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衛士遠遠在後面跟着。
突然間長街西首傳來一陣吳歌合唱:“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八名身穿青衣的漢子,手臂挽着手臂,放喉高歌,旁若無人的大踏步過來。行人都避在
一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宮中大獲全勝的吳國劍士,顯然喝了酒,在長街上橫衝直撞。
范蠡皺起了眉頭,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
八名吳國劍士走到了范蠡身前。為首一人醉眼惺忪,斜睨着他,說道:“你……你是范
大夫……哈哈,哈哈,哈哈!”范蠡的兩名衛士搶了上來,擋在范蠡身前,喝道:“不得無
禮,閃開了!”八名劍士縱聲大笑,學着他們的聲調,笑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兩名
衛士抽出長劍,喝道:“大王有命,衝撞大夫者斬!”
為首的吳國劍士身子搖搖晃晃,說道:“斬你,還是斬我?”
范蠡心想:“這是吳國使臣,雖然無禮,不能跟他們動手。”正要說:“讓他過去!”
突然間白光閃動,兩名衛士齊聲慘叫,跟着噹噹兩聲響,兩人右手手掌隨着所握長劍都已掉
在地下。那為首的吳國劍士緩緩還劍入鞘,滿臉傲色。
范蠡手下的十六名衛士一齊拔劍出鞘,團團將八名吳國劍士圍住。
為首的吳士仰天大笑,說道:“我們從姑蘇來到會稽,原是不想再活着回去,且看你越
宮要動用多少軍馬,來殺我吳國八名劍士。”說到最後一個“士”字時,一聲長嘯,八人同
時執劍在手,背靠背的站在一起。
范蠡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我國準備未周,不能殺了這八名吳士,致與夫差起
釁。”喝道:“這八名是上國使者,大家不得無禮,退開了!”說著讓在道旁。他手下衛士
都是怒氣填膺,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只是大夫有令,不敢違抗,當即也都讓在街邊。
八名吳士哈哈大笑,齊聲高歌:“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忽聽得咩咩羊叫,一個身穿淺綠衫子的少女趕着十幾頭山羊,從長街東端走來。這群山
羊來到吳士之前,便從他們身邊繞過。
一名吳士興猶未盡,長劍一揮,將一頭山羊從頭至臀,剖為兩半,便如是劃定了線仔細
切開一般,連鼻子也是一分為二,兩片羊身分倒左右,劍術之精,實是駭人聽聞。七名吳士
大聲喝彩。范蠡心中也忍不住叫一聲:“好劍法!”
那少女手中竹棒連揮,將餘下的十幾頭山羊趕到身後,說道:“你為甚麼殺我山羊?”
聲音又嬌嫩,也含有幾分憤怒。
那殺羊吳士將濺着羊血的長劍在空中連連虛劈,笑道:“小姑娘,我要將你也這樣劈為
兩半!”
范蠡叫道:“姑娘,你快過來,他們喝醉了酒。”
那少女道:“就算喝醉了酒,也不能隨便欺侮人。”
那吳國劍士舉劍在她頭頂繞了幾個圈子,笑道:“我本想將你這小腦袋瓜兒割了下來,
只是瞧你這麼漂亮,可當真捨不得。”七名吳士一齊哈哈大笑。
范蠡見這少女一張瓜子臉,睫長眼大,皮膚白晰,容貌甚是秀麗,身材苗條,弱質纖
纖,心下不忍,又叫:“姑娘,快過來!”那少女轉頭應聲道:“是了!”
