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似乎下雨了?
牢外卷進來的風都是涼的,落在脖頸間夾雜着零星濕意,像細細的針,貼膚入骨的寒顫。獄卒打開牢門,便瞧見蜷在角落裡的女子抬起了眼,陰雨的天氣里她藏在角落,眉眼全數在髮絲下掩着,只那眸子刀刃似的刺過來,寒光凜冽,讓獄卒無端端地發毛。獄卒撇開頭一把扯過她雙腕間的鐵鏈:“劉盈香,該你上路了。”
那女子被扯得踉蹌,撲在他腳邊,抬手握住了獄卒的手腕,涼,越發緊得像纏在手臂上的毒蛇。
“我不是劉盈香!”她咬牙切齒,每個字節都在發顫,並死命地扯着獄卒道,“我要見趙梵生!他知道我不是劉盈香……你們抓錯人了!”
手臂上握着的手指都在顫抖,獄卒厭惡地甩開她,不耐煩地道:“省口氣上斷頭台再喊吧!”拉扯着鐵鏈拖她起身,“抓錯人?真是笑話,趙大人親自抓的人,如今卻要找他來喊抓錯人了?”猛地一扯,她被扯出了大牢,迎面是漫天滿地的細雨,兜頭打在臉上是深入百骸的涼,她僵僵地看着那雨霧,一句話都講不出口。
是了,是趙梵生親手將她送入這大牢,怎麼會有錯?就算錯了,又有誰會信她?
劉盈香……所有的人叫她劉盈香。
大巽煦和元年,丞相劉辰連同朝中幾位重臣,意圖謀反,卻被聖上新封尚書趙梵生揭發,並帶兵抓獲劉府一干人等。次日聖上下旨,劉辰全府八十七口,連同獨女劉盈香,滿門抄斬。
那日雨下得冗雜,卻不大,一線線地迷濛在天地間。她跪在砍頭台上,打身邊泊着的一窪雨水裡看見,懸在她頭頂上方的刀,青白的亮,卻沒有光,刀頭紋有怒目圓睜的獸。
她不抬頭,獸頭刀上淅淅瀝瀝滑下的雨水,全數落在她的脖頸里,那一種涼,找不出言語形容。等着有人喊行刑,刀刃落下,人頭落地,她這一生也就塵埃落定,再恨,再不甘心也如此了。可等來的卻是一雙白緞金絲細細紋路的靴面,踏着那一泊雨水立在她眼前。
蟹青色的絹傘,在頭頂之上撐出一片陰影,她聽有人道:“抬起頭來。”聲音壓得沉,字裡行間都透着不容置疑的語調。
她一晃神,下巴便被人抬了起來。
紫骨傘下那張欺霜賽雪的臉便躍然眼底,唇抿一線,紅得有一絲妖,眉睫半落着,垂着眼看她,陰雨迷濛中那人便生了光,不能直視。
那人似乎吃了一驚,眉目微微蹙了,盯着她,一言不發。
是怎樣一張臉?她青絲遮掩下的一張臉已然被燙得面目全非,一些些紅的血,一些些白的肉,潰爛得讓人發寒。
身側撐傘的太監,低低地喊了聲:“殿下。”
那人才挑了一線唇冷笑一聲:“好狠的心……”好似自言自語,卻又俯下身,細細瞧着她那一張被毀的臉,問,“阿袖?”
