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傷的蘆葦
一八一九年一個陰晦的清晨,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隻身從偏遠的家鄉來到哥本哈根,他的口袋裡只有十個銅板,這是母親最後的積蓄。
這個少年就是安徒生。三年前,隨着父親的去世,他們貧寒的家境雪上加霜。他再也不願依靠母親的洗衣和祖母的乞討來維持生活了,他要去首都,去那座北歐最輝煌的城市,去實現他那舞蹈家的理想。
在很小的時候,安徒生並不知道自己洋溢的熱情該往哪裡投放,只知道——“我想當‘藝術家’”。這個鞋匠的兒子經常站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放聲歌唱,和着浪花衝擊礁石的聲音和母親悠長的搗衣聲。他經常躲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畫童話里的宮殿,或是用碎布剪貼成玩偶的劇場,用鵝黃編出“圍裙”打扮成故事裡的村姑。別人交待他去跑腿,他唯一的交換條件是揪住對方傾聽自己朗誦詩歌……可以說,小安徒生嘗試過所有他能想象到的藝術形式:歌唱、繪畫、剪紙、詩歌、戲劇、芭蕾。當然也少不了寫作,準確地說,那時還僅僅是“編童話”——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是上帝留給他的最終的幸福。
安徒生的父親漢斯是一個鞋匠,他不可能給兒子什麼藝術方面的培養和熏陶。但是,幸運的是,父母給予這個“古怪出格”的孩子以底層人家所能夠給予的最大的支持、理解和祝福。母親並不知道孩子的天賦在哪裡,卻為孩子的“異想天開”感到驕傲。哪怕,在母親眼裡,手拿剪刀製作玩偶的安徒生只是一個未來的好裁縫,母親還是感到驕傲。
而父親的影響更有決定意義。父親和兒子一起製作玩偶,給兒子讀《一千零一夜》和《拉封丹寓言》。父親也許不知道兒子想做什麼,但他知道兒子不想做什麼。這個“想人非非”、“不務正業”的孩子就像他童話里的那棵雲杉樹或是那棵小春黃菊一樣,蓬勃自得地生長着。
那時父親還在世,有一天,父親收到一名舞蹈演員的訂單,開始做一雙美麗的芭蕾舞鞋。從來沒有玩過任何一件貴重玩具的安徒生,緊緊地把舞鞋抱在懷裡,愛不釋手。當顧客來取鞋子的時候,父親幾乎是從他的懷裡奪走了舞鞋。為此,安徒生還傷心地哭了好久。
從那以後,他就有了當舞蹈家的夢想。
然而,當他來到哥本哈根的時候,冷冰冰的現實很快就擊碎了他美妙的夢想。在專業演員的眼裡,安徒生相貌醜陋、身材單薄、四肢笨拙,根本不是當演員的材料。劇院經理刻薄地嘲笑他說:“你簡直就像一根木頭,連飛過的小鳥也不願在上面棲息。”
在這沉重的打擊面前,安徒生沒有絕望。在一幫藝術家朋友的幫助下,他進入教會學校補習文化。學校的氣氛像烏雲一樣壓抑,讓他痛苦不已。不過,他在學校閱讀了大量的文學名著,並開始了文學創作。毫無同情心的校長不斷地虐待他,並且強令他停止難以自制的寫作衝動。於是,他給在首都的贊助人——伍爾夫海軍上將的妻子——寫了一封訴苦的信。
沒有想到,對方的回信是如此的殘酷:“你麻煩起朋友來真是不遺餘力。你認為自己將成為偉大的詩人——我親愛的安徒生,你怎麼就不覺得,你所有的這些想法都將一事無成,你正在誤人歧途!”
面對打擊、面對嘲諷,安徒生沒有停止寫作。二十一歲那一年,他寫了一首題為《垂死孩童》的詩,詩中寫道:“母親,我累了,我想睡了,讓我歇息在你的心畔。”這首憂傷而溫馨的詩歌,奠定了安徒生作品的精神底色,那就是:沐浴在愛中傳播愛。
按照一般人的設想,這名貧困潦倒、飽經挫折的少年,一定對社會充滿着仇恨和厭惡,一定會在文字中發泄他的憤怒和詛咒。然而,恰恰相反,安徒生的筆下流淌着的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純真的文字。
三十歲的那一年,安徒生出版了第一本童話故事集。這是一本只有六十一頁的薄薄的小冊子,收入了《打火匣》、《小克勞斯和大克勞斯》、《豌豆上的公主》、《小意達的花兒》等四篇作品。這本文集沒有獲得多少的好評,有的評論家甚至苛刻地說,安徒生根本就沒有寫童話的天賦。但是,安徒生堅信,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快樂所在:“我現在要開始寫給孩子們看的童話。這才是我不朽的工作呢!”
