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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長大

白雲飄飄作文網 字數:3000字

夏冰被寒光刺了一下,狠狠地打了個寒顫,足足地讓冷氣從屁股底下湧上腦袋。冷氣迅速至極,夏冰沒有心理準備,於是他就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柵欄,根本不是什麼柵欄。一根根圓柱形的金屬管,等間距排列着。至於是什麼金屬做成的管,夏冰正在考慮。  

  夏冰的考慮被一個人形打斷了。人形是黑黑的,也可以叫人影。不過能見臉的輪廓。人影在浮動,飄飄地來,又飄飄地去。只有每隔一二秒鐘的一聲鞋跟落地聲,才能讓人不會聯想是人影,不是幽靈。  

  人影被柵欄分割成了不均的幾份。一會兒是五份,再過一會兒就變成了兩份。夏冰的瞳孔睜大然後縮小,縮小然後睜大。  

  那個人的帽子上有牌牌,衣服是黑色的,換成白色就會很顯眼。要麼盜賊晚上都穿着黑衣服呢。夏冰是清楚這一點的。  

  注視了不過一會兒,眼睛就乾澀灼燒一樣的痛。夏冰使勁搓了搓眼睛,眼睛里冒出了兩股泉水,澆熄了火焰。夏冰感到很舒服。  

  夏冰不清楚自己坐在那裡有多長時間。屁股硬梆梆的,像他現在坐的水泥地一樣的硬。螞蟻在他的腿骨上咬。麻麻的,有上百隻。  

  他發覺自己已經好久沒動過了,用手搓揉螞蟻咬的地方,然後動了動。夏冰突然想起了藝術館中的雕塑:他不是雕塑,是個活物。他喜歡活物,至少一個姿態久了,疲乏了,可以動一動。  

  夏冰分開了自己的兩條腿,把自己的腦袋塞進了兩條腿岔開的裂縫間。然後夏冰的腦袋又從兩條腿的中間露了出來,夏冰習慣了這種姿勢,這樣的姿勢有助他的思考。

  一

  村子里有條小河,小河自北向南流淌,穿村而過。村子被分成了兩份,東面的一份叫河東,西面的一份叫河西。河東和河西是當地人自己區分自己才這樣叫的,河東和河西合起來叫做七里河。七里河是因村中有河水而得名,至於河水有沒有七里地那麼長,無從考證。  

  村子正中有條土路,土路垂直於小河,東西方向延伸。土路和小河是兩條刀痕。村子像豆腐一樣被它們分為四份。不過人們還是以河東,河西來區分自己。  

  村子坐落的小河兩旁是沒有大樹的。除這一段,樹木都是參天的高,像一個個妖魔鬼怪沒有正常的形態。兩岸的樹葉都摞在了一起。大風刮過,就會發出嗚嗚的聲音,鬼哭狼嚎一般。

  河東的黃秋芬嫁給了河西的夏成柱。後來生下了夏冰。黃秋芬就成可夏冰的母親,夏成柱就成了夏冰的父親。  

  小河稱得不上是什麼小河,可以說是小溪。村裡年紀最長的老人記得河水最深的時候也沒有沒過於膝蓋骨。平時的小河只沒過腳背,深一些的才過了腳踝骨。  

  黃秋芬和夏成柱根本用不着去擔心夏冰會不會游泳,夏冰是不會被淹死的。除非他故意把自己淹死,那樣也只能叫做浸死。

  夏天的夏冰總是去小河裡撒歡。小河中總是有許多孩子。孩子們從不光腚,都穿着衣裳。他們不怕衣服會濕掉。只要躲離小河,毒毒的太陽就會讓衣服徹底幹掉。被太陽直射的身子,就會灼灼地疼。  

  他們把河水揚到對方的身上,然後向河水裡尿尿。看着尿出的泡泡流遠,就咯咯咯地笑。  

  夏冰從來不向河裡尿尿。其他的男孩子就笑話他,說他是個女孩子,沒有小雞雞。夏冰不理睬他們,獨自坐在小河裡摳着石頭,再打向遠方。河水笑了,笑出了個水花花。夏冰也就隨着笑了。  

  夏冰的膽子小。孩子們經常去逮落在小河旁柳樹上的“水妞”(一種蟲子)。個子高的孩子伸手就能得到。“嘩”的一下,大家七嘴八舌,放在水中玩耍。夏冰從不逮“水妞”。  

  孩子們高聲唱著兒歌:水妞,水妞,伸出犄角,露出頭。夏冰不唱,他害怕黑色的“水妞”。夏冰就把屁股淹在水裡,望着村外小河兩旁參天高的樹木,冥想。  

  北京就是北方的京城。上海就是在海的上方。夏冰解釋地名有他自己的思維,從不考慮對與錯誤。夏冰也想,七里河,就是有七里路長河流的地方。  

  夏冰問過母親,七里河是否有七里路長。黃秋芬哄騙他。小河的盡頭在枝葉交疊的大樹洞里。樹洞里的鬼哭狼嚎是因為有樹妖和水妖,它們專門吃小孩子,母親警告過夏冰。不光是夏冰的母親,村子里有母親的小孩子的母親都警告過他們的孩子:不要去樹榦和枝葉搭建的樹洞里去。

