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清寂的冬夜,很冷,就像今夜一樣,或許是太冷了吧,我的pub里人很少,我就想叫夥計們提前打烊。
12點剛過--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午夜的鐘聲剛敲過不久--一個年輕削瘦的女孩走了進來。我示意夥計們停下來,為了不讓夥計們等得太久,我讓他們先回家,我留下來看店。
女孩一句話都沒有說,徑直來到吧台前坐下,憑我幾年經營pub的經驗,我斷定她八成是遇到了一些感情的困擾。我斟了一小杯Brandy遞過去,輕輕說了句“Brandy可以暖身,暖和了心情也就會好些了。”
她感激地抬頭望了我一眼,我向她笑了笑。她很年輕,約莫20歲左右吧,相當清秀,長發飄逸卻有些凌亂,圍着厚厚的圍巾,但兩頰凍得通紅,看上去惹人憐愛。或許是她正需要一個人來傾訴,也或許是因為女人間的默契,她很容易地開始向我講述自己的故事。
她的故事其實很簡單,甚至都算不上什麼故事,但就像每一個戀愛中的女孩一樣,她在努力,卻手足無措。她是個有些內向的女孩,平進不善於表達自己,而且有些脆弱愛哭,而她有一個十分出眾的男友,無論才學人品還是外貌,都堪稱一流,外向開朗,人緣很好,也很照顧她,女孩說著說著,又開始抽泣,我只好一邊安慰她,一邊儘力從她的隻字片語中儘力理出個大概頭緒來。她和她的男友開始時一直很快樂,許多相同的愛好和對事物的看法讓她和他走到一起。可日子久了,交往漸深,他們性格上的不同點便凸現出來,例如他大大咧咧,對她的心情體會不到,她無法融入他的社交圈子,她有很多話無法向他表述清楚……她很努力讓自己大方堅強,可還是不會說話,時常一着急就落淚,於是他們溝通就產生了困難。他的父母也不太欣賞她,而他們最近有一些誤會沒能解決,如此等等。
她的話零零散散地湊成了這樣一個輪廓,她很焦急,或許也有一點急功近利。看着她嬌弱的肩膀上下聳着,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很是心疼。於是我拿出那張我並不需要卻一直收藏的很好的宣傳單--我猜有一天它會有用的。那是我的一個大學同學開的研究所新近研究成功的一項技術--改變人的性格。只要填好自己想要的性格,工作人員便可利用射線改變大腦的生物學構造,從而獲得自己理想的性格,我自己對此是持一定的懷疑態度,我寧願安安靜靜地在這裡做個小pub的老闆娘,做我自己。
而女孩,像是落水者看到浮木般看着這張表格,她的臉上,清晰地寫着驚喜與希望。她說她終於可以變得“開朗、大方、表達能力強”,像她希望的那樣。
我覺得我有責任給她講明這樣做的風險性,並提醒她最好保留自己本身的性格,以便萬一不好,再變回來。她點了點頭,開心地走了。
後來,沒過幾天,我又看到她一次,和一個英俊的男孩子在一起手挽着手,很快活,很自信,也很漂亮,並和周圍人談笑風生。她謝了我,並說她感覺很好。然後,我們就匆匆擦肩而過了。
一年來,再沒有見過她,我甚至連好的名字都不知道,因此,當我又看到她出現在pub門中時,一時沒有認出來。
同樣的清寂的夜,同樣的冷,同樣的客人稀少,同樣的正準備打烊的時分,女孩又一次出現在門口。
“你們先回去吧。”我同樣的吩咐店員們,“店我來收。”
她還是沒說什麼,靜靜坐到吧台前,我微笑一下,她也還了一個微笑。她更時髦了,也漂亮了,很從容的樣子。黑色的高領毛衣襯着清秀的瓜子臉,略略有點憂鬱的樣子。我招呼她,“要一杯‘紅粉佳人’?剛好合適你。”
“不,”她搖搖頭,“還是來一杯‘天使之淚’好了。”
酒調好端上來,琥珀色透明的液體,薄霧一般微微蕩漾,几絲淡淡的還沒有調合的液體在酒杯中央畫出螺旋,酒精、檸檬、蘇打水的混合氣味飄散在空中。
在一段沉默之後,她首先開口了:“我和他分手了。”
“是嗎?為什麼?”我承認實際上我並不奇怪。
“因為性格。”
“性格?”這個回答讓我有點奇怪,“你不是……”
“是呀,我是改變了我的性格,可結果非我所願。”
“改得不成功?”
“不,正相反,改得非常成功”。她輕輕嘆了口氣,“可能是太成功了。”
我開始感到好奇,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先沒回答,優雅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我發覺她已經徹底不再是去年那個慌亂的小女孩了。
“那次手術后,我發覺自己真的像是換了一個人。面對陌生人不再臉紅心跳,可以輕鬆地微笑談話,可以很輕易地表達自己的心情和想法,開始喜歡唱歌、玩笑,喜歡人多的地方。
“我和他長談了一次,他驚喜地發現了我的轉變,在清楚地闡述了自己的想法后,我們的問題迎刃而解。那時我想最美好的階段終於來了。”
說到這兒,她頓了一頓,手轉着酒杯,似乎在尋找着合適的話來形容。“可是,怎麼說呢,日子久了,我漸漸發現生活中的亮點越來越多了,朋友多了,交際多了,他不再是我生活的全部重心。而他,也好像不再像從前那樣時刻關心着我,時間一長,我們都發現了這種疏遠,我們試過溝通,但不知為什麼,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默契而快樂了。
“直到上周,他終於提出了分手,他說他其實更愛我的細膩、敏感和溫柔,而現在,我不再是那個惹人疼惜的文靜的小女孩了。”
說著,她的眼裡出現一層薄霧,端起杯子,仰起頭,一飲而盡。
她苦笑了一下:“也許,正是我們從前的性格吸引我們起到了一起。有人說,詩是他生命的倒刺。其實,我們的性格也是我們愛情的倒刺,留在那兒會很痛,拔去卻可能一命嗚呼了。”
確切地說,我不是很能理解她的說法,我只是問:“那你後悔嗎?”
“也許有一點吧。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多遍,我不知道,我失去了原本的我,而同時,我也就失去了他。”
“性格這種東西,可能真的不以隨便改吧?quot;
“是呀,性格,與生俱來。能改的只是生活習慣與態度,性格,改了就不是你自己了。”她淡淡地說。
我忽然想起:“那你為什麼不改回來呢?”
“改不回來了,我當初選了‘刪除’我的原本性格。”
我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於是默默地調配手中的酒。最後,我問她:“那你以後決定怎麼辦呢?”
她想了想,幽幽地說:“我終於發現,相同不如相容,我大概,要等下一個能和我相容的人吧。”
她又苦笑了一下,拿起包走了出去,背影很寂寞,然而這一次,她終究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