頓時,她惶惶而喜,淚如雨下。
一
夜裡的雨下得越發大,砸在青瓦檐上叮叮噹噹的,亂響成一團,鬧得人怎麼都安不下心。
阿袖立在檐下,瞧小姐閨房中燭火熄滅已久,終於忍不住撐傘跑了出去。
這樣大的雨,他果然還倒在丞相府外,搖曳的風燈下,他整個衣襟都是薄薄的紅色,被雨水濕得淡了,卻還是血跡斑斑。
阿袖撐傘過去,他忽然就睜開了眼,一把攥住阿袖的手腕,驚得她失手落了青綢傘,兜兜轉轉地滾在腳邊:“趙公子……”
他不應聲,也不鬆手,那一雙眼亮得像雨夜裡灼灼的燈火,卻看着阿袖一點點地熄了,滅了,再瞧不到一分光亮。他頹然地鬆開阿袖,掩住了面,一聲低過一聲地道:“我以為是她……我以為是盈香……”
握着被他攥得發白的手腕,阿袖抿了抿嘴,卻又笑道:“是小姐差我來的。”阿袖彎腰去扶他,“趙公子,小姐對你的心,你還不明白嗎?她那樣愛你……”
他忽然愣愣地望過來:“可她還是不能和我在一起,不是嗎?”
阿袖一瞬間沒了話。
劉盈香確實是愛他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樣的感情怎會摻得了假?阿袖一直以為,指腹為婚,再也沒有一對能像趙梵生和劉盈香這樣般配的了,剛剛好的兩情相悅,原以為他們會這樣結髮,白頭到老。
可誰也沒想到,趙梵生的父親會突然死去,家道中落,他變得一無所有,只剩下指腹為婚的一句承諾。
他在最落魄的時候來求親,卻連府門都未入,便被打倒在這雨夜中。堂堂丞相千金,怎麼會嫁給一無所有的他?
什麼指腹為婚,不過是一句空談。
趙梵生始終記得,大雨那夜劉丞相立在門檐下,朝他臉上丟了一袋銀子,居高臨下地說:“賢侄,我對你已然仁至義盡了。”
趙梵生從沒有一刻那樣恨過自己,恨自己的不爭氣,生生地將所有臉面丟在腳下任人踐踏。
趙梵生再醒來,雨已經止了,青白的光打半開的窗扉透進來,是青灰的天。
他睡在徒有四壁的家中。
手指被人攥着,溫溫熱的,趙梵生側過頭便瞧見昏睡在身旁的阿袖,蟹青色的床幔半垂在她脖頸上,那一截白,生生地晃眼。睫毛密密地在她眼下遮出一片陰影,薄紅的唇微微翹着,細長的手指緊緊地攥着他。
他有些許愣神,盈香的貼身丫頭,先前他並未這樣細地瞧過,只記得跟在盈香身後,時不時地抿嘴笑,是和盈香七分的相像,都是一樣的嘴角微翹,眉眼彎彎。
以前他常打趣,阿袖莫不是劉丞相的私生女,要不然怎會平白地和盈香這樣相似。
如今這樣近地看,卻總是不同的,她比盈香生得媚一點,手指上細微的繭是盈香永遠不會有的。
剛要替她撥開眉睫上的青絲,她卻醒了,盈盈的一雙眼看着趙梵生停在臉側的手,一瞬紅了臉,晃晃地斂下眉目,笑道:“趙公子醒了。”
聲音微啞,眼眶熬得通紅。趙梵生沒來由地心頭一暖:“你守了我一夜?”
她不答話,只是慌慌地抽回手起身,將一絲散發捋至耳後,彎眉笑了:“你沒事就好。”
那樣呼之欲出的情愫,在薄薄的晨光下一分分抽枝發芽。
二
是什麼時候喜歡上趙梵生的?
阿袖也不清楚,他是盈香的青梅竹馬,也是她的青梅竹馬,只是她從不敢奢望有一天輪到她守着趙梵生。
她日日來照看趙梵生的傷勢,一飲一食無不盡心竭力。盼他快些好,又恨不能他這樣傷一輩子,侍候他一輩子。
天轉涼時,趙梵生已經好徹底了。他不再問盈香什麼時候來,也不問她最近如何,只是在院子里的月桂樹下畫畫,一幅一幅,丹青素筆,總是一副眉目一個人。
阿袖抱着斗篷,遠遠地就瞧見,白花錦繡,細細碎碎地落了他一肩一發,也落了墨跡畫卷,她走進,筆墨間都生了香,一線線地沁入心肺。
“天涼了。”阿袖將斗篷披在他身上,拍落他一肩的落花,歪頭瞧着畫中的女子,笑得有些牽強道:“又是小姐嗎?”疊疊落落,他畫了多少幅了?劉盈香,全是她。
趙梵生落下了筆,忽然轉過頭來,展眉笑了:“並不是她。”
灼灼其華,他像生了光的白花,眉眼清淺得讓人晃神,阿袖看着他,頓覺得滿心歡喜,只要這樣看着便滿心歡喜。
“哦?不是小姐嗎?”
