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腦袋摁到公共水龍頭下去沖,讓涼水醒腦,更確切點,是讓泔水味醒腦。然後,他抱起一大疊油畫———苦幹了一周的成果,昂首出門。
現在幾點鐘?這是個極關鍵的問題。通知是七點。去早了,沙龍未開張。沒親歷的人就想不出來,薛柯一那張熱情洋溢的臉,怎麼把語調控制在冰點以下。“喲。可是積極。就憑這,廖其老先生准收你作高徒。你筆下那些醜人兒也就不醜啦。人因為可愛而美麗嘛。”一準那麼說,類似的話,他已聽過多次。他們倆都搞油畫,可趣味截然不同。薛柯一喜歡把畫畫得很美:精巧的構圖、秀麗的人物、鮮艷的色彩。群子管這畫叫“膩”。像不喜歡整日甜言蜜語的人一樣不喜歡它。他醉心於那些被薛柯一稱為“醜人”的人們,那些咬着生番薯仍舊說笑唱歌的人,恰恰是這種人,對生活愛得最徹底,換個位置,你試試。但他的觀點,像是一盆水中的一滴蠟,沒人願意溶合它。去晚了,更糟。廖其已被這些崇拜者包圍,要越過這些嘲弄的眼光,把畫遞上去,他實在缺乏點勇氣。如果被否定了怎麼辦?如果這些畫真一錢不值怎麼辦?廖其是畫壇權威,國內知名度很高的畫家。
現在幾點鐘?
縣城只有一條街。穿過小巷,路面就豁然開闊。人流像無數不循河道的急水,橫衝直撞地向他逼來。頂職進城已有一年多,他還是不習慣,縮縮的總靠人行道邊走。而每當這時,他自然就懷念起想跑就跑、想唱就唱的山間小道。
問誰呢?群子站在急流的邊上。滿街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像是時裝表演,一個比一個艷,卻又一個比一個俗。大約她們只知道有款式學,不知有色彩學。她們的腕上,一律戴着小巧別緻的女表,偶有幾個空了手的,那是項鏈電子錶,盪在前胸了。他像是才意識到,手錶,已經從實用階段進入裝飾階段了。繪畫不也是這樣。從拉斐爾到塞尚,從畢加索到達利,由寫實到寫意,由視覺到思考,已越過好幾個階段了。那麼,接下去,油畫將朝哪個方向發展呢?有人說,油畫將被攝影取代,版畫才有好的前途。我怎麼辦,我的畫法有前途嗎?能找到一條新的路子嗎?
群子的心裡更急了些。好容易有個姑娘向他斜了一眼,他當機立斷,“請問,現在幾點了?”
“赫”,姑娘把下巴向高空伸出去,鍍金項鏈亮亮地一閃,“又來了。告訴你,除非一天有二十八個小時,別來做跟我約會的夢。瞧這德性。”
群子倒抽了一口冷氣,把他當馬路求愛者了。見鬼。而他倒真的還沒有對象,想找個藝術味一點的,可那些風流高雅的少女,怎麼看得上中學食堂的炊事員。鄉下女孩對他動心的倒有。可自己不樂意,母親也反對,居民戶口的兒子,幹嘛要農業戶口的媳婦,他成了雜交的騾,既不屬於馬,也不屬於驢。
迎面來了對戀人,女的把耳朵貼在男的臂上,像要聽聽血流動的聲音。群子鼓了很大的勇氣走上一步,“請問?”
年輕的男女唰地分開。才發現他們原是拉着手的。群子自己先紅了臉,再顧不得幾點鐘的疑問,急迫中奪路而逃,還把可憐的有情人踩了一腳。
這就是中國的國情。幾千年的傳統豈是幾十年就可改變的。那麼,畫呢?國畫是祖宗的遺贈,油畫是舶來品,油畫能有和國畫一起坐龍庭的一天嗎?當中學圖畫老師的父親在他身上傾注了一生的心血,是遠見卓識,還是判斷失誤?
