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的夜空難以找到一顆星星,夕陽一下,華燈初上,寂寞已然。
“如果我跑一百圈,會不會好受些?”她喘着氣,靠在欄杆上,潮紅的臉上是被風吹乾的淚痕,她像是在問我,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語。
“為什麼我還是滿腔恨意,愈演愈烈,火舌吞沒我、蠶食我,我感覺自己周身有一團熊熊怒火,恨不能將燃燒的自己丟進那棟空曠的房子里,與他們一同化為灰燼!”她惡狠狠地說,潔白的牙齒重重地咬着下唇,火熱的恨意從她的鼻中呼出,自胸中來。
我只是輕輕拍她的後背,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猛烈的心跳和起伏的情緒,我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靜靜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一直感受到我的存在,我在,我一直在她身旁。
“為什麼啊!那麼十八點檔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我的后媽……她只有二十五歲!”她的身子因激動而不住地顫抖着,像一直炸毛的貓咪,她抬起頭,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水霧瀰漫,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說道,“那——對——恬——不——知——恥——的——狗——男——女——!”咬牙切齒,字字喋血。
風有點大,有點冷,公園的路燈有點慘淡,四周那麼喧鬧,她的周圍卻那麼寂靜,只有她低沉的咒罵,她的頭髮有些散亂,癱坐在地上,臉色如死人般蒼白,顯得那麼狼狽。
我心疼地抱緊她,吻了吻她的唇,血腥味傳到我的舌尖,我看到她的睫毛也在抖。我輕聲說:“我在,我會一直陪着你,我愛你。”
高傲的她像個孩子一樣在我的懷裡嚎啕大哭,她哽咽着斷斷續續地說:“我寧願……生在一個窮人的家庭……不需要別墅……不需要奔馳……不需要花不完的零花錢……這些我可以通通不要!……我只是想要普普通通的爸爸和媽媽……一個普普通通但是恩愛的家庭……這個要求很過分嗎?我只是想要一張小餐桌,三個人坐在上面,媽媽給我夾菜,爸爸給媽媽夾菜……周末的晚上,三個人一起窩在沙發里看電視劇,一起捧腹大笑……一起去超市買東西,爸爸推着車,媽媽掰着手指想着要買什麼,我就去抱一堆薯片笑嘻嘻地看着他們……我也可以帶朋友到家裡,對朋友說‘這是我老爸老媽’,我的語氣一定是驕傲的……”
“別說了。”我打斷她,她說的這些場景都是她在我家看到的,我沒想到這些普通的事情是她最大的奢求,我握緊她冰冷的手,多想自己有魔法可以給她所有她想要的。
“你聽我說,聽我說好嗎?”她幾近哀求地看着我,淡淡細細的眉毛垂下,紅腫的眼睛朦朧而迷人,我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睫毛,多麼心疼她啊。
她又兀自說了下去,她現在想宣洩,想把一切都傾吐,平日里不哭不笑一臉平靜淡定的她心中的城牆終是倒塌,她站在殘垣斷壁中崩潰,淚流如雨下:“我媽媽她也不要我了啊!我每個月都會瞞着爸爸偷偷看她,其實他也許知道,但是他懶得跟我說話,他不在乎我做什麼的。媽媽生了一個男孩,很可愛,她很愛他,她喂他吃飯,親他,把他舉得高高的逗他笑,就像她小時候對我那樣,她的兒子笑起來很好看,每個人看到都會喜歡上他,可是我討厭他,我覺得他的笑是對我最大的嘲諷,他是在挑釁我!他們一家三口很幸福,我站在一旁看着,眼淚就往外冒,我尷尬地走了,媽媽也不再留我吃午飯,我可能再也不會去看她了。我想,有一天那個二十五歲的后媽也會生一個孩子,爸爸和她還有她的孩子也會過得很幸福,又也許不會,因為我爸爸他會有錢他也很花心。總之,無論怎樣,我就是多餘的那個人!”
