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歷史上,李白與杜甫的友情是除俞伯牙和鍾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們的交往,也是那麼短暫。相識已是太晚,作別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別詩是:“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從此再也沒有見面。多情的杜甫在這以後一直處於對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流落何地都寫出了刻骨銘心的詩句;李白應該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達、交遊廣泛,杜甫的名字再也沒有在他的詩中出現。這裡好像出現了一種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友情並不以平衡為條件。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單方面的美好承擔。李白對他無所求,他對李白也無所求。
有時友情也是需要用方法來維持的。
一個比較軟的辦法是淡化友情。同樣出於對友情穩固性的不信任,只能用稀釋濃度來求得延長。不讓它凝結成實體,它還能破碎得了么?“君子之交談如水”,這種高明的說法包藏着一種機智的無奈,可惜後來一直被並無機智、只剩無奈的人群所套用。怕一切許諾無法兌現,於是不作許諾;怕一切歡晤無法延續,於是不作歡晤,只把微笑點頭維繫於影影綽綽之間。有人還曾經借用神秘的東方美學來支持這種態度: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着一字,盡得風流;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樣一來,友情也就成了一種水墨寫意,若有若無。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友情和相識還有什麼區別?這與其說是維護,不如說是窒息,而奄奄一息的友情還不如沒有友情,對此我們都深有體會。在大街上,一位熟人彬彬有禮地牽了牽嘴角向我們遞過來一個過於矜持的笑容,為什麼那麼使我們膩煩,寧肯轉過臉去向一座塑像大喊一聲早安?在宴會裡,一位客人伸出手來以示友好卻又在相握之際綳直了手指以示淡然,為什麼那麼使我們噁心,以至恨不得到水池邊把手洗個乾淨?
另一個比較俗的辦法是粘貼友情。既不拉幫結派,也不故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的標準,擴大友情的範圍,一團和氣,廣種博收。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大信任友情,試圖用數量的堆積來抵拒荒涼。這是一件非常勞累的事,哪一份邀請都要接受,哪一聲招呼都要反應,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結果,哪一個朋友都沒有把他當作知己。如此大的聯繫網絡難免出現種種麻煩,他不知如何表態,又沒有協調的能力,於是經常目光游移,語氣閃爍,模稜兩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懷疑、都看輕。這樣的人大多不是壞人,不做什麼壞事,朋友間出現裂縫他去粘粘貼貼,朋友對自己產生了隔閡他也粘粘貼貼,最終他在內心也對這種友情產生了苦澀的疑惑,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內心粘粘貼貼。永遠是滿面笑容,永遠是行色匆匆,卻永遠沒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麼?
友情本是超越障礙的翅膀,但它自身也會背負障礙的沉重,因此,它在輕鬆人類的時候也在輕鬆自己,凈化人類的時候也在凈化自己。其結果應該是兩相完滿:當人類在最深刻地享受友情時,友情本身也獲得最充分的實現。
現在,即便我們擁有不少友情,它也還是殘缺的,原因在於我們自身還殘缺。世界理應給我們更多的愛,我們理應給世界更多的愛,這在青年時代是一種小心翼翼的企盼,到了生命的秋季,仍然是一種小心翼翼的企盼。但是,秋季畢竟是秋季,生命已承受霜降,企盼已灑上寒露,友情的渴望燦如楓葉,卻也已開始飄落。生命傳代的下一個季度,會是智慧強於博愛,還是博愛強於智慧?現今還是稚嫩的心靈,會發出多少友情的信號,又會受到多少友情的滋潤?這是一個近乎宿命的難題,完全無法貿然作答。秋天的我們,只有祝祈。心中吹過的風,有點涼意。
友情,它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