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了我走了多少路。”
“那是我的幸福嘛。”
在記憶里,永遠不褪色的白襯衫包裹着他在塵緣中的身體,進行着疲憊的旅行。
他就像是一個拖着行李來此旅行的異鄉人,讓我在明艷的時光里與他不期而遇。拂曉中,他喉結輕微顫抖,耳邊飄來繾綣的安眠曲,他又是一夜不眠。
我用手心輕輕地摩挲着穿插在生命中零零碎碎的細片,在無數次被戳中淚點的時刻,我就用長者的口吻記下生命的動容,最終成了生命中最難忘最動情的細節。這些被我反覆囈語着的劇本,在我的生命中,永遠溫存。
27歲的春天,他應該還是懷揣夢想的青年,在他的腳底下踏着是鮮艷的顏色,他的腳邊緊緊追隨他的是熱戀的身影。我們相遇的那天,他的白襯衫和醫院的白牆壁互相交融着,就在那個慵懶的午後,在一場浪漫的邂逅中,我遇見了他,當時我睜着大眼睛,他抱着我走出產房,他不停地嘟囔道“叫爸爸,叫爸爸,爸-爸”,嘟囔聲一直從產房延續到病房裡,當時他欣喜的嘴巴就像鱷魚一般。從此,他成了我的爸爸,我成了他的女兒,我成了他的寶貝和他的棉襖。開始了抱着我,背着我,腳踏着我童年的路,陪着我成長的路行走。
4歲那年我開始學琴生涯,其實我有點缺少彈鋼琴的天賦,手指短粗,耳朵不靈。可是我每一次交給老師的曲子都是比較完美,這樣老師開始了更多的關注,他也陪着我學習鋼琴一直到初中,無數次狂風暴雨和雪舞風嘯,依然我坐在他自行車的後座上,只不過多一件雨衣,一件雨衣包裹我們兩個人行走。每個星期天的清晨,“寶貝,寶貝,到時間啦。”他都在我的連聲拒絕中叫我起床,然後載着我去琴房。去琴房的那條路是我印象里童年最別緻的風景,直到現在我都記得,路的左邊有78棵梧桐樹,78棵梧桐樹擁抱着我喜歡的滑梯,翹翹板等等遊樂玩具,這也是我學琴的一個動力,只有學完鋼琴課,我才在那裡玩耍會。一路上,爺爺鳥籠里的鷯哥唱着“東方紅”,還有八哥矯情的“狗得貓擰”,京腔胡琴聲橫穿整條路,慢太極,快秧歌點綴着路邊紅花綠葉,走到路的盡頭,還有一個冰激凌店和一個香腸店。每個星期天,爸爸都幫我背着書包,一手推着車子,一手牽着我,陪着我走過那有78棵梧桐樹的馬路。
“不要走那個小路,那裡很危險。”
當時,我對他的話不以為然。在我的想象中,路的那頭是灰姑娘的馬車,即便是危險我也不怕。我趁着他不注意,掙脫開他的大手,撒腿就跑向對面的馬車,他趕忙撐起車子,跑到我的身後,用有力的大手拽住我的肩膀,立馬把我抱住,即便是我再想掙脫,看見他責怪生氣的目光,便失去了掙脫的勇氣。
“不要走那條路,那條路上有大怪獸。”他用兇狠的口氣警告着我。
“為什麼你可以走?”
“因為爸爸比你高。”
“那我長大以後就可以走了嗎?”