“你不是。”我捧着她的臉認真地對她說。
她只是輕輕一笑:“你也會離開我的。”
“我不會。”
“我們沒有未來的。”
一個星期後,我不知道她爸爸是怎麼找到我的,就像狗血的電視劇一樣,他坐在我的對面,那是個英俊的中年男子,高挺的鼻子,輪廓分明,就像才三十歲一樣。
“喝點什麼?”他看起來彬彬有禮,像個紳士,如果他不是她的爸爸我想我會很崇拜這樣的帥氣大叔。
我低頭隨意看了眼那張簡約的菜單上昂貴的數字,搖了搖頭,說實話,我很怕他,感覺自己面對這樣的人就會說不出話來。
“兩杯藍山。”他兀自對服務員說道。
我有些拘謹地坐在褐色絨毛的沙發上,手不知往哪裡放,背景音樂是鋼琴曲,我聽不懂,菜單上一半的字都是英文,我看不懂,那昂貴的價格也是我打死不敢消費的。我身上穿的是幾十塊錢的衣服,鞋子也是淘寶上清倉大處理的,桌子上一盞燈都比我全身家當值錢。這時候我才感到自卑和悲哀,我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他是想告訴我我和她在物質上的差距嗎?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的意圖。”他的眼中帶着些許輕蔑,我一抬頭就看到他眼中窘迫的我。
我不敢看他,點了點頭,看桌上的小盆栽,顯然是剛澆過水的,葉子上還淌着水珠。
“你們分手吧。”有個“吧”字卻絲毫聽不出商量的語氣。
我搖了搖頭,想說點什麼,又不敢說。
“兩個女人之間不存在愛情,你們沒有未來。”他淡漠地說。
你們沒有未來……
她也是這麼說的。
我直視他,“我愛她。”想了想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愛她,我會給她買早餐催她早點睡覺,每天會跟她說‘早安’‘午安’‘晚安’,我會省吃儉用給她買禮物,帶她去海邊玩帶她去看星星,會為她過生日給她驚喜,會提醒她天涼了多穿衣服,會擁抱她給她溫暖,會在她胃病犯了的時候為她燒開水喂她吃藥,會講笑話逗她開心,會在她傷心的時候陪她給她肩膀依靠……”
“夠了!”他壓低了聲音卻提高了語氣,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你是變態別拉上我女兒!本來還想和你好好說話的,非要逼我罵你嗎?”
我愣了一下,火氣噌噌噌往上冒,站起來讓自己顯得有了點氣勢,便罵道:“我們再怎麼樣也比一個四十幾歲的老男人還娶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好多了!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做父親,你說你關心過你女兒一秒鐘嗎?!除了會砸大把大把的錢給她你還會什麼?她生日的時候你在和哪個年輕女人廝混?她胃病犯的時候你知道嗎?她中秋節回家,偌大的別墅里冷冷清清只有她一個人。她喝醉打電話給你想要你關心她一下,你一句‘我很忙’就掛了電話。你說你自私嗎?自己不給她愛還不允許別人給她愛!我……”
“啪——”他一巴掌打了過來,我踉蹌一下坐到沙發上,手碰到桌子將盆栽碰倒在地上,碎了,土粒濺到我的小腿上。我的臉火辣辣的,逞不了英雄,我捂着臉落荒而逃。
第二天接到她的電話,她不停地道歉,她說:“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捲入這場鬧劇的。”
是的,這是一場她自導自演的鬧劇,結果受傷的依舊是她,還連累了我。她不是les,我也不是,只是她不愛我,我愛她,我喜歡上她,剛好她是個女人。她和我交往只是想吸引一下她爸爸的注意,奢望得到一點關心,即使被打被罵都是好的,可她最後得到的只是一句:“你讓我覺得噁心,你可以繼續折騰繼續鬧,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淡漠地一句話,她說那一瞬間她彷彿站在南極最南,北極最北,風從地獄吹來,混着心碎的血腥味,將她撕裂,將她凍結——世界沒有溫暖。