那吳國劍士長劍探出,去割她腰帶,笑道:“那也……”只說得兩個字,那少女手中竹
棒一抖,戳在他手腕之上。那劍士只覺腕上一陣劇痛,嗆啷一聲,長劍落地。那少女竹棒挑
起,碧影微閃,已刺入他左眼之中。那劍士大叫一聲,雙手捧住了眼睛,連聲狂吼。
這少女這兩下輕輕巧巧的刺出,戳腕傷目,行若無事,不知如何,那吳國劍士竟是避讓
不過。餘下七名吳士大吃一驚,一名身材魁梧的吳士提起長劍,劍尖也往少女左眼刺去。劍
招嗤嗤有聲,足見這一劍勁力十足。
那少女更不避讓,竹棒刺出,后發先至,噗的一聲,刺中了那吳士的右肩。那吳士這一
劍之勁立時卸了。那少女竹棒挺出,已刺入他右眼之中。那人殺豬般的大嗥,雙拳亂揮亂
打,眼中鮮血涔涔而下,神情甚是可怖。
這少女以四招戳瞎兩名吳國劍士的眼睛,人人眼見她只是隨手揮刺,對手便即受傷,無
不聳然動容。六名吳國劍士又驚又怒,各舉長劍,將那少女圍在核心。
范蠡略通劍術,眼見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只用一根竹棒便戳瞎了兩名吳國高手的
眼睛,手法如何雖然看不清楚,但顯是極上乘的劍法,不由得又驚又喜,待見六名劍士各挺
兵刃圍住了她,,心想她劍術再精,一個少女終是難敵六名高手,當即郎聲說道:“吳國眾
位劍士,六個打一個,不怕壞了吳國的名聲?倘若以多為勝,嘿嘿!”雙手一拍,十六名越
國衛士立即挺劍散開,圍住了吳國劍士。
那少女冷笑道:“六個打一個,也未必會贏!”左手微舉,右手中的竹棒已向一名吳士
眼中戳去。那人舉劍擋格,那少女早已兜轉竹棒,戳向另一名吳士胸口。便在此時,三名吳
士的長劍齊向那少女身上刺到。那少女身法靈巧之極,一轉一側,將來劍盡數避開,噗的一
聲,挺棒戳中左首一名吳士的手腕。那人五指不由自主的鬆了,長劍落地。
十六名越國衛士本欲上前自外夾擊,但其時吳國劍士長劍使開,已然幻成一道劍網,青
光閃爍,那些越國衛士如何欺得近身?
卻見那少女在劍網之中飄忽來去,淺綠色布衫的衣袖和帶子飛揚開來,好看已極,但聽
得“啊喲”、嗆啷之聲不斷,吳國眾劍士長劍一柄柄落地,一個個退開,有的舉手按眼,有
的蹲在地下,每一人都被刺瞎了一隻眼睛,或傷左目,或損右目。
那少女收棒而立,嬌聲道:“你們殺了我羊兒,賠是不賠?”
八名吳國劍士又是驚駭,又是憤怒,有的大聲咆哮,有的全身發抖。這八人原是極為勇
悍的吳士,即使給人砍去了雙手雙足,也不會害怕示弱,但此刻突然之間為一個牧羊少女所
敗,實在摸不着半點頭腦,震駭之下,心中都是一團混亂。
那少女道:“你們不賠我羊兒,我連你們另一隻眼睛也戳瞎了。”八劍士一聽,不約而
同的都退了一步。
范蠡叫道:“這位姑娘,我賠你一百隻羊,這八個人便放他們去吧!”那少女向他微微
一笑,道:“你這人很好,我也不要一百隻羊,只要一隻就夠了。”
范蠡向衛士道:“護送上國使者回賓館休息,請醫生醫治傷目。”衛士答應了,派出八
人,挺劍押送。八名吳士手無兵刃,便如打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的走開。
范蠡走上幾步,問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你說甚麼?”范蠡道:“姑娘姓甚
么?”那少女道:“我叫阿青,你叫甚麼?”