趙梵生牽她到案前,指着畫中的女子,笑道:“傻瓜,連自己都認不得了嗎?”
阿袖一愣,恍恍不能信地看他:“你畫的……是我?”
他笑得很明媚,用筆頭輕輕點在阿袖額頭:“傻瓜。”
半分的玩笑,半分的寵溺,是阿袖從未聽過的語調。
他忽然將筆塞在阿袖手中,道:“來,寫上你的名字。”
阿袖窘得臉通紅,囈語道:“我並不會寫字。”
“我教你。”不由分說地握住她的手,趙梵生環她在懷,一筆一畫地寫道:“唯有暗香盈袖。”
唇帶茶香,分不清花香與他發間淺淡的幽浮,一字一字都在耳側,綿綿密密,天羅地網似的將她抓牢。
阿袖隱約記得,小姐曾念過這樣一首詩——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那日的月桂開得太過錦繡,馥郁延綿得讓人發昏,所以在他突然道那樣一句話時,阿袖是不敢信的。
他道:“阿袖,你可願嫁給我?不嫌我貧困無為。”
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
三
阿袖自然是願意的,千萬分的願意。
只要是他說的,刀山火海阿袖都是願意的。
他許諾阿袖,他會風風光光地迎娶她入門,他要給她富貴榮華。
阿袖小心翼翼地應着,像得了天大的賞賜,儘管這樣都不是她想要的,但只要有他這樣的話,她便心滿意足,再無所求。
他卻是認了真,出門數日,音訊全無。
再回來時,眉目間都是呼之欲出的興奮,發狠的興奮。
月桂都落了大半,阿袖瞧見他一路花木扶疏地走來,頓時就紅了眼。
他伸手攬阿袖入懷,在耳側一絲絲地輕笑:“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阿袖千言萬語都講不出口,許久才問那麼一句:“你去哪裡了?”
“去辦一件極重要的事。”他攏着阿袖的發,只笑着道:“阿袖,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拿回,所失去的榮華。”
阿袖並不明白,抬眼看他,只瞧見他清淺的眸子里一星星的火苗,熠熠生輝。
他忽然低下頭,輕聲道:“但那之前,你要幫我做件事。”
“何事?”阿袖攀住他的脖頸,“你說便是了。”
趙梵生頓了一頓,似乎難以啟齒,片刻后才道:“幫我將盈香約出來。”
攀在他脖頸間的手忽然就一僵,那一個應允的“好”字,阿袖怎樣都講不出口。
他卻忙道:“阿袖,你要信我,我這樣做只為了你好。”
阿袖鬆開手,瞧見他灼灼的目光,抿嘴點了頭,是信他的。
阿袖帶盈香到趙梵生那裡時,已然是深夜,天黑得透不出一點光,唯有他房中那搖曳的燭火,如豆暈染。
推開門,便瞧見坐在桌旁的趙梵生,正剪着燈芯,一明一滅,抬眼越過阿袖,直直落在盈香身上。
蠟油燙在指尖,他卻不覺。
“梵生……”盈香立在門檻,素白的手指扶住門板,顫抖得楓葉一般惹人憐愛,言語未完,淚光便盈盈地墜了下來。
阿袖瞧見趙梵生在那一瞬想要上前,卻又止住了,垂下的手攥得很緊。
下一刻,盈香已然撲在他懷裡,哽咽得不成聲。
趙梵生看着立在門口的阿袖,猶豫許久,終是將手攏在盈香顫抖的背上,抱着她輕聲道:“莫哭了,我在這兒。”
盈香淚凝於睫地抬頭,“我以為你再也不會見我了……”
“怎麼會……”趙梵生扶她坐下,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阿袖。
阿袖卻猛地背過身,大步離去,不聽也不再瞧,可剛走沒幾步,就聽房中啪的一聲脆響,似是什麼瓷器碎地的聲響。
忙回頭,再奔入房中,不禁愣在原地。
跳動的燭火下,盈香昏倒在趙梵生懷裡,腳邊是碎裂的茶杯。
阿袖張口,卻不知該怎樣問。
趙梵生卻將盈香抱到床榻上,轉過頭來看她:“我說過,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趙梵生打袖中取出一個羊脂細瓶,遞在她面前:“喝了她,阿袖。”
細白的瓶,泛着冷光,有淺淡的香,似庭院里怒放的月桂,阿袖看他:“這是什麼?”
