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誰曾經說過，沒讀過高三的人是不健全的；沒上過大學的人是不完美的。當柳柳從老師手裡接過錄取通知書時，心裡毫無來由地就想起了這句話。之後，她心裡不斷地想着：“考上了！我終於考上了！”
考上大學，這是每一個高三生高四生或高五生高六生最迫切也最強烈的願望。除了這個願望，他們別無所求，而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他們常常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嘔心瀝血地埋頭苦讀，讀得不知天高地厚天南海北，就像一個永不知疲倦的陀螺，與陀螺不同的是，他們還要忍受精神上的無盡的煎熬。
柳柳常想，經過了高考這一關，就是再溫柔的水也會變成僵硬的石頭，以後即使有天大的困難也能闖過去了。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黑暗裡伸手不見五指。躺在床上的柳柳，思緒就像大海的波濤似的起伏不定，使勁閉着眼也不見睡神的降臨，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放映着今天、昨天以及昨天之前的一幕幕往事……
二
昨天早上，當她還在睡夢中時，母親把她喚醒了。
她一邊擦着惺忪的睡眼，一邊含糊地問道：“幾點了？”
母親說：“快七點了吧！太陽還沒出來，我也不太清楚。”
聽說太陽還沒出來，她立刻埋怨道：“哎呀，那咋這麼早叫我起床呀？人家還沒睡夠呢？”
母親笑道：“你這孩子，覺也睡得夠的么？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啦？”
“今天？”她低頭想了一下，隨即拍手叫道，“啊，是了，今天是‘放榜’的日子，我怎麼竟忘了呢？”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就跑去刷牙洗臉了。
柳柳家住在一個離縣城（柳柳所在中學就在縣城）很遠的小山村裡，交通很不方便，去城裡一個來回往往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有時還不夠。所以老師讓她在開始“放榜”這天去。這樣，如果考上了的話，或許既可以看到分數，又可以知道考上了哪所學校，免得跑兩趟。
再說她母親，催她起床后就去洗衣服了。這時看着她匆匆忙忙的樣子，便說：“別急，還早着呢。若趕不回來的話，你就到丁老師那裡睡一宿唄。”，接着，又放下手裡的衣服說道，“飯我已經煮好了，放在鍋里。刷完牙你自己去吃吧！”
柳柳說：“那您呢？”
“我已經吃過了。待會我要出去，地里還有點花生沒刨完。”
柳柳脫口說道：“娘，我跟您一起去刨吧！”
母親說：“那怎麼行呢？你今天不是要去學校嗎？”
“大不了遲一天去唄。”
母親無可奈何地笑道：“你看看你，又在撒小孩脾氣了。”
“說真的，我還真有點不想去呢！”
“為什麼？”
“……”
母親見她沉默不語，便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啦，柳兒？是不是對這次‘放榜’沒信心？還是擔心像去年那樣？”
柳柳微微皺了皺，痛苦地想道，哎，可憐的母親！她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如果……如果今年我又沒考上的話，怎麼有臉再見她呢？難道還能像去年那樣騙她么？不！不！這次是絕對絕對不行了！如果沒考上，我寧可……寧可……
想到此，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一細小的動作卻沒能逃出母親敏感的眼睛。她柔聲問道：“你覺得冷嗎，柳兒？要不要多穿件衣服？”
柳柳忙說道：“啊，不用了，娘！”為了轉移話題，她問道：“弟弟呢？”
“還沒起床。”
“待會我們都走了，他怎麼辦？”
“我把他帶到地里去，順便幫我撿點花生也好。”
這時，柳柳洗完臉了，然而一點食慾也沒有。母親見她確實不想吃，也沒有勉強，用袋子裝了幾個熟番薯給她，另外還裝了十幾個雞蛋給丁老師。
於是，柳柳上路了。
三
離開母親的視線之後，柳柳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每邁出一步都重似千均，就像拖着兩根鐵條走路似的；她要去的地方，似乎也不是一所普通的學校，而是一個決定她命運的裁判所。