群子這一路只是疾走,竟差點撞進前面的自行車陣里去。四、五個穿大紅綢衫騎自行車的小夥子,肩勾肩搭成一排,揚着頭,咧咧地唱一首流行歌曲。那歌已走了譜調。緊的地方松,松的地方拖,像晚了點的慢車,站站不趕趟,等得人心焦。
群子倒高興,機會來了。是同齡人,又是同性,問個時間該不成問題。他當街站下,先露出微笑。
紅衫們卻已先開了口,“喂,‘土特產’,不會走路怎麼的?不會走我教你。”
沒停車,沒繞彎彎,勾搭的手往高處抬了抬,車隊已從他的左右輕盈而過,留下一串放肆的鈴聲。
群子努力咬緊嘴唇,才窩了這口氣。算了,他們算什麼,誰也瞧不起他們。但是,他突然想到:他們不也可以反過來說,“我們瞧不起你。”你或者可以說:我畫畫,我追求藝術,我的趣味高雅。可你手中拿的,真稱得上藝術,稱得上高雅嗎?也許,你連藝術的入門還沒有進。和他們的無所事事並無多大區別。只不過,他們在大街上消遣,而你在畫板上。記不清是誰說的了,不奮鬥者一定渺小,而奮鬥者未必偉大。
群子覺得額頭生津,汗水直冒出來。他真想立刻見到老畫家,向他談談這種種類類。這一切的一切。他由急走變成小跑,可心裡還沒有放棄詢問的希望。
終於,他又看到了一個目標。
這是一個蹦跳而來的小女孩,約摸七、八歲。她那圓圓滾滾的小胳膊上,有個小小的亮晶晶的手錶,手上拿一本《小朋友》畫報。
他覺得畫報的封面有點熟,隨即便想起,那是三歲神童王亞妮畫的。心裡別的又一跳。神童,現在滿耳聽到的都是神童,據說娘肚子里就開始教了,又說,什麼樣的神童都可以造出來:父親智力+母親智力+懷孕時間+孕期食物+胎教,像化合物可以用試管配製一樣。那麼,我們這樣拼死拼活的還有什麼用呢?把畫掛在那麼小小的娃娃的一起,他感到一種緊迫感、危機感。再不拚命衝上去,趁這些神童還沒有長大之前,那就要被無情的淘汰了。
哦!現在幾點鐘?
他一步竄到小女孩面前,說活竟有點結巴。
小女孩楞楞地望他,“你是真問還是假間?”
“當然是真問”。
小女孩忽然天真而快樂地大笑起來,扭過臉喊:“奶奶。我說我的表和真的一樣,你還不信。瞧,這叔在問我幾點鐘呢?”
嘩啦啦。夾在腋下的畫卷跌落下來,鋪了一地的斑斕。
群子從來沒有那麼沮喪過。他惱惱地把畫抱到人行道上整理。拿一張,盯一張。畫面上那冷峻的峭岩、那沿街叫賣的少女,那時他是用怎樣欣賞和熱情的感受去捕捉的,這會兒全覺得礙眼。
“這畫是你畫的?”有人問。
“是。”他聲音粗粗,並不抬頭。
“真是你、自己畫的?”
群子被“自己”的重讀激怒了。難道還抄別人不成?他火火的再說一個字:“是!”
“你,哪兒畢業的?”說話的人語調更柔和起來。
群子卻依然忿忿的,“‘土特產’大學。”
“啥學校?”
“‘土特產。’‘土特產’。沒啥入你們這些‘洋油桶’的眼。走開些。”抬頭看,是兩、三個鬢角斑白的老人。有點窘便把頭一縮一埋,再不吭聲。
老人們也就走開。“人都是太差勁。太差勁。”
待收拾完畢,才回味起老人的話,似乎在稱讚自己的畫。嗨。總算遇了個知畫者。本來嘛,我自有其獨特的風格,怎麼竟失去自信了呢?又想起其中一個面孔有點熟。猛一拍腦袋,那不是著名畫家廖其嗎?前些天畫報上還見他的照片。
發足追上去,跑得滿街人都吃驚,抓住穿白衣的老人:“對不起,嗨嗨。”
老人回過頭來,卻不是廖其,“啥事?”
群子喘口氣,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請問,現在幾點鐘?”
“退休啦。不愛戴錶了。”老人笑一笑,拉起群子的手,看看他腕上的表:“你自己不是有嗎?還問別人?六點二十分,沒錯,我估摸着,就這時間。”
群子眨眨眼。表面上,顯然有兩個指示點,一明一滅地對他微笑。
六點二十分。真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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