“莫要多問。”趙梵生將細瓶塞在她手中,“你只要信我便好。”
燭火晃晃下,阿袖看不真切他的眉眼,卻抿嘴笑了,她是信他的。
仰面一飲而盡,像酒,烈在喉頭,有微微的嗆。
趙梵生伸手抱住她,將一頁信箋交在她手中,低聲道:“帶着這封信,回府吧,等我光明正大地去迎娶你。”
阿袖低頭,瞧見手中的信箋上褐紙白字地寫着——劉辰親啟。
四
劉丞相的千金近日生了怪病,滿臉紅疹,怎麼都醫治不好,只得整日里矇著薄紗,悶在房中不出門見人。
偏劉丞相近來常被聖上宣入宮中,平日里見不着面。
落雨的時節,桂花都凋了大半,遍地的殘花,黃昏雨停時,漫天的雲燒得紅彤彤的,暈得滿院子都生了色。
盈香難得出屋,坐在迴廊下的紅欄上發愣,似乎瞧着不遠處的丹桂樹,又似乎什麼都未瞧。
想些什麼,她出神之際,遠處便有碎碎的腳步聲傳來,近了才瞧清是個小丫鬟,她跑得急,一壁氣喘,一壁道:“小姐……趙公子來了……”
盈香霍然起了身,撐着紅欄,手指發緊,音調都抑制不住地發虛,問:“哪個趙公子?”
“還能有哪個?”小丫鬟壓着胸口,順着氣道:“自然是那個被老爺趕出府的趙梵生,他……”
不待再講什麼,盈香已然往前廳跑去,遠遠地聽見小丫鬟在身後喊:“小姐!老爺不讓你去……”
她哪裡顧得了。她跑得急,一路上心慌慌地跳着,竟是要跳出喉嚨,那一種慌,講不出口,只碎碎念着,來了,終是等來了……
當她瞧見坐在正堂中的趙梵生時,頓然安定了下來。
大廳中已然掌了燈,一暈暈的燈火下,他斜靠在椅背中,啜了一口茶,眉眼含笑的摸樣,依舊是那股子溫文爾雅,讓人瞧着,心生安定。
她剛要上前,便被追來的小丫鬟扯到門扉后,小聲道:“趙公子不是一人來的。”
盈香睖睜。
果然,大廳之外,有重重的士兵。
劉丞相也在正堂中,卻是站着,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青白,眉目壓得極沉。
她聽趙梵生輕淡地道:“搜。”
一隊的士兵齊肅而來,穿梭在整個府中。
盈香看着他,白袍玉帶,錦繡無雙,可眉目間的暴戾卻是呼之欲出。
不過才幾日未見,他不再是那個倒在雨中的文弱公子,而是風華絕代的重兵首領。
他是來了,卻不是為迎娶她而來,而是帶了重兵,圍困了整個丞相府。
盈香在門扉后看着他下令搜府。
看着他將書房搜到的一張信紙擲在劉丞相臉上,言語溫軟地笑道:“丞相大人,這信中寫了些什麼,你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劉丞相張口欲言,他卻霍然打斷道:“劉辰,如今證據確鑿,你連同朝中重臣,意圖謀反,還有什麼話可講?”