這時，太陽還沒出來，周圍霧蒙蒙的一片，十步之外的樹木就看不清了。從狹窄崎嶇的山間小路走過，柳柳的衣服都被兩旁灌木叢上的露水弄濕了。迎面撲來的空氣混合著一股霧的霉氣，這讓柳柳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她踩着滿地的落葉踽踽地向前走着，腦海里浮想聯翩，想起了去年此時的情景。
那天，她帶着興奮、喜悅的心情向學校走去，心中全然沒有一絲不安和焦慮。那時她對高考充滿自信，認為上大學就像初一升初二那樣簡單、自然。因而，當她在校門口看到班主任丁老師時，立刻跑上前去，興奮地拉着丁老師的胳膊問道：“丁老師，成績出來了嗎？我多少分？”
丁老師用充滿憐愛的眼神望着她，抓住她的雙手，說：“別急，柳柳！我們先找個地方來坐坐吧。”
“為什麼不到您房裡去呢，丁老師？我想現在就知道我多少分。”
“我不是叫你別急嗎？今天我房裡有人，我們到外邊去聊聊吧，柳柳。”
聽丁老師說話的語氣，柳柳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興奮的心情就像正在燃燒的木炭突然被水澆滅了那樣，猛然冷卻了下來。她不再說什麼了，也害怕丁老師開口，怕從她嘴裡射出顆原子彈來將她炸毀。
丁老師是位五十多歲的備受人尊敬的老教師，教了三十多年的書了，不但課上得好，而且對每一位學生都充滿愛心。在他們班六十多位同學中，丁老師對柳柳又偏愛一點。這倒不僅是因為她學習成績好，也因為他們很談得來，就像知心朋友那樣。
記得剛上高三時，丁老師像往年那樣對學生實行她的“攻心戰”（與學生談心，教導他們應如何度過高三這一年）。輪到柳柳時，丁老師本想像對待其他學生那樣，說過就算了。誰知她倆越談越投機，話題也越來越多。結果，丁老師就喜歡上她了，常與她討論各種各樣的問題。遇到她的思想或觀點過分偏激時，丁老師總是笑笑，有時也提醒她幾句，告訴她應如何辨證地看待一個問題。後來，丁老師給她配了一把房裡的鑰匙，說如果她想喝水或嫌宿舍吵的話，隨時可以到她房裡去。讀高四時，丁老師還讓她搬過去住。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四
話說那天，丁老師帶着柳柳來到學校附近的小河邊，找了個背人背風的地方坐下來之後，緩緩地說道：“柳柳，你能否再跟我說說你高考時的感覺？”
柳柳一楞，因為這事她已對人講過許多次了，丁老師也知道的。但她還是說道：“我當時覺得考試的題目並不難，大部分的題型我們平時都做過，考每一科時我都有時間剩餘。丁老師，我覺得自己考得還不錯，是不是……”
“別擔心，柳柳，我相信你！這次高考你的成績也不錯。只是，我恐怕你的錄取通知書出了點問題。”
“我的錄取通知書？出問題？為什麼？”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因為你的分數已經超過了大專錄取分數線，而你的通知書卻一直沒來。我曾到教育局去打聽了一下，結果也沒有。所以……”
“為什麼會這樣呢，丁老師？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的沒來？”她雙眼望着丁老師急切地問道。
丁老師拍拍她的手背，慈愛地說：“我說過別急嘛，柳柳！不順心的事誰也不想遇到。但在人漫長的一生中，誰又能保證沒個三災六難一生平安呢？”
“可是……”
“可是這是關係你前途命運的大事，所以就不應該出錯，是不是？然而，這樣的事又有誰能預料到呢？誰也沒辦法呀！”
柳柳無話可說了。沉默許久，她才問：“那麼，丁老師，我的分數到底是多少呢？”沒有親耳聽到自己的分數，她總覺得不放心。
丁老師遲疑着說：“537，超過省大專10分。”
太陽快要下山了，此時的天空被晚霞染得一片通紅，就像剛被誰潑過紅色的墨水。柳柳望着在夕陽餘輝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的流水，不再言語。想着自己抱着滿腔的熱情而來，結果卻這樣。她說不清此刻的心裡是什麼滋味，只是擔心回家之後該怎麼向母親交代。她會相信這樣的事嗎？
過了許久，丁老師開口說道：“柳柳，我有個主意，但說出來不知你同不同意。”
“什麼主意？”她把望着河水的目光收了回來，轉頭望着丁老師。
“我想，為了防止空等一場，我們是不是可以來個‘兩手準備’呢？”