范蠡微微一笑:心想:“鄉下姑娘,不懂禮法,只不知她如何學會了這一身出神入化的
劍術。只須問到她的師父是誰,再請她師父來教練越士,何愁吳國不破?”想到和西施重逢
的時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感到一陣熱烘烘得暖意,說道:“我叫范蠡,姑娘,請你到我
家吃飯去。”阿青道:“我不去,我要趕羊去吃草。”范蠡道:“我家裡有大好的草地,你
趕羊去吃,我再賠你十頭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你家裡有大草地嗎?那好極了。不過我不要你賠羊,我這羊兒又不是
你殺的。”她蹲下地來,撫摸被割成了兩片的羊身,凄然道:“好老白,乖老白,人家殺死
了你,我……我可救你不活了。”
范蠡吩咐衛士道:“把老白的兩片身子縫了起來,去埋在姑娘屋子的旁邊。”
阿青站起身來,面額上有兩滴淚珠,眼中卻透出喜悅的光芒,說道:“范蠡,你……你
不許他們把老白吃了?”范蠡道:“自然不許。那是你的好老白,乖老白,誰都不許吃。”
阿青嘆了口氣,道:“你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兒去宰來吃了,不過媽說,羊兒不賣給
人家,我們就沒錢買米。”范蠡道:“打從今兒起,我時時叫人送米送布給你媽,你養的羊
兒,一隻也不用賣。”阿青大喜,一把抱住范蠡,叫道:“你真是個好人。”
眾衛士見她天真爛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當街抱住了他,無不好笑,都轉過了頭,不
敢笑出聲來。
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這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轉身便不見了,在十幾頭山羊
的咩咩聲中,和她並肩緩步,同回府中。
阿青趕着羊走進范蠡的大夫第,驚道:“你這屋子真大,一個人住得了嗎?”范蠡微微
一笑,說道:“我正嫌屋子太大,回頭請你媽和你一起來住好不好?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阿青道:“就是我媽和我兩個人,不知道我媽肯不肯來。我媽叫我別跟男人多說話。不過你
是好人,不會害我們的。”
范蠡要阿青將羊群趕入花園之中,命婢僕取出糕餅點心,在花園的涼亭中殷勤款待。眾
僕役見羊群將花園中的牡丹、芍藥、玫瑰種種名花異卉大口咬嚼,而范蠡卻笑吟吟的瞧着,
無不駭異。
阿青喝茶吃餅,很是高興。范蠡跟她閑談半天,覺她言語幼稚,於世務全然不懂,終於
問道:“阿青姑娘,教你劍術的那位師父是誰?”
阿青睜着一雙明澈的大眼,道:“什麼劍術?我沒有師父啊。”范蠡道:“你用一根竹
棒戳瞎了八個壞人的眼睛,這本事就是劍術了,那是誰教你的?”阿青搖頭道:“沒有人教
我,我自己會的。”范蠡見她神情坦率,實無絲毫作偽之態,心下暗異:“難道當真是天降
異人?”說道:“你從小就玩這竹棒?”
阿青道:“本來是不會的,我十三歲那年,白公公來騎羊玩兒,我不許他騎,用竹棒來
打我,我就和他對打。起初他總是打到我,我打不着他。我們天天這樣打着玩,近來我總是
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來跟我玩了。”
范蠡又驚又喜,道:“白公公住在哪裡?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
里,找他不到的。只有他來找我,我從來沒去找過他。”范蠡道:“我想見見他,有沒有法
子?”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們到山邊等他。就是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
來。”嘆了口氣道:“進來好久沒見到他啦!”
范蠡心想:“為了越國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卻又怎地?”便道:“好啊,我就陪你去牧
羊,等那位白公公。”尋思:“這阿青姑娘的劍術,自然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
料想白公公見她年幼天真,便裝作用竹棒跟她鬧着玩。他能令一個鄉下姑娘學到如此神妙的
劍術,請他去教練越國吳士,破吳必矣!”
請阿青在府中吃了飯後,便跟隨她同到郊外的山裡去牧羊。他手下部屬不明其理,均感
駭怪。一連數日,范蠡手持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間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來。
第五日上,文種來到范府拜訪,見范府掾吏面有憂色,問道:“范大夫多日不見,大王
頗為挂念,命我前來探望,莫非范大夫身子不適么?”那掾吏道:“回稟文大夫:范大夫身
子並無不適,只是……只是……”文種道:“只是怎樣?”那掾吏道:“文大夫是范大夫的
好友,我們下吏不敢說的話,文大夫不妨去勸勸他。”文種更是奇怪,問道:“范大夫有什
么事?”那掾吏道:“范大夫迷上了那個……那個會使竹棒的鄉下姑娘,每天一早便陪着她
去牧羊,不許衛士們跟隨保護,直到天黑才會來。小吏有公務請示,也不敢前去打擾。”
文種哈哈大笑,心想:“范賢弟在楚國之時,楚人都叫他范瘋子。他行事與眾不同,原
非俗人所能明白。”
這時范蠡正坐在山坡草地上,講述楚國湘妃和山鬼的故事。阿青坐在他身畔凝神傾聽,
一雙明亮的眼睛,目不轉瞬的瞧着他,忽然問道:“那湘妃真是這樣好看么?”