那樣的鋒芒畢露,那樣的笑裡藏刀,盈香攥着門扉,只覺心頭頓時空了,她看見,那張信紙的褐色封皮上,黑墨點點地寫着——劉辰親啟。
她再忍不住推開小丫鬟,踉蹌地立在了門口。
趙梵生轉頭望過來,彤彤紅雲下,展眉笑了,剎那的灼灼其華,像開在暗地裡的白花似的。
她聽見他含笑道:“將劉府所有人等抓入天牢候審。”
劉丞相忽然朗聲大笑,一把扯過他的衣襟,咬牙道:“趙梵生,你以為憑這樣拙劣的伎倆,就能搬到我?聖上會信你?”
趙梵生不怒反笑,在他耳側笑着說道:“丞相大人,我們打個賭如何?就賭聖上會不會信我,將您滿門抄斬……莫忘了,是聖上准我來此搜查。”
一瞬間,劉丞相僵住身子。
五
連夜,聖上看了那封在劉府搜出的信,雷霆大怒,下令將劉府上下滿門抄斬,信件中牽扯的幾位重臣一律同罪而誅。
那是一封怎樣的信件?都猜得出來,定然是密謀反叛的計策,弒君謀反的大罪,不過一夜間朝堂惶惶,沒有人料得到剛剛登基不久,青稚未脫的少年天子,會有如此狠辣的手腕。
這件案子滿是漏洞,誰都瞧得出來,不過是聖上為了除掉劉丞相的借口而已,威懾朝野。
也是一夜間,阿袖在暗無天日的大獄中面目全非,她臉上的紅疹在朝夕間潰爛腐蝕,蔓延了整張臉,紅血敗肉的,甚是恐怖。
看守她的獄卒不敢近前,只聽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一個名字——趙梵生。
那夜,悶雷,山雨欲來,寒風徹夜。
有人在起風的夜裡挑燈夜行,千里迢迢地來到獄中看她。
獄卒開了牢門請他進去。
阿袖蜷在角落裡,看那一盞燈火越發地近,直至眼前,她抬眼,就着搖曳的燈火看清黑色斗篷下的那張臉,眸子里一瞬間亮了光,撲身上前,一把扯住那人的衣袖,像抓着唯一的光亮,眉目驚喜,聲音卻在發顫,道:“梵生……你是來救我的吧?帶我出去!你知道我不是盈香,我是……”
“我自然是知道的。”趙梵生甩袖拂開她的手,震得她撲倒在地。趙梵生整了衣袖卻不看她,笑道:“不過那又如何?”
阿袖一瞬愣住。
他忽然俯下身,逼近她的眸子,低聲道:“你非死不可。”言語間含着茶香,是她熟悉的,她卻在一瞬間猝不及防地滾落了眼裡死噙着的眼淚,灼在面頰上腐爛的傷口,疼得人戰慄。
儘管千百次地猜測這其中的因由,可她始終不敢相信,趙梵生許給她的榮華,便是如今這樣的境地,她始終認為,他是無奈的,有苦衷的。
可是如今,他說,你非死不可。像一把利刃,切膚入骨。她甚至不敢問為什麼,不敢往下猜。
他卻偏道:“為何不問為什麼?”他的言語溫軟得刻骨,講出來的卻剜心剖腹,“我真的很感謝你,感謝你替盈香去死,好成全我們。”
他說,為了盈香我煞費苦心。
再沒有比這更鋒利的劍,繞指柔的劍。他的溫存,他的軟語,他的唯有暗香盈袖,不過是為了如今這一刀,為了讓她替盈香去死,他真的煞費苦心。讓她心甘情願地走到現在。
是那樣地信他,所以喝下那瓶毒藥,不過是因他講,那不過是起紅疹的葯而已,幾日後就消了,她只有遮了面紗才能假冒盈香,不被人看出來。
他又說,你假扮盈香,等我風風光光地娶你回來,而不是以丫鬟的身份贖身出府。
她那麼信他,以為他全心全意為她好,到頭來不過是煞費苦心地找個替死鬼而已,可笑她親手將那封信放到了劉辰的書房,親手將劉府滿門和自己送了進來。
暗夜裡響了悶雷,他轉過身瞧了一眼鬱郁的天際,嘴角含笑:“我說過,要將屬於我的榮華全數拿回來,曾經踐踏我的人,都不得好死。”
燭火熄滅,她看不清他怎樣離開的,卻不由得想起那個在花下,畫畫的趙梵生。
也忽然想起,他曾經消失了幾日,再回來,就已經不同了。
去了哪裡?
