉溪猛地閉上眼睛。
她知道,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赤名杏。她瘋狂的眼神,她淌血的嘴角,她尖聲的嘶吼,她揮舞的槍口,還有她光禿禿的眉毛。她親眼看見子彈是怎樣在一個鮮活的肉體上打出一叢叢的鮮血,親耳聽見子彈打在一個鮮活的肉體上所發出的是怎樣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明曉溪咬緊嘴唇,她用盡全身的力氣逼退瘋狂湧上來的淚水。
她不能流淚,她沒有權利流淚,她的眼淚是廉價的,是可恥的!如果赤名杏的生命是因為她的緣故而失去的,那麼她有什麼資格去為她掉淚?!如果殺了一個人,怎麼可以再虛偽地去哀悼她,告訴別人你是無意的,是沒有辦法的?!世界上不應當有這種廉價的可恥的借口。
明曉溪的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白印,她沒有縱容眼淚流下。
她緊緊地閉着眼睛。
在黑暗中,她深深地明白自己身上會永遠背上一種罪惡。
牧野流冰一直凝視着她,忽然說:"你不用為赤名杏那種女人……"
"夠了!"明曉溪打斷他,她不想再聽他說下去。
他瞪向她,一會兒,眼睛又黯淡下來。
"你們把她送到醫院搶救了嗎?"
"沒有。"
明曉溪的眼睛馬上燃起怒火:"為什麼?!"
"因為她在救護車來到之前,就已經死掉很長時間了。"他的語氣很平靜。
明曉溪瞅着他:"赤名杏的死,你們怎麼處理?"
牧野流冰淡淡一笑:"是她先開槍的,我們不過是正當防衛。"
是嗎?是赤名杏先開槍的嗎?
--赤名杏開槍了嗎?!
明曉溪突然開始發抖,先是她的手在顫抖,然後是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胸……她的全身都開始劇烈地顫抖!
她突然寧可自己沒有醒來,她寧可昏迷一輩子也不要去想起發生的事情。
她緊緊抓住牧野流冰,嘶聲說:"赤名杏的確開槍了是嗎?她開了很多槍對不對?我記得,槍聲就在我的耳邊響起,一聲接一聲,很近很近……"
牧野流冰臉色驟然慘白,他痛苦地失聲道:
"我當時以為……"
然而緊接着,他的話嘎然而止。
一種不詳的預感籠罩住明曉溪!
她顫抖地說:"可是,我怎麼好象並沒有中槍呢?我沒有中槍對不對?!"
他張嘴想要說什麼,卻終於發不出聲音,只是點了點頭。
恐懼揪痛了明曉溪,她將他抓得更緊,驚恐道:"那……那赤名杏的子彈打到什麼地方去了?她離我那麼近……我記得她的槍口象黑洞一樣就在我的眼前晃……"
牧野流冰的臉比紙還要白,他眼中的痛苦濃密地讓她喘不過氣。
明曉溪忽然干啞地盯着他傻笑:
"呵呵,我明白了,赤名杏一向很笨,她一定是槍法很爛,所以離我那麼近都沒打中,一槍也沒有打中,對不對?……呵呵,她真的是很笨……"
他忽然抱緊她!
明曉溪想都沒想一掌把他推開,嘶啞道:"是不是,你說話呀……說呀!"
他眼神怪異,低聲說:
"不是。"
"不是什麼?!你快說!"她急得快要瘋狂。
他凝視着她的眼睛象噩夢一樣深沉,他低啞的聲音象詛咒一樣可怕,他終於把一切告訴了她:
"離你那麼近,赤名杏的槍法再差,也不可能一槍也打不中。你沒有受傷,是因為有人救了你。他撲到你身上,用他的身子護住你,所有的子彈都打到了他身上。所以赤名杏才會沒辦法傷到你,所以……你才毫髮無傷。"
那麼,那不是她的夢了?
明曉溪恍惚地想。
她一直以為那是一個夢……在那一瞬間,在她沖向赤名杏的那一刻,依稀覺得有個人影也追了出來。……然後,病痛奪去了她昔日敏捷的反應,她眼睜睜地看着赤名杏的槍口,卻象棉花一樣無力。……然後,她好象被壓在地上,有人撲到她的身上,他的身體很溫暖很安全,即使槍聲就響在她的耳邊,她也一點不害怕。……她似乎還記得他對她微笑,他的笑象遠山一樣清遠……
那不是她的夢嗎?難道他在對她笑的時候,子彈正在打進他的身體?難道他在對她笑的時候,他的身上正在流着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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