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已經小學三年級了,還沒有花過錢,過年時候的那包壓歲錢也是不給花的,是給放在枕頭底下壓着睡覺過年的,過完了年,便乖乖地交回給父母,將數目記在一個本子上。大人說,要存起來,做上學的費用。
在我們的童年裡,小學生流行的是收集橡皮筋和紅樓夢人物畫片,還有玻璃紙──包彩色糖果用的那種。
這些東西,在學校外面沿途回家的雜貨鋪里都有得賣,也可以換。所謂換,就是拿一本用過的練習簿交給老闆娘,可以換一顆彩色的糖。吃掉糖,將包糖的紙洗洗乾淨,夾在書里,等夾成一大疊了,又可以跟小朋友去換畫片或者幾根橡皮筋。
也因為這個緣故,回家來寫功課的時候總特別熱心,恨不能將那本練習簿快快用光,好去換糖紙。萬一寫錯了,老師罰着重寫,那麼心情也不會不好,反而十分歡喜。
在同學里,我的那根橡皮筋繩子拉得最長,下課用來跳橡皮筋時也最神氣。而我的母親總弄不懂為什麼我的練習簿那麼快就會用完,還怪老師功課出得太多,弄得小孩子回家來不停地寫了又寫。
也就在那麼一個星期天,走進母親的睡房,看見五斗柜上躺着一張紅票子──五塊錢。
當年五塊錢的價值大約有現在的五百塊那麼多了,也等於許多許多條彩色的橡皮筋,許多許多紅樓夢裡小姐丫頭們的畫片,等於可以貼一個大玻璃窗的糖紙,等於不必再苦寫練習簿,等於……
對着那張靜靜躺着的紅票子,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兩手握得緊緊的,眼光離不開它。
當我再有知覺的時候,已經站在花園的桂花樹下,摸摸口袋,那張票子隨着出來了,在口袋裡。
沒敢回房間去,沒敢去買東西,沒敢跟任何人講話,悄悄地蹲在院子里玩泥巴。母親喊吃中飯,勉勉強強上了桌,才喝了一口湯,便聽母親喃喃自語:“奇怪,才擱的一張五塊錢怎麼不見了。”姐姐和弟弟乖乖地吃飯,沒有說話,我卻說了:“是不是你忘了地方,根本沒有拿出來?”母親說不可能的,我接觸到父親的眼光,一口滾湯咽下去,燙得臉就紅了。
星期天的孩子是要強迫睡午覺的,我從來不想睡,又沒有理由出去,再說買了那些寶貝也不好突然拿回來,當天晚上是要整理書包的──在父母面前。
還是被捉到床上去了,母親不肯人穿長褲去睡,硬要來拉褲子,當她的手碰到我的長褲口袋時,我呼一下又漲紅了臉,掙扎着翻了一個身,喊說頭痛頭痛,不讓她碰我。
那個樣子的確像在發高燒,口袋裡的五塊錢就如湯裡面滾燙的小排骨一樣,時時刻刻燙着我的腿。
“我看妹妹有點發燒,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看醫生。”
聽見母親有些擔心地在低聲跟父親商量,又見父親拿出了一支體溫計在甩。我將眼睛再度閉上,假裝睡著了。姿勢是半斜的,緊緊壓住右面口袋。
當天晚上我仍然被拉着去看了醫生。據母親說給醫生的病況是:一天都臉紅,煩躁,不肯講話,吃不下東西,魂不守舍,大約是感冒了。醫生說看不出有什麼病,也沒有發燒,只說早些睡了,明天好上學去。
我被拉去洗澡,母親要脫我的衣服,我不肯,開始小聲地哭,臉通紅的,哭了一會兒,發覺家裡的工人玉珍蹲着在給洗腿,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五塊錢仍在口袋裡。
穿了睡衣,錢跟過來了,握在拳頭裡,躲在浴室不出來。大弟幾次拿拳頭敲門,也不肯開。等到我們小孩都已上了床,母親才去浴室,父親在客廳坐着。
我赤着腳快步跑進母親的睡房,將錢捲成一團,快速地丟到五斗櫃跟牆壁的夾縫裡去,這才逃回床上,長長地鬆了口氣。
那個晚上,想到許多的夢想因為自己的膽小而付諸東流,心裡酸酸的。
“不吃下這碗稀飯,不許去上學。”
我們三個孩子愁眉苦臉地對着早餐,母親照例在監視,一個平淡的早晨又開始了。
“你的錢找到了沒有?”我問母親。
“等你們上學了才去找──快吃呀!”母親遞上來一個煮蛋。
我吃了飯,背好書包,忍不住走到母親的睡房去打了一個轉,出來的時候喊着:“媽媽,你的錢原來掉在夾縫裡去了。”母親放下了碗,走進去,撿起了錢說:“大概是風吹的吧!找到了就好。”
那時,父親的眼光輕輕地掠了我一眼,我臉紅得又像發燒,匆匆地跑出門去,忘了說再見。
偷錢的故事就那麼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奇怪的是,那次之後,父母突然管起我們的零用錢來,每個小孩一個月一塊錢,自己記賬,用完了可以商量預支下個月的,預支滿兩個月,就得──忍耐。
也是那次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天,父親給了我一盒外國進口的糖果,他沒有說慢慢吃之類的話。我快速地把糖果剝出來放在一邊,將糖紙泡在臉盆里洗乾淨,然後一張一張將它們貼在玻璃窗上等着干。
那個下午,就在數糖紙的快樂里,悠悠地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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