“‘兩手準備’？”柳柳茫然地問道，“什麼‘兩手準備’？”
“我的意思是讓你一邊在學校複習功課，一邊等錄取通知書。這樣，萬一（注意，我是說‘萬一’）你的通知書不來的話，你也不至於把功課落下。而且，如果你複習得好的話，那麼，即使你的通知書不來，你也完全可以在明年的高考中考出更好的成績，考上更好的大學，你說是嗎？”
柳柳事先從未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此刻就像一個準備上台領獎的人突然被通知說頒獎儀式已被取消了一樣，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丁老師見她低頭不語，便站起來說道：“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吧，我先回去了。”說完，就走了。
五
現在回想起來，才知丁老師對她可真謂用心良苦啊！她相信，去年她考得那麼差，丁老師心裡肯定也不好過。然而，如果不是後來發生那件事的話，恐怕自己永遠也不知道她的這一良苦用心。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是高四開學后不久的一個晚上，在課室里上自修的她覺得口渴，於是決定回房去喝水。
來到房前，只見房門虛掩着，從裡面傳出一個聲音：“丁老師，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說出來不知你會不會怪我多管閑事。”柳柳聽出這是教高二英語的黃老師的聲音。
只聽丁老師說道：“哦，什麼事？你不妨說說看。”
柳柳想，這是老師們的事，學生不應該偷聽的，我還是走吧。誰知，黃老師的話卻不由分說地飄進了她的耳朵，使她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腳步。
黃老師說：“就是有關柳柳的事。聽說她高考考了537分，超過省大專錄取線10分了，可通知書卻沒來。按理說，這種情況是極少發生的，為什麼……我真覺得有點奇怪。”
聽了黃老師的話，柳柳的心猛然變得十分緊張，像等待法官定刑的罪犯般等待着丁老師的回答。因為，這也是她最關心的一個問題，只是這個問題太敏感了，她怕深究下去自己會承受不了，所以，自從那次與丁老師在小河邊談過話之後，她就從來沒提過這件事了。
這時，只聽丁老師嘆了口氣，然後慢慢說道：“哎！本來這事我也不想多談，現在既然你問起來，我就對你說實話吧。其實，柳柳並沒考上大學，我說錄取通知書沒來只是瞞人的話。”
“哦？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呢？”
門外的柳柳還沒意識到這事對她的意義，只是像房裡的黃老師那樣困惑。
“這個……說來可就話長啦。我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她平常的學習成績確實不錯，按理要考上大學也並非難事。而且，她自己對那次高考非常自信，我擔心如果告訴她真相的話，她可能會承受不起這個打擊；另一方面，我擔心她母親也是一個問題。聽柳柳說，她母親是個非常要強又非常脆弱的人，對她的期望特別高。我怕她母親知道真相的話，也承受不起這個打擊。”
“哦，原來是這樣！”黃老師恍然大悟地說道，“我就說這事怎麼那麼奇怪呢！”
黃老師心中的謎解開了，柳柳的心卻打成了結，亂成一團。
丁老師還在說著：“其實，她的實際分數是400多分，省大專固然沒考上，市大專還差那麼幾分！當初我說她考了537分，是暗含‘勿傷心’的意思。”
“勿傷心勿傷心勿傷心……”柳柳只覺得天旋地轉，腦海里一片空白。口渴、老師、高考、學習……一切，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她獃獃地站在那裡，忘了自己要幹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拉椅子的聲音把她驚醒了，也使她明白了自己的遭遇。她掩住就要失聲痛哭的嘴，瘋狂地跑出了校園。
“原子彈”終於來了，爆炸了！過去的自信與高傲頃刻間變得灰飛煙滅！她恨自己！恨自己這麼無能還驕傲自滿！恨自己這麼愚蠢還自作聰明！更恨自己欺騙了母親——她那可親可敬的母親！當她聽說自己的女兒考上了大學只是錄取通知書還未到時，還樂呵呵地笑着說：“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不就是等一段時間么？等就等唄，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