其實我想說,當我聽到她說“對不起,我們還是分手吧,我不想再騙你了,我不是les我不愛你,我只是當你是朋友”,雖然一開始我就知道了,可是聽着她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的時候我也是那樣的感覺,赤身站在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獨自一人,寂寞寒冷。可我還是勉強說出了“沒關係,沒什麼,我也當你是好朋友”。我不恨她利用了我,這是我心甘情願的,無論她做錯了什麼,傷我有多深,我都會原諒她的。因為我愛她。
她約我一起去了海南,跑到天涯海角,海水拍打着巨石,她站在巨石旁。
以前的人都以為這裡就是世界的盡頭,現在的人明白了這不過是世界的一角罷了,她說有種好失望的感覺,然後就趴在石頭上敏感地哭了,像被遺忘在角落的孤兒。
碧水,藍天,都不在她眼裡,她坐在沙灘上愣愣地捧着手機發獃,她的手機一直保持着百分之九十幾的電,一旦到百分之九十她就要衝回酒店充電,她說怕沒電了電話打不進來。可是依舊沒有電話,一個星期過去了,她期待的電話一個也沒有。
“是不是這裡信號不好?還是我手機壞了?你的手機打我電話試試。”她拿過我的手機按下號碼,雙眼直直看着自己的手機,卻在將要撥通的那一瞬間快速地按掉,自言自語道,“果然是信號不好,那麼久沒打通。哈哈。”她乾笑了兩聲,顯得那麼苦澀。
人為什麼明明知道結果還是喜歡欺騙自己?讓自己變得愚蠢會更快樂嗎?
要回去的那天早上,她縱身躍入海中,將自己浸泡在海水裡,無神的眼睛看着天空,身體一半浸在水裡,一半露出水外,像一具浮屍。海南的陽光射在她潔凈的臉上,那些閃爍着的水珠不知是海水還是什麼。
我看着她,只能看着,她的眼裡,世界里都沒有我,我懂的。
回去后她告訴我,原來他爸爸和后媽去上海了,要半個月才回家,根本就不知道這個星期她去了哪裡,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在玩捉迷藏,興高采烈地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心想找的人一定急壞了找不到她,結果天黑了她鑽出來發現四周空蕩蕩的,原來找的人早就忘了她,已經愉快地回家吃飯了。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冰塊直刺破血脈,流出暗紅色的血液。
“過了做夢的年紀,我不會再幻想了。我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
然後,她換了電話號碼、QQ號碼,去了菲律賓,她說她想要像一張白紙一樣重新開始。於是她把所有人都從她的世界刪除了——包括我。
今天下雨了,我走在雨幕里,突然想起她以前微博里的一句話“沒傘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那該是怎樣的悲涼?雨順着我的額頭流到我的嘴角,雨水平淡沒有味道。
記得第一次見到她也是在雨天吧,她和朋友們一起站在校門口,朋友們紛紛接過家裡送來的傘,最後唯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站着,等不到送傘的人。本應送傘的人給了她足夠的錢可以買很多很多的傘,可她還是沖入雨中奔跑,穿過無數有傘人,更顯落魄。
每一次,她都在奔跑,捂着耳朵,聽不到我的呼喚,她若是回頭,會看到我撐着傘追着她奔跑。
可她不曾。
不知道她現在在菲律賓過得怎麼樣,熱帶氣候帶給她的是四季溫潤如春還是讓她在傾盆大雨中無處可逃?
“人生總是那麼艱難嗎?還是只有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
“人生總是那麼艱難。”
看完《那個殺手不太冷》,腦海中僅剩這句台詞。
人生真要殘忍地從孩子艱難到死去的那一刻嗎?高二:陳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