  大樹洞變成了一張大嘴,大嘴向外支岔着它的獠牙。小河源源不斷地流進嘴裡,被大嘴一口一口地吃掉。夏冰想到這裡,就狠狠地打了一個寒顫。足足地讓河水的冷氣從屁股底下湧上腦袋。冷氣迅速至極,夏冰沒有心理準備,於是他就狠狠地打了個寒顫。  

  夏冰終於站了起來。把屁股對準太陽,直直地曬。他似乎聽到了有水蒸氣的聲音。水滴滴在火炭上,茲啦茲啦地響。直到屁股曬得能夠和猴子屁股相媲美的時候,夏冰才把向前彎成一百八十度的上半身直了起來。  

  夏冰對孩子頭說,你敢進樹洞嗎。夏冰還用手指指方向。  

  樹洞里有樹妖和水妖。孩子頭以為夏冰什麼都不知道。又補充說,專門吃孩子。  

  夏冰盯着孩子頭的眼睛說,你不敢。語速快而且很重。  

  你才不敢呢。孩子頭像是耍無賴的口氣,連小雞雞都沒有,你敢嗎。膽子小的連“水妞”都不敢去捉。孩子頭白了夏冰一眼。  

  夏冰當然有小雞雞,夏冰自己證實過。他的前面和其他的男孩子一樣,也長出一條肉。夏冰不承認自己膽子小,只是他從小就害怕蟲子。有些東西就是天生的,夏冰自己是搞不懂的,夏冰的父母也搞不懂,就像夏冰的眼睛像母親,嘴巴像父親一樣,讓人搞不懂。  

  夏冰又說,你知道這條小河有多長嗎。  

  七里唄。孩子頭用蔑視的眼神看着他。  

  孩子們的思維都是差不多的:簡單直白。對地名解釋的思維亦是如此。  

  夏冰脹紅了臉——和他剛剛曬完屁股顏色一樣的臉,說,誰先走到小河頭,誰就當孩子頭。夏冰的手早早地指向了小河尾巴的方向。  

  孩子頭被將了一軍,但沒有示弱。  

  好,走就走,我不怕你,沒有小雞雞的。孩子頭還是蔑視夏冰。  

  孩子頭是將軍,將軍當然要走在最前面,後面緊緊地跟着十幾號士兵。夏冰既是將軍,也是士兵。夏冰和孩子頭肩並肩走着。  

  孩子們先先後后地沒入了樹洞,參天高的大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當孩子們最後的影子完完全全塞進大嘴的時候,大嘴嗚嗚地叫了兩聲,甜甜地打了兩個飽嗝。

  穿村而過的小河和穿村而過土路。它們的交叉點是最安全的。沒有橋樑做河東河西的紐帶,人們就光腳趟水過河,然後沿着土路串家訪親。  

  夏天趟水。冬天只需穿鞋,以為小河到冬天河床就枯竭了。大人們時常經過交叉點,他們經過時就能看到孩子們,大人們不讓孩子們亂跑,只許在交叉點。  

  夏日的太陽獨特的毒。三伏的天氣是太陽最好的時機,它要將一切都曬化,大人怕被曬化,都貓在屋子裡。等待着太陽怒火的消熄,漸漸西去。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們是不怕被曬化的。  

  太陽怒火消熄得能夠讓大人們出去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的孩子也全都消熄掉了。事情是出現是不妙的,所有的大人都這樣認為。全村人都開始行動,沒有忘記帶鑼和鼓。  

  夏天的白天很長,不用打着燈籠也能看得到。大人們像螞蟻一樣一個挨着一個。遠遠的兩列小黑點,沿着小河的左右兩岸向小河尾巴的方向快速移動。  

  鑼和鼓是嚇唬樹妖和水妖的,沒有人證實過效果的靈驗。他們都努力地證實着,心裡還為靈驗的成功率犯着嘀咕,大人們各喊各人的孩子的名字,把鑼聲和鼓聲都掩蓋了下去。  

  孩子們是被吞掉的。大人們沿着外面走,沒有找到孩子們。他們精疲力盡,然後就放棄了。他們沒有帶燈籠,路是很難走的。  

  回去的路上,有男人罵自己的老婆,也有女人罵自己男人的,準備第二天再去尋找。大人們是罵著商量的。  

  孩子們的回來,把大人提了一宿的心都降伏了下去。孩子們的行為激怒了大人。或是挨罵或是挨揍。夏冰兩樣都有。  

  父親罵他王八蛋。王八蛋的聲音從夏冰的左耳朵鑽了進去,緊接着父親的一個耳光摑在了夏冰的右臉上。夏冰的臉沒有父親的手掌大,耳朵也被包在了巴掌里。王八蛋的聲音沒有來得及從右耳朵冒出,就噹噹正正地停在了腦袋裡面。晃了又晃,然後閃出了許多的火星。