六
劉府滿門抄斬的半月後,趙梵生平步青雲,直升為右丞相,聖上恩寵正隆,有意為他做媒,他卻拒絕得毫不婉轉。
他道:“臣已有心上之人,幾日後便會成親,望聖上成全。”
“哦?”聖上在滿園的丹桂中回過頭來,笑意盈盈地瞧着他,“那女子是誰?值得愛卿用情至此?”
趙梵生頓了一頓,抬頭含笑道:“不是大戶人家的女子,不過是個小侍婢,名阿袖。”
聖上撿丹桂落花的手頓了一下,眯了眼看他,許久斂目笑了:“原來叫阿袖啊。”
三日後,右丞相趙梵生大婚。
內院中,張燈結綵,滿目的紅,丫鬟婆子穿梭不息,正廂房中新娘子正坐妝奩旁,細細梳妝,八寶細軟連珠步搖,直壓到那眉眼間,搖搖曳曳,灼灼生輝。
打菱花鏡中往過去,是眉目微翹的嬌憨模樣。
小丫鬟出門打水,房中只余她一人,她細細瞧着,竟有些出神。直至一雙素白的手,拾起妝奩上的金釵比在她髮鬢間,才猛然回神。
她原以為是服侍的丫鬟,剛要嗔些什麼,忽聽身後人,持着金釵在她髮鬢間比來比去地笑道:“盈香小姐這麼急着嫁人,難道不怕老爺死不瞑目嗎?”
她脊背一僵,定定地看着菱花鏡中立在身後的女子,霍然轉身:“你是……”
那女子薄紗遮着面,看不清臉,唯獨那雙眼睛在外,是和她相似的微翹,卻比她多一分媚。
那女子輕笑:“小姐連我都不認得了嗎?虧我還為你死過一回呢。”
是從來沒有的驚駭,盈香退到脊背緊貼在妝奩上,驚詫地問:“阿袖?你……沒死?”
“你就那麼希望我死嗎?”盈香張口欲反駁,她卻忽然逼近,笑道:“不用講其他,我這次來,是要送你一份大禮的。”
“什麼大禮?”
阿袖眉眼微醺地瞧向窗外:“你的仇人。”
盈香睜圓了眼睛,一把扯住阿袖:“那個人是誰?”
阿袖笑了,近乎喃喃地道:“他果然做得天衣無縫,如今你還不知曉……”
七
花好,月未圓的良宵夜。
趙梵生微醺地到榻前,紅燭暖帳,迷濛得醉人。
她就那麼端正地坐在紫木雕花榻上,紅裝加身,薄紗紅幔蓋住了她的面,看不清她的眉目,她的表情,卻聽的到她細密的呼吸聲,一起一伏拂着紅紗幔,撩人心扉。
“盈香。”趙梵生坐在她一側,伸手要去揭她的蓋頭,手卻被她攥住,十指纖細,白得蒙蒙生光,卻涼,觸在肌膚上,如同絲滑的緞子,卻有細微的繭。
“相公。”她在紅紗幔下低低地笑了,言語溫軟生香,半嬌嗔地道:“名字怎麼可以叫錯了?”抬手揭開紅紗幔,探出那一張面。
趙梵生駭得退了半步,卻被她攥得緊,不得再退,只得愣愣地盯着燭火下那一張滿面疤痕的臉,張口許久才出聲:“阿袖?”
