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她捂着臉哭了。那陣幾經壓抑卻不自由爆發的嗓泣聲，聽
來竟是如此的悠揚，也如此的震撼我心。彷彿突然從天堂飛臨一
群雨的仙子，她們輕盈地浸入池塘，暈出點點漣漪，宏大而細
微。
而此刻，敲打我心湖的，是她的眼淚，只可惜，她沒能抱着我痛
哭一場，在我身上留下她的眼淚。
更可惜的是，我不能說“再見”。而且，我們也無法“再見”
了。
為什麼選擇我做她的朋友，我不知道。也許是十五六歲的天性使
然吧。而我，漂亮、安靜，更重要的是能夠聆聽別人的傾訴。於
是，這樣的我成了她的親密夥伴。
她稱我為“夜語”。一個浪漫而鬼魅的名字，我想。但我還是無
異義地接受了它。我擅長接受。我不知道這是優點還是缺點？
每個夜晚，安寂也也，喧嘩也罷，她都會靜靜地向我講述和抒
發：講述這一天她身邊發生的事，抒發她內心最深處的感悟和心
情；她所呈現的是最真實也最輕鬆的一面。沒有壓抑，沒有偽
裝，她的表情都是那樣的聖潔和炫目。我聽，只是聽，從不啟
唇，我不介意只做一個沉默的聽眾，因為能看到一個人完整的內
心世界，也不能不說是一種榮幸。
她對我講她的同學——欣賞的或厭惡的，講自己的老師——敬佩
的或害怕的，講自己的學習情況——積極的或消極的，講自己的
父母——嚴厲的或溫柔的，講自己的社會見聞——文明的或骯髒
的，講自己對國際形勢的分析——客觀的或幼稚的，還講自己的
生活——快樂的或哀愁的……豐富而生動。言談中透着新鮮的氣
息，好像輕輕一捏，便可潤出瑩瑩的汁水。後來，她更羞澀地講
了許多“他”的故事，和她朦朧的萌動心緒，卻也是淡淡的——
雲淡風輕。我確實該感到榮幸，這是一個少女多麼寶貴的秘密
啊！
然而這段真摯的友誼，她從未向父母提及。我是懂她的，她希望
絕對保守這一方凈地。但她的父母該是隱約猜到我的存在，並且
悄悄地打尋過我。雖然未果，可我很擔心，我預感那一天終會來
臨。
果然，我這個“地下朋友”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與她的父母
“會晤”了。他們一邊延續勝利的快感，一邊挖掘着女兒的心
事——從我身上。我第一次切實體會到什麼叫做“心有餘而力不
足”，什麼是“如坐針氈”的難受。因為他們不費力氣地就挖掘
到了——從我身上！我真的想哭，卻哭不出來，我連哭泣也不能
控制！
晚上，她放學回到家了。看到我，看到滿臉鐵青的父母，她什麼
都明白了……
我看見她哭了。難道那雨的仙子是“酸雨一族”的嗎？因為我的
心湖也酸成一片了。我知道她雖然難過，但她一定理解自己的父
母，他們愛她的，為她好的；她也一定理解我，理解我為何不能
守護她的秘密花園——其實從見到我的第一天就清楚了：
因為我只是一個精緻的、印上她的娟秀字跡的、即將被她父母扔
掉的日記本。
我只是一個日記本！
可是爸爸媽媽們，你們又可曾知道，我也是一段美好的青春時
光，一份珍貴的成長紀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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