“等寶貝長得和怪獸一樣高的時候就可以走了。”
我那時很想成為他,於是我趕緊牽着他的手規規矩矩的踏上了去琴房的路。
數年之後,當我還無法完全詮釋我的情感的時候。我闖進了那條小路,看到的不是怪獸,只是坑坑窪窪的水溝和路邊蔓延着的荊棘。當年的警告意味就成了意味不明的回憶。
15歲,中考備考,我有接近兩個月的時間,沒有注意過他的存在,每當我走出書房的時候,我看到的只是空洞的黑夜和他輕微的鼾聲在我耳朵里悠哉悠哉地散步。
中考的前一天,學校組織我們去看考場,我拿着我的准考證焦急不安的坐在大巴車上,目光獃滯的看着司機的後視鏡,不經意間,我看到父親的車緊緊跟隨着學校的大巴車。他在跟着我的路,他在想幫我踢開我不需要的路。很應景的是,後面的男生播放着老男孩的《父親》,我便開始不可抑制的想念他,眼淚東倒西歪的流下來。
旁邊的女生以為我是緊張,便不停的晃我的身體,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緊緊握住手腕的表,那是我生日的時候他送給我的禮物。嘴裡不停的嘟噥這:“我需要一片阿司匹林。”
後來,中考結束,我們一家去了雲南,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在草原上他幫我踢開馬糞,在麗江古城裡,他牽着我走過狹窄的木橋和古城裡光滑的石板路,生怕我跌倒。我又開始矯情的想到了中考的那個時候,他跟着車後面的那個場景。
上了高中之後的第一次軍訓,走正步的時候,不知是誰踢到一顆小石子落到我腳跟下,我被石子崴了腳,疼痛讓我掉下了眼淚,身邊之後自己孤獨的身影,而不是他的扶持,委屈的我又想到了他。在宿舍熄燈后,腦袋裡總是漫不經心的勾描着他的面容。
後來我真的有了和他一樣的個頭,也還是喜歡穿着和他一樣的紅毛衣,我長得越來越像他,可是卻感覺離他越來越遠。
寒假的時候,爸爸的朋友們一起聚餐。飯桌上男人們談着車,女人們談着自己剛剛起針的毛衣,我不安的坐在桌前,看着厚重的隔閡漸漸築起的后牆壁橫在他們中間,我突然聽到了爸爸熟悉的聲音。
“以後孩子畢業了一定要去西藏。”
愕然間,筷子夾起的一塊裡脊肉一下子又掉回了盤裡。
“是呀,退休之後,開着車去,在那裡多呆一段時間。”
他們的語速很快,每個人的臉上都已經紅撲撲的,爸爸端着酒杯,眼睛里已經開始泛起了血絲,酒精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他們聊的很有興緻,我的眼睛變得朦朧。旁邊的妹妹問我怎麼了,我連忙掩飾說飯店的油煙有點嗆。她連忙給我拿起紙巾,我接過來的時候手不由己的準備遞給他,他不經意的推脫了。
他是一匹野馬,註定要去尋找他的草原。從那時起,我就決定,不再阻擋他前行的路。
16歲的生日,他送給我了一支鋼筆和一摞的《萌芽》。我知道禮物的涵義,我用這隻鋼筆寫了我的第一篇稿件,寄送到了《萌芽》編輯部。雖然結果是石沉大海,可是他執着地扶起我的愛好,毅然幫我把稿件投向新概念,這是我的第一篇文章,這是他送給我的路,繼而我每月不間斷地寫上一篇,這似乎成了一種習慣。
某天,我們去書店的路上,他無意間提及了新概念投稿截至日期已近的話題,我跟在他後面,看着他一晃一晃的身影,看見他踢起人行道上被遺棄的奶盒,瀟洒接到手裡,順勢扔進垃圾桶里的動作。“一腳把他踢上天吧”我譏諷着40多歲老男人的童真行為。
“一腳把路踢上天。”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把路踢上天。
“爸爸請你幫我把路踢上天。”
“你說什麼呢?”“路在腳下”他回過頭,一半陽光照在他臉上,嘴唇邊上的慵懶順便掛着暖意。
“沒什麼,我在想萬一我中了怎麼辦?”
“那就是你的運氣好。”
我多想和他說“爸爸,有你陪同的路是那麼幸福。”可是我不敢說出來,說出來怕幸福少一點。
我趕快小跑到他身邊,攙着他的胳膊。我想,這應該是我設計的循環程序。在複雜的結構框圖中,所有的條件都是‘他是我最綿長的信仰’。
寫到這裡,我突然很想你,即便我現在依舊能聽到你指甲點擊鼠標的聲音,即便剛才我們吃飯的時候還在分兩個雞腿。我仍舊很想你。
這是我寫給你的情書,用我16年的情懷,蘸着時光的寫就。
高二:飛心揚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