是再難形容的驚駭,瞧見了夜間的鬼魅一般。
她卻笑,眉眼越發如絲,貼近他:“可不就是我嗎?”
“你……怎會還活着?”他甩開她的手,直退數步,卻又逼近,“盈香呢?你將盈香怎麼樣了?”
阿袖斂着眉笑,並不看他:“殺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在尤為靜的房間里清晰得擲地有聲。
趙梵生猛地上前,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壓她在床沿之上,一分分地用力:“你再講一遍!”
阿袖直眼看他,只覺得那一瞬他臉色陰沉得嚇人,便是在團團的紅暈下,也是死灰一片,那種顏色,讓她恨得咬牙切齒:“心疼了?”
趙梵生再加了一分力,只恨不能扼斷她的脖子,可仍不甘心問:“盈香到底在哪裡?”
她卻不答,反問:“你心疼她?如果你真心疼她一分,就不會下那麼狠的手,要陷害她父親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閉嘴!”
“怎麼?那封謀反的信不是你讓我放在丞相書房的嗎?”阿袖被掐得臉色青白,笑容卻越發明媚,在灼灼艷艷的珠釵下,傷疤滿面,竟是一種別樣的妖魅,“下這麼歹毒的心,如今卻不敢承認了嗎?”
趙梵生一耳光落在她面上,抿得唇線青白:“我只是將他給我的,加倍地還他罷了,他是罪有應得,我說過,我要讓這世間所有踐踏我的人,不得好死……”話未講完,整個身子卻猛地一僵。
掐着阿袖脖子的手一分分鬆開,趙梵生低頭,看着洞穿他肩頭的一把利劍,一滾滾地落着血珠,紅的,劍鋒上寒光流轉,一盈盈地墜着他身體里的血,沒有聲響。
他疼得蹙眉,不可思議地轉過頭,就瞧見立在身後,滿手是血的盈香,她嚇得臉色蒼白,像死灰一樣的白,眼睛空洞洞地看他,哭得沒有聲音,後退,再後退,整個身子都顫得讓人心疼。
她就那麼喃喃着,痛苦地掉眼淚:“怎麼是你?怎麼會是你?我所有的親人怎麼都死在你手上……”
“盈香……”趙梵生張口,想解釋什麼,阿袖忽然攀住他的脖頸,袖中寒光一閃,一刀割斷他的喉嚨。
那一句話,就在喉頭輾轉不得出聲。
他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在了腳邊,阿袖看見他到死都不能信的眼神。
尾聲
在大雨的日子裡,阿袖提着趙梵生的頭顱去見了聖上。
他在昏暗的大殿中分棋子,白的,黑的,沁手的涼,拾起來丟在玉匣中叮叮咚咚地響着,異常地好聽。
阿袖將頭顱放在他面前時,他只略略地掀了掀眼帘,便繼續拾他的棋子,煌煌的大殿中,他認真的唇線微抿。
過了許久之後,他忽然問:“不問朕為什麼要你殺了趙梵生嗎?”
阿袖蹲下身子,捻起他腳邊的棋子,低聲道:“聖上免我一死,讓我有機會親手殺了他,已是皇恩浩蕩,不敢多求。”
他側過頭看她,和第一次見刑場上見到的不同了許多,沒有那分戾氣了,安靜了許多,整個人都淡了許多。
當初在刑場上救下她,是因為憤怒趙梵生自作聰明的欺君,找人替死。也是因為她夠恨趙梵生,恨到想將他生吞活剝。
所以他才放手,讓她去殺趙梵生。
如今該報的仇都報了,她彷彿失去了唯一的光亮,枯死了一般。
他撂下手中的棋子,瞧着殿外鋪天蓋地的大雨,淡聲道:“他和劉丞相一樣,非死不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朕要坐穩這天下,有些人便留不得。”他轉過頭,忽然發現大殿中空落落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阿袖,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