范蠡輕輕說道:“她的眼睛比這溪水還要明亮,還要清澈……”阿青道:“她眼睛里有
魚游么?”范蠡道:“她的皮膚比天上的白雲還要柔和,還要溫軟……”阿青道:“難道也
有小鳥在雲里飛嗎?”范蠡道:“她的嘴唇比這朵小紅花的花瓣還要嬌嫩,還要鮮艷,她的
嘴唇濕濕的,比這花瓣上的露水還要晶瑩。湘妃站在水邊,倒影映在清澈的湘江里,江邊的
鮮花羞慚的都枯萎了,魚兒不敢在江里游,生怕弄亂了她美麗的倒影。她白雪一般的手伸到
湘江里,柔和得好像要溶在水裡一樣……”
阿青道:“范蠡,你見過她的是不是?為甚麼說得這樣仔細?”
范蠡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見過她的,我瞧得非常非常仔細。”
他說的是西施,不是湘妃。
他抬頭向著北方,眼光飄過了一條波浪滔滔的大江,這美麗的女郎是在姑蘇城中吳王宮
里,她這時候在做什麼?是在陪伴吳王么?是在想着我么?
阿青道:“范蠡,你的鬍子中有兩根是白色的,真有趣,像是我羊兒的毛一樣。”
范蠡想:分手的那天,她伏在我肩上哭泣,淚水濕透了我半邊衣衫,這件衫子我永遠不
洗,她的淚痕之中,又加上了我的眼淚。
阿青說:“范蠡,我想拔你一根鬍子來玩,好不好?我輕輕的拔,不會弄痛你的。”
范蠡想:她說最愛坐了船在江里湖裡慢慢的順水漂流,等我將她奪回來之後,我大夫也
不做了,便是整天和她坐了船,在江里湖裡漂流,這麼漂游一輩子。
突然之間,頦下微微一痛,阿青已拔下了他一根鬍子,只聽得她在咯咯嬌笑,驀地里笑
聲中斷,聽得她喝道:“你又來了!”
綠影閃動,阿青已激射而出,只見一團綠影、一團白影已迅捷無倫的纏鬥在一起。
范蠡大喜:“白公公到了!”眼見兩人斗得一會,身法漸漸歡樂下來,他忍不住“啊”
的一聲叫了出來。
和阿青相鬥的竟然不是人,而是一頭白猿。
這白猿也拿着一根竹棒,和阿青手中竹棒縱橫揮舞的對打。這白猿出棒招數巧妙,勁道
凌厲,竹棒刺出時帶着呼呼風聲,但每一棒刺來,總是給阿青拆解開去,隨即以巧妙之極的
招數還擊過去。
數日前阿青與吳國劍士在長街相鬥,一棒便戳瞎一名吳國劍士的眼睛,每次出棒都一式
一樣,直到此刻,范蠡方見到阿青劍術之精。他於劍術雖然所學不多,但常去臨觀越國劍士
練劍,劍法優劣一眼便能分別。當日吳越劍士相鬥,他已看得擠舌不下,此時見到阿青和白
猿斗劍,手中所持雖然均是竹棒,但招法之精奇,吳越劍士相形之下,直如兒戲一般。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卻時時凝立不動,偶爾一棒刺出,便如電光急閃,逼得白猿
接連倒退。
阿青將白猿逼退三步,隨即收棒而立。那白猿雙手持棒,身子飛起,挾着一股勁風,向
阿青急刺過來。范蠡見到這般猛惡的情勢,不由得大驚,叫道:“小心!”卻見阿青橫棒揮
出,拍拍兩聲輕響,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白猿一聲長嘯,躍上樹梢,接連幾個縱躍,已竄出數十丈外,但聽得嘯聲凄厲,漸漸遠
去,山谷間猿嘯回聲,良久不絕。