  夏冰的母親疼愛夏冰,給夏冰吃蛋糕。夏冰從來沒見過這種蛋糕:一圈包着一圈,黃黃地誘惑着口水。圈與圈的夾縫中還有薄薄的奶油。夏冰吃到嘴裡,甜甜的。吃完了,黃秋芬就問他。  

  為什麼不聽話,去樹洞里。  

  我和他打賭。夏冰用孩童特有的不服氣憤憤地說。“他”,當然是指孩子的頭,孩子頭。  

  為什麼要打賭。母親總是顯得比父親和藹。  

  他笑話我,說我沒有小雞雞。我不敢捉“水妞”,他就笑我膽小。我們去樹洞就是比誰的膽子大。童言無忌。夏冰的話沒有摻謊言。  

  去樹洞膽子就大嗎。  

  誰先走大小河的一頭,誰的膽子就大。  

  孩子頭呢。  

  不知道。  

  孩子們誰也沒有注意過誰的存在不存在。他們是在天黑的時候沿小河往回走的。天蒙蒙亮,太陽還沒有露出頭的時候,孩子們就都回來了。  

  母親沒有再問下去。太陽在山後頭偷窺的時候,母親去了孩子頭的家。

  夏冰和孩子頭肩並肩走着,後面是孩子頭的士兵。樹洞里的水要比外面的涼,也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黑。太陽光是無處不插的,躲過枝葉的阻擋,擠了進去,斑斑駁駁地烙在孩子們的身上,孩子們穿上了花衣裳。樹洞里沒有樹妖和水妖,至少他們沒有看見。樹葉沙沙地響,響的樹葉多了就嗚嗚地叫,孩子們不懂。沒有看見樹妖和水妖卻聽到聲音,孩子們嚇壞了。夏冰和孩子頭還要比試下去。孩子頭說,我們人多,不怕他什麼樹妖,還是水妖。孩子們繼續走着。  

  天黑黑的,樹洞也黑黑的。河水很涼,讓孩子們的牙齒不停地打架,然後爬上了岸。夏冰很聰明,這是夏明的主意。岸上的確比水裡要暖和,牙齒也就不再打架了。  

  孩子們走得很遠,夏冰發現水沒了腰眼的時候,就有了上岸的主意。身體變熱了,孩子們吵着要睡覺。睡覺的時候沒有人聽見鑼聲,鼓聲,以及巨大的叫喊聲。大人們走的距離只有孩子們的一半。  

  成千上萬的轟炸機輪番轟炸。轟炸機的前面有根針,扎進肉里叮叮的疼,然後鑽心的癢。孩子們相繼醒,撓着紅腫的癢包,吵着回家。小河的尾巴誰也沒有抓到,膽子大與小沒有人再去爭吵。孩子們沿着河水,逆流就回家了。

  孩子頭失蹤了。確切地說,他死了。絆倒了被水淹死,或者被水沖走了,這些只是猜測。更讓村子里人信服的一種說法就是被樹妖和水妖給吃掉了。  

  夏冰成了孩子頭。是所有孩子舉手表決通過的。夏冰和原孩子頭打賭, 原來的孩子頭死了,夏冰就成了孩子頭,雖然誰都沒有完成承諾。孩子有孩子的邏輯。

  夏冰感覺全身皮膚掛滿了水,脹滿了熱氣。棉襖和棉褲把夏冰嚴嚴實實地裹着,排不出一絲氣。嗷嗷的北風刮紅了耳朵,也不覺得痛。  

  小河中有沒來得及乾涸的水,就被冬日給凝結成了冰。大塊小塊,像鏡子一樣,零亂地鋪在河床上。  

  夏冰指揮着。孩子們在夏冰指定的冰面上玩耍。十幾條鞭子舉了又落,落了又起。抽在“冰猴”(陀螺)上。“冰猴”悠悠地轉,它還會走。然後撞別人家的“冰猴”把別人的“冰猴”撞飛得遠遠的。  

  樹洞兩旁的樹被扒光了衣服,光着腚不知冷地站着,嗚嗚地叫。夏冰聽見了聲音,直直地望着河尾方向。他想起原來的孩子頭,或許孩子頭早就變成了樹妖或者水妖。孩子頭只能變成一種。變成一種也會嗚嗚地叫。

  夏成柱總是咳嗽。白天咳嗽得不過癮,晚上還要繼續,夏成柱的咳嗽是三級跳遠,先是預備式的咳嗽兩聲,聲小而急促。然後奮力地一跳,像死去的孩子頭一樣,發出嗚嗚的聲音,努力得要把心肝肺一併噴出口來。  

  那天,夏冰親眼看見父親噴出了血,刺撩着夏冰的眼球。後來每次咳嗽夏成柱總是要噴出血來。或許血吐幹了,夏成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房梁。死了。臉皮沒有一絲血色,血都被他吐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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