想起母親，柳柳就肝腸寸斷。當初，自己還向她誇下海口，說什麼最多一個月後就能拿到錄取通知書。現在，現在該怎麼辦呢？
她伏在柔軟如地毯的草地上，哭得很傷心。悲戚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很遠，顯得分外空曠凄涼，就像半夜裡孤雁的哀鳴。
哭夠了、累了的時候，火燒火燎般的心終於平靜了下來。她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想了想，發現其實她早就該明白這事的真相，只是她自己不願意明白而已。今晚，丁老師將它提出來了，她反而覺得心中坦然，似乎長久以來壓在自己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她想，事已至此，想它有何用？哭又有何用？“落榜”業已成為事實，要改變是不可能的了。現在可想而且應該想的是，今後自己該怎麼辦？是立刻輟學呢還是繼續讀書？
柳柳很快便選擇了後者。因為前者只有死路一條，什麼希望都沒有。而後者至少還有一點點盼頭。她想起了“有志者，事竟成”這句話，相信有拼搏就會有希望，有希望就會有未來，而有未來才有生活下去的理由！
柳柳暗下決心，即使這一年把命玩完，也要考上大學，考不上，就死！
六
昨天走在路上的柳柳，就這樣一邊想着這一年多來所發生的事，一邊向學校走去。她感覺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可是看看周圍的樹木，卻發現連一半的路程也沒有走完。
那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強烈的光線透過或疏或密的樹枝照射下來，讓人感到，此刻山外的太陽一定很猛烈！柳柳開始覺得餓了，於是拿出袋裡的番薯來吃。邊吃心裡邊想，如果這次又沒考上的話，我該怎麼辦呢？真死？……怎麼個死法呢？跳樓？跳水？還是割腕？
她想起了有一次他們班女生談論有關死的事情來。她們說，老死病死是最平常的，也是最沒意義的；吃安眠藥死是最麻煩的，因為安眠藥很難買；上弔死是最恐怖的——想想那睜得大大的眼睛，伸得長長的舌頭，亂七八糟的頭髮，真正一副“弔死鬼”的模樣，難道還不夠恐怖嗎？跳樓死是最刺激的，因為“自由落體”運動本來不是誰都敢做的——怕只怕跳到一半時後悔，那就不是刺激而是殘酷了；跳水死則是最原始也是最乾淨的，因為水是生命之源，從哪裡來到哪裡去，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割腕死卻是最富有詩意的——閉上眼睛想想，一個妙齡少女着一襲白裙，平靜地躺在床上，清冷的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地上流了一大灘鮮紅鮮紅的血——那是怎樣一幅凄美清絕的畫面啊！……
說也奇怪，那一刻，當柳柳想到“死”這個問題時，就像想到吃飯睡覺時那樣，絲毫也不害怕，
本來也是，死有什麼可怕的？人人都要死，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不過人死了，萬事皆空，無論死後的場面如何浪漫如何恐怖，死的人都不會知道了。活着的人也不會感到它的浪漫或恐怖，有的只是深深的痛苦！
是的，深深的痛苦！柳柳想道，如果我死了，母親是絕對會也只有痛苦的；弟弟呢，即使不會痛苦，也難有快樂的日子了！
哎，可憐的母親！如果我死了，您怎麼辦呢？弟弟怎麼辦呢？還是靠砍柴種菜刺繡來維持生活嗎？
想到自己死後母親和弟弟孤獨無助的情景，柳柳不禁淚流如雨。
哎，母親！她一直都比我自己更希望我能考上大學。考上了，她固然比我高興；考不上，她也比我更傷心。
這是怎樣的悲哀！
柳柳還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的一件事。
那一年，她剛上初二，不幸之神殘酷地降臨到了他們家的頭上，使她一直視為精神支柱的父親患了胃癌。在醫院挨了一段時間之後，慈愛的父親終於撒手而去，留下她們孤兒寡母悲痛欲絕。這件事對她的打擊非常大，原本名列前茅的成績直線下降，有幾門功課還不及格。