阿青回過身來,嘆了口氣,道:“白公公斷了兩條手臂,再也不肯來跟我玩了。”范蠡
道:“你打斷了它兩條手臂?”阿青點頭道:“今天白公公凶得很,一連三次,要撲過來刺
死你。”范蠡驚道:“它……它要刺死我?為什麼?”阿青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范蠡暗暗心驚:“若不是阿青擋住了它,這白猿要刺死我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第二天早晨,在越王的劍室之中,阿青手持一根竹棒,面對着越國二十名第一流劍手。
范蠡知道阿青不會教人如何使劍,只有讓越國劍士模仿她的劍法。
但沒一個越國劍士能當到她的三招。
阿清竹棒一動,對手若不是手腕被戳,長劍脫手,便是要害中棒,委頓在地。
第二天,三十名劍士敗在她的棒下。第三天,又是三十名劍士在她一根短竹棒下腕折臂
斷,狼狽敗退。
到第四天上,范蠡再要找她去會斗越國劍士時,阿青已失了蹤影,尋到她的家裡,只余
下一間空屋,十幾頭山羊。范蠡派遣數百名部署在會稽城內城外,荒山野嶺中去找尋,在也
覓不到這個小姑娘的蹤跡。
八十名越國劍士沒學到阿青的一招劍法,但他們已親眼見到了神劍的影子。每個人都知
道了,世間確有這樣神奇的劍法。八十個人將一絲一忽勉強捉摸到的劍法影子傳授給了旁
人,單是這一絲一忽的神劍影子,越國吳士的劍法便已無敵於天下。
范蠡命薛燭督率良工,鑄成了千千萬萬口利劍。
三年之後,勾踐興兵伐吳,戰於五湖之畔。越軍五千人持長劍面前,吳兵逆擊。兩軍交
鋒,越兵長劍閃爍,吳兵當者披靡,吳師大敗。
吳王夫差退到餘杭山。越兵追擊,二次大戰,吳病始終擋不住越兵的快劍。夫差兵敗自
殺。越軍攻入吳國的都城姑蘇。
范蠡親領長劍手一千,直衝到吳王的館娃宮。那是西施所住的地方。他帶了幾名衛士,
奔進宮去,叫道:“夷光,夷光!”
他奔過一道長廊,腳步成發出清朗的回聲,長廊下面是空的。西施腳步輕盈,每一步都
像是彈琴鼓瑟那樣,有美妙的音樂節拍。夫差建了這道長廊,好聽她奏着音樂般的腳步聲。
在長廊彼端,音樂般的腳步聲響了起來,像歡樂的錦瑟,像清和的瑤琴,一個輕柔的聲
音在說:“少伯,真的是你么?”
范蠡胸口熱血上涌,說道:“是我,是我!我來接你了。”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嘶嘎,好
像是別人在說話,好像是很遠很遠的聲音。他踉踉蹌蹌的奔過去。
長廊上樂聲繁音促節,一個柔軟的身子撲入了他懷裡。
春夜溶溶。花香從園中透過帘子,飄進館娃宮。范蠡和西施在傾訴着別來得相思。
忽然間寂靜之中傳來了幾聲咩咩的羊叫。
范蠡微笑道:“你還是忘不了故鄉的風光,在宮室之中也養了山羊嗎?”
西施笑着搖了搖頭,她有些奇怪,怎麼會有羊叫?然而在心愛之人的面前,除了溫柔的
愛念,任何其他的念頭都不會在心中停留長久。她慢慢伸手出去,握住了范蠡的左手。熾熱
的血同時在兩人脈管中迅速流動。
突然間,一個女子聲音在靜夜中響起:“范蠡!你叫你的西施出來,我要殺了她!”
