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公主
我們最純真的表情，最真切的淚水，留在了那個花樣年華里。
草莓公主
廣東省佛山市謝漫
（一）
如果你聽說過里佳，你一定知道她就是草莓公主。
她家後院有一塊草莓地，顧名思義，那塊草莓地種滿了草莓。那一棵棵的草莓，是里佳親手種下去，又親手澆水，然後托着下巴看着它們長大的。
草莓長大結果的季節，里佳會邀我去她家後院的草莓地看草莓。她用細細的聲音跟我說，別吵着了草莓睡覺。我們搬來凳子坐着，兩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心裡有蠢蠢欲動的慾望，卻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接近成熟的果實。
里佳，是不是草莓睡醒了就熟了？
我想是的。媽媽說要等草莓很紅很紅才可以摘。
草莓會不會痛？
不知道。艾米，草莓只會睡覺，它們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風從我們年幼的臉上輕輕摩擦而過，從我們銳利的指尖穿梭而過，在後院轉了個身就走了。草莓就熟了，紅艷艷地綴滿院子的地面。
里佳邀我去摘草莓。她穿着一件裙擺蓬鬆地張開，腰間扎着一朵紫色鬱金香，上身圓領上有手工縫製的蕾絲的公主裙，火紅地優雅地站在家門口等我。路過的人們都給這個長着一張粉嘟嘟臉孔的驕傲的人兒投去讚歎的目光。
我着一件媽媽裁縫的白麻布裙子，一雙外婆手縫的白色布鞋，神情有點肅穆地到里佳家去。
里佳看到我就甜蜜地笑。她的笑容是天使的笑容，純凈，善良，耐心。
艾米，來，我們一起摘吧。
我微笑着，看着里佳興奮地起了紅暈的臉，心裡突然有點難過。
草莓會痛嗎？
不會。媽媽說，草莓已經睡著了。
我伸手去觸摸殷紅的果實，看見蒼白的指尖上沾着鮮紅的血液。我失神地看着血液從指尖滴落到地上，迅速就被饑渴的土地吸走。
我突然掉下淚來。
里佳，草莓會痛的。
她優雅地走過來拉着我的手說，艾米，你看，你不小心捏碎了草莓而已。草莓怎麼會痛呢，會痛的東西是會流淚的。
我搬來凳子，坐在微微浮動，吐氣如蘭的風裡，看里佳像一顆誘人的草莓在草莓地里彎腰俯首起身，把一顆顆熟了的草莓悉數放進籃子里。
有風在我的耳邊細說什麼，在我的髮絲里溫柔地過往。我美麗乾淨細幼的手指，放在屋檐的陰影里，皎潔無邪。
里佳偶爾轉身朝我微笑。她說，艾米，這裡的草莓是我們的。媽媽說我們吃了會變得很漂亮，比別的女孩漂亮。
里佳，我以後就叫你草莓公主吧。我覺得你有草莓的香味，穿的裙子像個公主，所以，我就叫你草莓公主吧。
她臉上掛着月牙的微笑，純白無暇，眼波流轉的雙眼亮晶晶地像兩顆星。
（二）
我記得里佳說過，會痛的東西是會流淚的。
離開小城的時候，我着一間白麻布裙子，白布鞋，手裡提着里佳給我裝了很多草莓的籃子。
我突然恍惚地覺得，曾經在哪裡這樣跟她離別過。可是我想不起在哪裡。
她的臉上全是楚楚可憐的淚水，手因為害怕而握得我的手指生疼生疼。我伸手去拭她臉上的淚水，發現那淚水好像凝結了。
草莓公主的顏色忽然像夜色一樣黯淡了我的眼睛。
原來，草莓是會痛的。
車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里佳的身影了，我才落下淚來。打開車窗，我把一顆顆的草莓沿途丟下，每隔一段距離丟一顆。
里佳，你會沿着這些長起來的草莓找到我的。
可是長大后我才知道，那些丟在路邊的草莓在離開我的手時就開始腐爛了，它們永遠不會為里佳指路，里佳也永遠不會知道我曾把希望寄予她在後院種的草莓上。
我帶走了草莓公主的稱號，只有我知道她叫草莓公主。如果我永遠不告訴別人說里佳就是草莓公主，或者她永遠只讓我叫她草莓公主，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草莓公主就是里佳。
我還來不及告訴鄰班那個裡佳喜歡的男生說，里佳是草莓公主，如果你喜歡她，你就是草莓王子。
這以後，我再沒有遇見草莓公主。
我很少吃草莓，我的指尖也隨着年紀增長變得靈活起來，不用擔心會觸碰到草莓殷紅的血液。
城市裡的超市，一年四季有鮮紅的草莓出售，掛上一個標價的牌子，草莓的價格便一目了然。有時我會挑一些看起來新鮮的買回家，放在冰箱里雪藏着。這些草莓，怎會是當年草莓公主的草莓的味道，它們吃起來已經口味冷淡，不是那樣濃烈的香味。
傳說天然生的草莓是最嬌貴的漿果，只要一離開生長的草莖，就會開始迅速腐爛；人手一接觸它的表面，那個地方就是開始腐爛的地方。
當然，現代的我們是不可能看到天然的草莓的了，我只是不時憶起我的草莓公主，是否還托着下巴等院子里的草莓長大。她嬌嫩的肌膚，是不是被世俗的手帶走一些水分。
我的草莓公主，其實才是最天然最嬌貴的草莓，但，歲月流逝，天然嬌貴的草莓是否已經在後院里乾枯直至消失在土壤里，然後我的草莓公主像我這樣吃上了超市裡明碼標價出賣的沒有味道的草莓。
我記得里佳說過，會痛的東西是會流淚的。
而我現在看見草莓心裡依然會痛，卻不會流淚了。那淚，就像凝結在了心裡。
才明白，原來，會痛的東西並不一定就會流淚。
我們最純真的表情，最真切的淚水，就留在了那個花樣年華里。
（三）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下課後回家經過超市的時候，腳步不自覺地走進超市，買了一斤紅艷艷的草莓。擱露在空氣中的草莓，聞起來只有一些遠去的清香，像那些遠去的輕盈的日子。提着走在路上，卻也可以讓機械般的心情難得地放鬆了。
走過一個街角便是一條我早已熟悉如朋友的寂靜乾淨的街道，我總是貪戀這樣陽光披散靜謐的街道，所以就慢慢地走。突然，有人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我的大腦霎那空白了一會兒。轉身看見一個約莫十歲的孩子一臉羞澀地盯着我手上提着的袋子，他的手上還拿着一個討錢的飯盒。
姐姐，我不是跟你要錢的。我只是想問你，能不能給我幾顆草莓。
我愣了一下，心頭被什麼攪得難受。我把整個袋子的草莓遞給他，說，都拿去吧，可以吃幾天的。我忘了，草莓在炎熱的空氣里放不了幾天的。
那個孩子拘謹地拎着我塞給他的草莓，小心而燦爛地笑着。待我走遠了一點，他突然大聲叫：“謝謝你，草莓公主！”那天，我穿了一條粉紅色的裙子。
回頭，看見那孩子還在遙遙地對我笑着，我也笑着，眼眶突然潮濕起來。那孩子應該是看見了我背包上掛着的裝飾鏈子，那上面有四個字“草莓公主”。
里佳，我的草莓公主，你並不知道，許多年後，有個與我們那年年紀相仿的孩子叫我“草莓公主”。我笑着落下淚來。
原來，並不是痛的時候才會流淚。
這樣的時光，我彷彿找回過去的純凈。
我又遇見自己，遇見草莓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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