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樹冠差不多可達六層的樓頂。粗壯的樹榦與三層的陽台相齊,碧綠而茂密的樹葉部分正對着我的四樓的窗戶。
坐在我的書桌前,一樹濃陰收入眼底。從春到秋,由晨至夜,任是着意的或是不經意抬頭,終是滿眼的賞心悅目。
那樹想必已生長了多年。我們還沒搬來的時候,它就站立在這裡了。或許,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它就已成為一棵樹了。就因着它的緣故,我們曾真心希望能擁有這個單元的一扇窗。後來果真如願,我們從此天天享受着它的清涼與恬靜,便因此很是滿足,很覺幸福。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他的樹都沉穩些。楊與柳都已翠葉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的嫩芽;只星星點點的一層隱綠,悄悄然決不喧嘩。又過些日子,忽然就掛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隻只淺綠色的蜻蜓綴滿樹枝———當它張開翅膀躍躍欲飛時,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溫和的雲朵下染織成一片耀眼的銀色。那個清晨你會被一陣來自夢中的花香喚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卻又若有若無。你尋着這馥郁走上陽台,你的身子為之一震,你的眼前為之一亮,頓時整個世界都因此燦爛而壯麗:滿滿的一樹雪白,裊裊低垂,如瀑布傾瀉四濺。銀珠般的花瓣在清風中微微飄蕩,花氣熏人,人也陶醉。
便設法用手勾一串鮮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進嘴裡,如一個聖潔的吻,甜津津、涼絲絲的。輕輕地咽下,心也香了。
洋槐開花的日子,是我們的槐花節。
槐花開過,才知春是真的來了。鋪在桌上的稿紙,便也文思靈動起來。那時的文字,就有了些許輕鬆。
夏的洋槐,巍巍然鬱鬱蔥蔥,一派的生機勃發。驕陽下如華蓋蔽日,烈焰下送來陣陣清風。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時,偏愛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樹——它任憑狂風將樹冠颳得東歪西倒,滿樹的綠葉呼號猶如一頭髮怒的雄獅,它翻滾,它旋轉,它戰慄,它呻吟。曾有好幾次我以為它會被風暴折斷,閃電與雷鳴照亮黑暗的瞬間,卻窺見它的樹榦卻始終巋然。大雨過後,它輕輕抖落樹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細碎光滑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飽含着水分,安詳而平靜。
那個時刻我便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種感動。自己的心似乎也變得乾淨而澄明。雨後清新的濕氣縈繞書桌徘徊不去,我想這書桌會不會是用洋槐樹木做成的呢?否則為何它負載着沉重的思維卻依然結實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綠色,到秋天,艷陽在樹頂塗出一抹金黃,不幾日,窗前已是裝點得金碧輝煌。秋風乍起,金色的槐樹葉如雨紛紛飄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樹葉的沙沙聲打斷。我明白那是一種告別的方式。它們從不纏纏綿綿凄凄切切,它們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揮揮手連頭也不回。它們離開了槐樹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拋去了陳舊,是一個必然一種整合一次更新。它們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還原給自己。它們需要休養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卻所有的陳詞濫調而尋找新的開始。所以凝望這棵斑駁而殘缺的樹,我並不怎樣覺得感傷和悲涼——我知道它們明年還會再回來。
冬天的洋槐便靜靜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無遮擋,向我展示它的挺拔與驕傲。或許沒人理會過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獨,卻活得自信,活得瀟洒。寒流搖撼它時,它黑色的枝條儼然如樂隊指揮莊嚴的手臂,指揮着風的合奏。樹葉落盡以後,樹杈間露出一隻褐色的鳥窩,肥碩的喜鵲啄着樹枝喳喳歡叫,幾隻麻雀飛來飛去到我的陽台上尋食,偶爾還有烏鴉的黑影匆匆掠過,時喜時悲地營造出一派生命的氣氛,使我常常猜測着鳥們的語言,也許是在提醒着我什麼。雪后的槐樹一身素裹銀光璀璨,在陽光還未及融化它時,真不知是雪如槐花還是槐花如雪。
四季的洋槐樹便如一幅幅不倦變幻的圖畫,鑲入我窗口這巨大的畫框。冬去春來,老槐衰而復榮、敗而復興,重新回來的是原來那棵老槐;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來的那棵槐樹了——它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滴漿汁,都由新的細胞、新的物質構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樹。
年復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度過了六個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與槐樹無言相對的時間將超過所有的人。這段漫長又真實的日子,槐樹與我無聲的對話,便構成一種神秘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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