范蠡陡地站起身來。西施感到他的手掌忽然間變得冰冷。范蠡認得這是阿青的聲音。她
的呼聲越過館娃宮的高牆,飄了進來。
“范蠡,范蠡,我要殺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我一定要殺你的西施。”
范蠡又是驚恐,又是迷惑:“她為甚麼要殺夷光?夷光可從來沒得罪過她!”驀地立心
中一亮,霎時之間都明白了:“她並不真是個不懂事的鄉下姑娘,她一直在喜歡我。”
迷惘已去,驚恐更甚。
范蠡一生臨大事,決大疑,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當年在會稽山被吳軍圍困,糧盡援絕
之時,也不及此刻的懼怕。西施感到他手掌中濕膩膩的都是冷汗,覺到他的手掌在發抖。
如果阿青要殺的是他自己,范蠡不會害怕的,然而她要殺的是西施。
“范蠡,范蠡!我要殺了你的西施,她逃不了的!”
阿青的聲音忽東忽西,在宮牆外傳進來。
范蠡定了定神,說道:“我要去見見這人。”輕輕放脫了西施的手,快步向宮門走去。
十八名衛士跟隨在他身後。阿青的呼聲人人都聽見了,耳聽得她在宮外直呼破吳英雄范
大夫之名,大家都感到十分詫異。
范蠡走到宮門之外,月光鋪地,一眼望去,不見有人,朗聲說道:“阿青姑娘,請你過
來,我有話說。”四下里寂靜無聲。范蠡又道:“阿青姑娘,多時不見,你可好么?”可是
仍然不聞回答。范蠡等了良久,始終不見阿青現身。
他低聲吩咐衛士,立即調來一千名甲士、一千名劍士,在館娃宮前後守衛。
他回到西施面前,坐了下來,握住她的雙手,一句話也不說。從宮外回到西施身畔,他
心中已轉過了無數念頭:“令一個宮女假裝夷光,讓阿青殺了她?我和夷光化裝成為越國甲
士,逃出吳宮,從此隱姓埋名?阿青來時,我在她面前自殺,求她饒了夷光?調二千名弓箭
手守住宮門,阿青若是硬闖,那便萬劍齊發,射死了她?”但每一個計策都有破綻。阿青於
越國有大功,也不忍將她殺死,他怔怔的瞧着西施,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溫暖:“我二人就這
樣一起死了,那也好得很。我二人在臨死之前,終於是聚在一起了。”
時光緩緩流過。西施覺到范蠡的手掌溫暖了。他不再害怕,臉上露出了笑容。
破曉的日光從窗中照射進來。
驀地里宮門外響起了一陣吆喝聲,跟着嗆啷郎、嗆啷朗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之聲。
這聲音從宮門外直響進來,便如一條極長的長蛇,飛快的游來,長廊上也響起了兵刃落地的
聲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劍士阻擋不了阿青。
只聽得阿青叫道:“范蠡,你在哪裡?”
范蠡向西施瞧了一眼,朗聲道:“阿青,我在這裡。”
“里”字的聲音甫絕,嗤的一聲響,門帷從中裂開,一個綠衫人飛了進來,正是阿青。
她右手竹棒的尖端指住了西施的心口。
她凝視着西施的容光,阿青臉上的殺氣漸漸消失,變成了失望和沮喪,再變成了驚奇、
羨慕,變成了崇敬,喃喃的說:“天……天下竟有着……這樣的美女!范蠡,她……她比你
說的還……還要美!”纖腰扭處,一聲清嘯,已然破窗而出。
清嘯迅捷之極的遠去,漸遠漸輕,餘音裊裊,良久不絕。
數十名衛士疾步奔到門外。衛士長躬身道:“大夫無恙?”范蠡擺了擺手,眾衛士退了
下去。范蠡握着西施的手,道:“咱們換上庶民的衣衫,我和你到太湖划船去,再也不回來
了。”
西施眼中閃出無比快樂的光芒,忽然之間,微微蹙起了眉頭,伸手捧着心口。阿青這一
棒雖然沒戳中她,但棒端發出的勁氣已刺傷了她心口。
兩千年來人們都知道,“西子捧心”是人間最美麗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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