從此,差不多每個聖誕節他都要出版一本童話,獻給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小讀者。帕烏斯托夫斯基在《夜行的驛車》中講述了一個安徒生的故事:在孤獨的旅途中,安徒生遇到了愛他的美麗女子埃列娜.葛維契奧里。她愛他,他也愛她,但他還是拒絕了她的愛——
“誰知道呢,說不定由於這愛情,他那五彩繽紛的一連串童話將黯然失色,悄然離去,從此再也不回來。到那時,他的生命還有什麼價值可言!”
安徒生的一生寫下了二十本童話集,一共一百六十八個童話和故事。在他逝世前曾經說:“我為我的童話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我要說,是大得過分了的代價。”但是,他也得到了豐盛的收穫:他以一個人的力量,提升了丹麥文學在全世界的地位;他以一個人的想象,創造了一個充滿愛與幸福的童話天堂。
一位安徒生身邊的朋友指出,“他的日常生活狀態就是悲傷”。晚年的安徒生,儘管名揚四海,但依然沒有擺脫貧困。一八七四年,去世的前一年,飽受肝癌折磨的安徒生收到了一封讀者的來信。信來自遙遠的美國,是一位上小學的小女孩寫來的。信中附有一張一美元的鈔票,以及一份刊登着安徒生身體病弱、貧困潦倒的消息的報紙剪報。不久,更多的孩子紛紛寄來了小額的錢款。安徒生感動得淚流滿面,“我以小語種寫的故事,居然能夠在距祖國如此遙遠的地方找到這麼多的讀者。”
英國文學評論家高斯來到丹麥,見到了瀕臨死亡的安徒生,他描述說:“一個高個兒、上了年紀的紳士,身穿整套的褐色西裝,戴着一頂顏色同樣深淺的鼻煙色鬈毛假髮。”高斯接着寫道:“那一瞬間,我好像被狠戳了一下,他那張古怪醜陋的臉和手,他那極長的令人眩暈的胳膊……漢斯.安徒生的臉是一張農民的臉,長至一生的感性和文化生活也沒有能夠從他的臉上移去泥土的印記。”
公元兩千年的春天,我曾經在哥本哈根的街巷裡尋訪安徒生當年居住過的旅館。還是幾百年前的石板路,還是尖頂的小樓,還是明亮的黃牆。就在那間仄仄的小屋裡,沒有錢買煤生火的安徒生,裹着毯子寫下了《海的女兒》、《拇指姑娘》等膾炙人口的故事。他忍受着寒冷和飢餓,眼睛里卻閃爍着愛的光芒。
安徒生的寫作增添着世間的愛,抵抗着世間的惡。在他的作品里,找不到冷酷、嘲諷和絕望,對於有缺陷的人性,他也僅僅給予溫和的批評。在他的作品里,流淌着明媚的陽光和蔚藍的海水,散發著炭火般的溫暖。他給孩子們夢想的勇氣,孩子們則努力在人間實現夢想
。
我在紀念館中看到了安徒生的照片,醜陋、寒冷而憂傷。這時,我忽然想起了高斯的形容一一是的,這是一張“農民”的臉,這是一張烙着“泥土的印記”的臉。安徒生一輩子也沒有背叛土地。他自己身處苦難中,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愛的追尋。
他的寫作是沐浴在愛中的寫作。
他的人生是沐浴在愛中的人生。
他是一棵受傷的蘆葦,卻永恆地挺立着。
是愛,讓安徒生最終戰勝了苦難;是愛,讓安徒生在臨終之前感到自己的一生是“幸運的”。
安徒生,一個卑微的鞋匠的兒子。
安徒生,全世界兒童共有的父親。
安徒生的文字,是一雙溫暖的手,伸向一雙又一雙寒冷的手。
安徒生的文字,是兩瓣濕潤的唇,親吻着乾裂而蒼白的嘴唇。
這正是我所景仰的寫作。
這正是我所景仰的生活。
幸福就是……
