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還在陝南的一個小村落里,交通閉塞。我的視野里只有四面林立的黃土山和零星卧在山坡上的土窯。我每天在上下學的路上唱着信天游,用羊鞭子抽打着路旁的花椒樹,回家就着醋吃一個手瓣油膜,這樣的日子裡的希望僅僅是一台舊電視機里來回滾播的繁華都市。
那年,學校組織學生去上海遊玩,山村裡的學生聽到這個消息早激動得無法自己。往日在電視里看到的黃浦江、電視塔的映象在我眼前浮現。可昂貴的火車票像是一潑冷水澆滅了我心中的激動。我心不在焉地從學校挪回了家中。
父親正在小爐前煎藥,才步入不惑之年的他早已被歲月的霜白沾染了鬢髮,俯下的身子像是正在葯壺中受盡艱熬的蟬蛻,腰背還不時翕動着,發出降降乾咳。他的手指夾着一隻竹筷,另一隻手執着蒲扇扇小爐的火灶口。我家的生計正像這間瀰漫著中草藥味的房間一樣苦楚。
我囁嚅着,吞吞吐吐地從嘴裡往出蹦字,當他聽到“去上海”時,他終於回頭看了我一眼,幾綹髮絲沾在他的前額,空洞的眼神射出幾屢光。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便後退了幾步,打了幾個咳嗽,去羊圈裡拔山羊的鬍子。
那天起,我放學后都不會看到父親伏在小爐前煎藥或在土炕上看方書,他總是在日薄西山時背着滿滿一筐枯枝爛草,夾雜着糞便的臭味。他有幾次還摔倒了,碰壞了手腳。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讓本來充滿着苦味的土窯夾着臭味,只發現他的背更彎了些。
那天,正是同學們出發的日子,全校五十多名師生借用了好幾輛拖拉機都去城裡的火車站為那幾位同學送行。我興奮地看着他們,乾枯?C小的身軀裹了鮮艷的新衣,拖着漲得滿滿的帆布包,笑盈盈地向那幾個家長告別。我有點心酸,彷彿是落群的醜小鴨在羨慕天鵝。“藍娃兒”我聽到一聲急促地呼喚,四下張望着。遠處正是父親揮着手跑過來,拖着一個時髦的旅行箱,攥着張紅色的火車票,我清晰地看到那是一張目的地為“上海虹橋”的火車票。他把車票遞給我,我在那一瞬間清晰地看到他的臉,略顯肥胖的臉上帶着疾馳歲月的疲憊,眼角布滿了白駒過隙時留下的蹄印,就像是纏滿了蒺藜藤。他忸怩作態地說了聲“快上車吧!”此刻,我多想再看看他的臉。
火車的汽笛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嘶鳴,我捏着車票上了車。車漸漸開動,我看到他還在向我揮手,藍灰色的褲子上有些石灰蹭到的白印。我放佛驀地明白了什麼。回眸時,卻看不到他篳路藍縷的身影。
紅色的車票在我手裡被汗水浸得有些濕潤,在奔向遠方的時候,我沒有放下那張車票。我想到了那一筐筐發臭的草藥和與建康漸行漸遠的父親。此刻,我放佛是一個襄囊充盈的富翁,我有一間苦澀瀰漫的土窯,有一張濃墨印染的車票,有一個不再若即若離的遠方。初三:梁國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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