柳柳沒想到，這樣的成績對母親的打擊會更大。
那天中午，當她把成績單放到母親手裡時，誰知母親只看了一眼便當場暈了過去，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她雙手抱着母親的身體不停地搖晃，口裡一個勁地喊道：“娘，娘，你醒醒！你醒醒呀！”
然而，還有更令她想不到的事在後邊！
當母親醒過來時，竟“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道：“孩子，你也知道，你父親剛沒了，你弟弟又那個樣子（她弟弟因小時候的一次高燒，醒來后整個人就變傻了，十三歲的人了，智力還不及一個三歲孩童）。現在，柳家就只剩下你這一條活根了，你為什麼卻這麼不爭氣呢！……如果你都沒指望了，柳家還能靠誰呢？我們活着的人又能靠誰呢？……”
跪在地上的母親越說越傷心，站在地上的柳柳卻越聽越心驚。她完全不知所措，只好也跪了下來，邊哭邊說：“娘，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您起來吧！起來吧！”
母親卻說：“不！如果你不答應我，從今以後好好學習爭取考出去，我就不起來！”
當時的柳柳哪裡顧得了這麼多？在那樣的情形下，母親就是讓她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她也會點頭如搗蒜，然後去準備梯子的。所以，她一個勁地說道：“我答應！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娘，您快起來吧！快起來吧！”
以後的日子，每當想起（不過，她絕少絕少去想）這一幕的情景時，柳柳都忍不住全身發抖，此刻也是這樣。同時，她覺得背後像有無數隻眼睛盯着自己，嚇得她趕緊站起來，向學校跑去。那時她才着急起來，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沒“考出去”。
趕到學校時，太陽已經下山了，來看成績的同學大概都已經走了。像去年一樣，柳柳在離學校門口很遠的地方就看到了丁老師那瘦小的身影。那身影走來走去左顧右盼的，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麼。
柳柳感到自己的心跳像突然啟動的馬達猛然加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立即跑上前去，不知道下一刻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她只想立刻轉身逃走，逃到一個沒有學校沒有老師也沒有母親的地方，永遠永遠不再回來。
但丁老師已經看到她了，一邊喊着她的名字，一邊快步向她走來。她高興地抓住她的胳臂說道：“柳柳，你怎麼現在才來？我等你好久了！知道嗎，你考上大學了！是省重點大學！”
“真的嗎？我真的考上了嗎！”柳柳似乎被這個消息嚇呆了，腦袋有一刻像突然失靈的風車般不會轉了，只是喃喃地說著“這是真的嗎？”
許久許久，她才醒悟過來，認識到，這時候自己應該笑應該一蹦三尺高才對。然而，剛一牽動嘴角，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她靠在丁老師的肩上失聲痛哭。
考上了！考上了又怎樣？考上了就一定萬事大吉么？考上了就真的變成完美的“鳳凰”了嗎？
柳柳只知道，考上了就意味自己這條小命又可以苟活一段時間，可以多看看花草與樹木，多聽聽鳥語與風聲；意味着自己終於可以向母親有個很好的交待；意味着從今以後再也不用承受那種煉獄般的煎熬了；……
哎，這又是一種怎樣的喜悅啊！
七
今天早上，當柳柳睜開迷朦的睡眼時，獃獃地望着窗外的一棵垂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許久許久，才清醒過來，發現丁老師已不在身邊了。她迅速下床穿好衣服，心裡急切地想着：趕快回家吧！回到母親身邊，告訴她這個盼望已久的消息！
這時，丁老師走了進來，微笑着問道：“怎麼樣？睡得還好嗎？”
她順口答道：“好！很好！”
說完，她才意識到，昨晚實在是這一年多來睡得最好最甜美的一覺。
和丁老師告別出來，她連跑帶跳地向家裡走去，心裡恨不得插上一雙翅膀，立刻飛到母親的身邊。