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時時恐懼。開店鋪的人天亮時打開大門,不會想到是否有政府軍或叛軍或飢餓的難民來搶劫。走在街上的人不必把背包護在前胸,時時刻刻戒備。睡在屋裡的人可以酣睡,不擔心自己一醒來發現屋子已經被拆,傢具像破爛一樣丟在街上。到雜貨店裡買嬰兒奶粉的婦人不必想奶粉會不會是假的,嬰兒吃了會不會死。買廉價的烈酒喝的老頭不必擔心買到假酒,假酒里的化學品會不會讓他瞎眼。小學生一個人走路上學,不必顧前顧后提防自己被騙子拐走。江上打魚的人張開大網用力拋進水裡,不必想江水裡有沒有重金屬,魚蝦會不會在幾年內死絕。到城裡閒蕩的人,看見穿着制服的人向他走近,不會驚慌失色,以為自己馬上要被逮捕。被逮捕的人看見警察局不會暈倒,知道有律師和法律保護着他的基本權利。已經坐在牢里的人不必害怕被社會忘記,被歷史消音。到機關去辦什麼證件的市井小民不必準備受氣受辱。在秋夜寒燈下讀書的人,聽到巷子里突然人聲雜沓,拍門呼叫他的名字,不必覺得大難臨頭,把所有的稿紙當場燒掉。去投票的人不必擔心政府作票、總統作假。幸福就是,從政的人不必害怕暗殺,抗議的人不必害怕鎮壓,富人不必害怕綁票,窮人不必害怕最後一隻碗被沒收,中產階級不必害怕流血革命,普羅大眾不必害怕領袖說了一句話,明天可能有戰爭。
幸福就是,尋常的日子依舊。水果攤上仍舊有最普通的香蕉。市場里仍舊有一籠一籠肥胖的活雞。花店裡仍舊擺出水仙和銀柳,水仙仍然香得濃郁,銀柳仍然含着毛茸茸的苞。俗氣無比、大紅大綠的金橘和牡丹一盆一盆擺滿了騎樓,仍舊大紅大綠、俗氣無比。銀行和郵局仍舊開着,讓你寄紅包和情書到遠方。藥行就在街角,金鋪也黃澄澄地亮着。電車仍舊叮叮響着,火車仍舊按時到站,出租車仍舊在站口排隊,紅綠燈仍舊紅了變綠,消防車仍舊風風火火趕路,垃圾車仍舊擠擠壓壓駛進最窄的巷子。打開水龍頭,仍舊有清水流出來;天黑了,路燈仍舊自動亮起。幸福就是,機場仍舊開放,電視里仍舊有人唱歌,報紙打開,仍舊有字。飯店門口仍舊有外國人進出,幼稚園裡仍舊傳出孩子的嬉鬧。幸福就是,寒流來襲的深夜裡,醫院門口「急診室」三個字的燈,仍舊醒目地亮着。
幸福就是,尋常的人兒依舊。在晚餐的燈下,一樣的人坐在一樣的位子上,講一樣的話題。年少的仍舊嘰嘰喳喳談自己的學校,年老的仍舊嘮嘮叨叨談自己的假牙。廚房裡一樣傳來煎魚的香味,客廳里一樣響着聒噪的電視新聞。幸福就是,早上揮手說「再見」的人,晚上又回來了,書包丟在同一個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張椅下。幸福就是,頭髮白了、背已駝了、用放大鏡艱辛讀報的人,還能自己走到街角買兩副燒餅油條回頭叫你起床。
幸福就是,平常沒空見面的人,一接到你午夜倉皇的電話,什麼都不問,人已經出現在你的門口,帶來一個手電筒。
幸福就是,在一個尋尋常常的下午,和你同在一個城市裡的人來電話平淡問道,「我們正要去買菜,要不要幫你帶雞蛋牛奶?你的冰箱空了嗎?」
幸福就是,雖然有人正在城市的暗處飢餓,有人正在房間里舉起一把尖刀,有人正在辦公室里設計一個惡毒的圈套,有人正在荒野中埋下地雷,有人正在強暴自己的女兒,雖然如此,幸福就是,你仍舊能看見,在長途巴士站的長凳上,一個嬰兒抱着母親豐滿的乳房用力吸吮,眼睛閉着,睫毛長長地翹起。黑沈沈的海上,滿綴着燈火的船緩緩行駛,燈火的倒影隨着水光蕩漾。十五歲的少年正在長高,臉龐的稜角分明,眼睛晶亮地追問你世界從哪裡開始。兩個老人坐在水池邊依偎着看金魚,手牽着手。
春天的木棉開出第一朵迫不及待的紅花,清晨四點小鳥忍不住開始喧鬧,一隻鵝在薄冰上滑倒,冬天的陽光照在你微微仰起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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