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錯
屋子的左邊是直垂到地上的紗帳,隱隱約約有一個女子的身影。儘管隔着紗,還是能看得出那女子有多美,也還是能感覺得到,那一端無邊的寂寥。
如果說,顧橫波是個美人,那麼,她就是個尤物,消魂凝魄,若迴風之流雪。
這個人,就是葬魂宮主,冷消凝。
“我做事一向很公平,你有能力經過那麼多道也許我根本過不了的關,你就一定有能力殺我,所以,我就給你一個機會。桌上有兩杯酒,一杯是毒酒,一杯是解藥,不管是哪一種,都在半個時辰後起作用。兩杯都極為難找,可以說是天下無雙。現在,你挑一杯喝下去,我喝另外一杯。”
桌上的酒,一杯用黑鋯石所盛,色澤淡紫,上面漂着細碎的紫色花瓣,散出淡淡的說不出來的香氣;另一杯用藍田玉所裝,色澤暗紅,狹長的花瓣卻是鮮紅的。
易水寒的問題很突兀:“他們叫什麼名字?”
“左手銷魂,右手凝魄。”
“那麼宮主,若我選的是解藥,是否一切都會結束?”結束?——永遠都不會結束。
冷消凝沒有回答,又道:“不要以為這是機會,真正的機會是你喝完酒以後,就可以得到一支弓,一支箭,在一百步以外,殺我。我知道你不只會用刀的,箭也一樣好。”
易水寒靜靜地聽着。
“不過我有個要求,你必須射中我心臟的中心,否則,不能殺我,也不能動葬魂宮一分一毫。若你做到了……葬魂宮歸你,我也會將修羅教的一切秘密統統交給你。”
“好,我答應。”
毒花最美,毒酒最香。易水寒喝的那一杯,花很美,酒也很香。
一隻手從紗帳中伸出來,拿走了另外一杯。
易水寒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冷消凝的手,竟然那麼熟悉!
在哪裡見過呢……他來不及多想,因為,羅帳已打開,一百步外,她已然坐在了那裡。
拿起面前的弓和箭——是,他的箭術,本不在刀法之下,只是許多時候根本沒有機會用上而已。儘管這一百步有煙霧籠着,儘管冷消凝是一身極不好辨認的白衣,他卻依舊很有信心,只要他想射,就一定很准。
手很穩,很乾燥。箭已對準。可是、可是為什麼很不想射過去呢?還是沒有多想,只是射過去的一瞬間,手竟沒來由地抖了一下。然後忽然覺得,射了這一箭,自己就永遠地錯過了什麼。箭並沒有因那幾不可見的一顫而改變方向,易水寒卻驀地緊張了起來。
一箭穿心。他贏了。
然而他卻向冷消凝那裡飛快地跑去——直到看見她的臉,才明白了為什麼。
后不如今,今非昨。
五、天涯
“是……你、、靈菲?!!!”
冷消凝淺笑着搖頭,就像十七年前邵靈菲那樣,笑得純真而鮮妍。睫毛上卻沾着剔透的淚水。
易水寒的手顫抖了起來,忽然把她抱緊。“靈菲……靈菲,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不知道哥哥有多傷心么?所以……堅持住。”
原來,那雙熟悉的手,是掃葉樓住的手,也是……邵靈菲的手。小時候,他曾經無數次的給她帶手鏈,怎麼會不熟悉呢,只是這十七年的時光太過強大,讓他再也想不出來着雙手屬於誰。
冷消凝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輕輕地把嘴對上他的唇——是……溫熱的液體,清涼而苦澀;也是……他剛才喝下去的毒酒的解藥。
她一直沒有咽下去,她不願見他死啊,她不願!是,她曾經恨過他,可因愛而生的恨,終究是不能長久。那兩杯酒,其實都是毒酒,只有同時喝下去才可以存活。她為了那個“生死相隨”的夢,早就設下了這個不可逆反的結局,誰知……易水寒是不可能再把“消魂”給她喝的了,所以,她已無藥可救。
胸前的花朵一點一點向四周洇開,如此唯美而又如此慘烈。邵靈菲幽幽地道:“寒兒,那決定是我臨時改的,若我必須死,我希望死在你箭下,死在你懷裡。”
“靈菲……”
“哥,我已活不過半個時辰,我只想跟你說說話,好么?”