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土坡下，柳柳看到上面有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這邊望着。
那不是母親跟弟弟嗎？
哦，是他們！柳柳立刻飛跑上去，口裡大聲喊着：“娘！娘！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待跑到母親跟前時，她幾乎站立不穩。母親連忙扶住她，說：“別急，孩子。告訴我，真的考上了嗎？”
柳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是的，娘，我考上了！而且是省重點大學！”
“哦，真的？”母親又將信將疑地問道。
於是柳柳把裝在背包里的錄取通知書拿了出來。這時，弟弟過來拉着她的手說：“姐姐，娘娘和我在這等你。”
柳柳微笑着說道：“是嗎？飛飛真乖！告訴姐姐，今天有沒睡懶覺啊？”
“沒有，姐姐。我們很早很早就起床了。娘娘就帶我到這裡來了。”
“哦？飛飛今天有沒哭鼻子呀？”
“沒有。”弟弟一邊說一邊搖着母親的手，“娘娘，你說是不是？”
柳柳轉眼望着母親，只見她撫摸着手中鮮紅得耀眼的通知書，眼裡飽含着淚水，喃喃地說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現在，你可以放心了！我的心事也可以了結了！”舉起衣袖擦了把眼淚，她含笑對柳柳說道：“走，孩子，我們到你父親那裡去，告訴他你考上了！”
八
在去“看望”父親的路上，柳柳決定把去年高考的事說出來。於是，她吞吞吐吐地說道：“娘，我想對您說件事。”
母親問：“什麼事？”
“就是……就是……”說了幾次“就是”，可就是開不了口。最後，她終於鼓起勇氣一口氣說道：“娘，其實去年我並沒考上大學，我……”
誰知母親卻說：“怎麼，你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顯得很驚奇的樣子。
柳柳更加奇怪：“怎麼，娘，難道您也知道這件事了？”
母親微微笑道：“知道，我早就知道。那時你告訴我說，你的通知書最多一個月就可以拿到，可是我等了近兩個月也不見你再提起這事。當時我想問你，但又怕傷了你的心，因為，我相信你不會存心騙我的，這其中必有什麼難言的苦衷。於是，我決定去學校問你們的老師。”
“經過打聽，我找到了你們的班主任丁老師，以很誠懇的態度要求她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丁老師見我態度堅決，考慮了一下后，便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對我說了。最後，還叮囑我一定要對你保密，以免你受到不必要的傷害。我答應了，同時也請她不要告訴你我到過你們學校。因此，我以為你還不知道這事呢。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於是，柳柳把那晚的情形（除去自己哭泣的那一幕）簡略地告訴了母親，最後說道：“娘，丁老師是為了不傷害我們才這樣做的。她總是很會替別人着想。”
“是啊，丁老師真是一位好人哪！”母親感嘆道，“雖然她對我們說了假話，但她的心卻是真誠的、善良的！哪天有空的話，我一定要再去看望她一次。”
“娘，到時我跟您一起去！”柳柳挽着母親的胳膊，大聲說道。
九
丁老師此刻在幹啥呢？躺在床上的柳柳好奇地想道，或許她又在想着如何去教好她的下一屆學生、怎樣提高他們的升學率吧？
唉，可親可敬的丁老師！在您全心全意為學生服務的時候，是否想過純真可愛的學生們內心正經受着怎樣的考驗呢？。
雖然，除了學習學習再學習（目標是高考）之外，高三的學生極少去想其它的事，他們的意志比鋼鐵還堅定，思想比山泉還純潔。但枯燥漫長的高三生活足夠將他們訓練成一個心靈麻木的木藕。他們很少想到未來也無法想象未來。不過，他們的心中或許會有一張水彩畫，一張有關未來的五顏六色豐富多彩的水彩畫吧！畢竟，理想總是美好的。
然而，誰能肯定考上大學的人一定比沒考上的人好呢？
窗外傳來陣陣風吹樹林的“呼呼”聲，此起彼伏的鳥鳴蟲叫聲，使濃濃的夜色顯得更加凄清蒼涼，像張愛玲的小說。
柳柳想，不管怎樣，活着，總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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