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她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兩三年前當他還是個中學生時,他可比現在狂多了,談論一切,嘲笑一切,談論最多的是女人,嘲笑最多的也是女人。自從到了大學二年級,當他注意到她,並希望她也注意自己的時候,他開始不再能忍受任何褻瀆女人的語言。他成了賈寶玉,女人是水,而她更是清水。他設想了多少與她進行有趣的交談,並充分顯示自己的智慧和風度的情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把這些情景編串成了"電影",每晚入睡前都要反覆地在腦海里放上幾遍,然後才能含着微笑,或者說是傻笑,睡去。每當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的第一個遺憾就是從沒夢到過她,臨睡前的電影似乎是白放了。
他覺得她也注意到了自己,好象經常向自己微笑,但這微笑究竟是否可以理解為欣賞和鼓勵,他也搞不準。他想方設法與她接近,而機會終於來到了。一天,吃完午飯後,他去洗臉,破天荒地竟碰到她也在水房洗衣服,大概是樓上的水壓不夠的緣故。他暗自感謝上蒼,夏天慣常的缺水似乎也不是什麼值得咒罵的事情了。偌大的水房只有他們兩個,他不由得心跳劇烈,手腳無措,仍然強作鎮定,選了個離她不遠的水龍頭放下臉盆。開水龍頭時,他扭的猛了些,水壓並不低,水直衝而下,水珠濺了他一身,也濺了她身上一點。
"對不起!"他的道歉誠懇地令他自己都為之心動。
"沒什麼",她燦然一笑,則使他有一種受到了電擊的感覺。
他訕訕地重新打開水龍頭,往臉盆里注水。怎麼,六個字就是我們談話的全部內容?這六個字毫無意義,用時髦點的話來說,就是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他從電擊中恢復過來,心裡有說不出的沮喪。洗臉太簡單了,即便是一個潔癖患者,五分鐘也絕對夠用。他當然不能象洗衣服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搓自己的臉蛋。
天無絕人之路,他發現自己沒帶香皂。或者他沒這個習慣,或者他忘記帶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邋遢或者心不在焉都不是什麼壞事。
"我忘了帶香皂了,能用一下您的嗎?"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其中的甜味足夠甜死一頭牛。
"拿去用吧。"姑娘把香皂遞給了他,微笑着平視着他的眼睛。
"謝謝,謝謝!"他臉紅了起來,畢竟是頭一次與她這麼接近。
這是第一次,但絕不應當是最後一次。晚上,當他在床上興奮地回味着中午絕妙一幕的時候,暗自下定了決心。他需要有個誓言來鼓舞自己去完成重任,當然,重任不一定真的很重。
一位有名的指揮帶着一個有名的樂隊來訪這個城市,並決定在這個學校出演一場。具體"演"什麼無關緊要,能夠欣賞音樂標誌着自己有着不同凡人的愛好和修養。記住,只有一場。票緊張的要命,在售票窗口是買不到的,他不知跑了多少關係才弄到了兩張,座位不太好,又偏又遠,可座位是挨着的,這就夠了。
晚飯過後,操場上三三兩兩地走着背着書包,扣着眼睛的大學生們。將墜的夕陽把西天染的一片桔紅,也灑向了生機勃勃的校園,到處都晃動着金色。一陣清風徐徐吹過,從濃密的槐樹頁間送來槐花清淡的香氣。這個世界是這般的新奇美好。但這新奇美好並沒有消除他的緊張。尤其是當他看到她在路邊慢慢地走着,好象是在等什麼人的時候。他的手心滲出了汗,甚至浸濕了手掌中那兩張至關重要的音樂會票。
"你要票嗎?"他身上的血似乎都湧上了臉和脖子,暗地裡演練了不只多少次的紳士風度早已蕩然無存。
她輕輕地看了他一眼,用眼角掃了一下他遞過來的小紙片,又微笑起來,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睛,小聲問道:"還有嗎?"
他愣在那裡,象是被催眠了似地把另一張也遞了過去。
姑娘笑了起來,臉微微的紅了,"謝謝!我明天再給你錢。"
她轉身走了,散披在肩上的秀髮在晚風中飄揚開來。
他獃獃地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嘴乾乾的,兩隻手無措地垂着。少頃,他慢慢地向教室走去,頭低着,背彎着。
當他化了兩個小時把三頁書看完,從教室走出的時候,音樂會恰好散場。他心裡說不出的惆悵,隨出場的人群而行,忍不住地前後左右地看了看。
他看到了她,還看到了她挽着的那個英俊的小夥子。他認得他,他是學生會的主席。
她甜甜地笑着,側着臉和那個傢伙談論着什麼。學生會主席帶着自信的微笑攔着她的肩膀,不時加上一兩句,她便大笑起來。
他的惆悵化成了悲哀。
在失眠三個小時后,他偷偷地哭了,這是他十四歲以後的第一次哭泣,也是他第一次為一個姑娘而哭。不是為了示威,也不是為了委屈,而是為了真正的悲哀。他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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