易水寒抱緊她——她最怕涼了,可她自己如今卻在慢慢變涼……
邵靈菲說了這十七年來她的生活,從潛習武功到創辦葬魂宮,再到今天。她說成決對她很好,若沒有他,她早已活不下去。她曾想一輩子跟着他,正也罷,邪也罷,什麼都不顧忌。可是一想到易水寒,就否認自己的觀點。她說,你去殺成決一定要用上天斷刀,他一定是你遇見過最強的對手。不過我知道,哥一定會贏,只希望你不要折磨他,讓他平平靜靜的走吧。
只是沒有說自己的痛苦:她走的那一天哭得肝腸寸斷,在紙上一遍又一遍寫着易水寒的名字;她在掃葉樓見到易水寒時,忍着欲出的洶湧情感,像陌生人一樣跟他說話;多少次夜雨,她聽見別家歸人的腳步;又有多少次,默默地注視着秦淮河那些沒有憂愁的人們,怨憤交加……他不想讓易水寒為她而痛,她,畢竟還是愛着他的啊……
邵靈菲臉色慘白,神色漸漸渙散,握着易水寒的手,道:“哥,你不用為我擔心,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切合不合人願又有何妨?得着,我幸;不得,我命……”
“靈菲!你聽着,我……”他盯着她閉上了的眼睛,道:“我……愛你。”
她沒有聽到。
易水寒抱着她,衝出葬魂宮,卻發現,天忽然飄起了雪。
細細地,片片都是涼薄。白得像他的衣服,像她的衣服,像他們之間,最後的那一幕對話。得者,我幸;不得,我命。人是敵不過宿命的,生死相隨,都只不過是黃粱易碎。
雪很蒼白,滄桑地白。
秦淮河歌舞依舊,秦淮水瀲灧依舊。依舊是幽幽的河燈,漂散在長波上,一萬里,抑或更遠。世界並沒有變,變的,是他們自己。他這樣想着,抱着邵靈菲,到他們曾經一起玩耍,一起嬉笑怒罵的那片樹林。葉在落,和雪一起。她很喜歡落葉啊,那是在說,她並不喜歡做冷消凝。易水寒把邵靈菲葬在了這裡,因為這地方,埋葬了他太多的東西,天斷,他殘酷的童年,還有,他永遠永遠最愛的人。
殘月將逝。天有雲,雲下有雪,雪中有人,只是,只有一人。
易水寒握緊天斷,凄風驀地緊了起來。他走過掃葉樓,走過葬魂宮,走過這十七年邵靈菲待過的每一個地方,撫摸着,她曾用過的東西。她還是生過我的氣啊,我給他的那隻手鏈,都不在了。易水寒不知道,不是不再,而是還在邵靈菲那裡,在落葉黃土下面,在世界的另一邊。
葬魂宮裡,儘是虛無的華麗。害怕溫暖的東西,總是用兩種方式掩飾,一是無情,二是虛幻。易水寒和邵靈菲用了,都輸得一敗塗地。
易水寒並沒有向武林說什麼,只是說,他滅了葬魂宮,她妹妹易茗軒,不幸被冷消凝手下所殺。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心中的痛楚深刻而強烈。
茗軒,下次再有這種冒險的事,你就不要再來了。
再也沒有了下一次。而這些,卻又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後來,他隻身一人闖入修羅教,穿越過無數鮮血,到成決面前。刀鋒已掠了上去,卻又放下。
“你和我,決鬥。”
到了無人的荒野,易水寒拿起天斷,卻並沒有殺成決,只是說:“你走吧。起碼,你比我,更懂得接受愛。”
成決冷冷地笑:“敗即是死。至少我還可以死。”
易水寒的心顫抖了一下,這樣不留情面的揭穿——是,至少他還可以死,而易水寒卻必須為易家,為武林,活下去。
很久很久,江南都再也沒有下過雪,也許是這種美麗真的太容易消散。易水寒又想起了邵靈菲,那女子對自己,有多少情,多少愛,終是沒有了恨。
彼時,易水寒正站在風沙滾滾的路上,唇,薄如劍;心,冷如刀。
路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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