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餘生相識一場,以這樣的詞彙來描繪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不知道是否恰當,或者是“久不相聞的熟人”更恰當些,我們實在太久沒見面了。
那時在S城,我便時時聽到他的名字,名聲極好,大都是說他是年少有為,年紀輕輕便在事業上有了成就,更是熱情大方,為人仗義,頗有古代“孟嘗君”的風範,即使不足房客三千,怕是他家的門檻也達到要被踏破的程度罷。
也不乏有人在背後議論餘生是“敗家”或“揮霍”的,但是無論你怎麼聽,都會在語氣里聽到一股酸味兒,那樣的感覺讓人覺得甚為古怪。
初次見到餘生,卻是在S城的圖書館,相識得也是挺戲劇化的,我們兩個陌生人竟然同時伸手抓向同一本書,而當他目光望向我時,明顯閃出意外的神色,然後倒是餘生鬆開了手,然後竟然用頗為欣慰的語氣說道∶“現在很少有少年人喜歡讀這樣的書了,這是本好書。”
望着眼前這個高高瘦瘦,一臉白凈的陌生人,聽到一番莫名奇妙的話,我倒是有些愕然了。然後望向手裡的書,原來是《百年孤獨》,心底不免有些落落,我哪裡是專門為這書而來,不過是隨意翻翻,然後鬼使神差的便把手伸向這本書。
但無論如何,我們卻是算認識了,後來,偶爾會在圖書館碰到餘生,開始餘生會問我在讀些什麼書,後來他便乾脆推薦我讀哪些書了,再到後來他便開始不斷的給我講些他對那些書的看法與心得,而我卻只是一直默默的聽着,極少反駁,他反而當我是知己了。
初次造訪餘生,他的住宅與我想象中的富貴人家完全不同,只是在S城很平常的舊式建築而已,與那些已經陳舊破敗的四合院般瓦房一般,只是,當時的我絕對不會在這陳舊破敗的四合院里找到陳舊破敗這樣的字眼。因為,當餘生極為熱情的拉着我的手進入到他的客廳時,你會猛然被一種叫生氣的抽象東西佔據整個身心,餘生的客廳很熱鬧,各樣的人,正在極為熱烈的討論些什麼,熱烈得連餘生帶着我走進客廳似乎都沒有發現。
早就有聽聞,餘生是個樂意親近失意的人的,世事升沉無定,看來這世間失意的人倒是不少,至少能擠滿餘生家的客廳吧。因為各持觀點而熱烈的話題,但紙上談兵終歸也有個消停的時候,不然如此爭論下去又哪裡能有個所以然呢?我想這裡的人都是明白的,所以客廳終歸還是不熱烈了。
我倒也是不拘謹,餘生看了也是歡喜,我生來便寡言,只是偶爾說上兩句不着邊際的話語,倒是時常能引來他們的笑意,我也不以為然。唯獨喜歡跟餘生對話,他的涉獵極其寬廣,而且往往頗為奇景。倒是熱烈過後,卻讓我覺得無比沉悶了,還有便是餘生的有些來客,讓我覺得頗為不耐了,大都是那些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是“沒時運”的傢伙,螃蟹般懶散而驕傲的堆在椅子上,一面哀聲嘆氣,一面皺着眉抽着煙,把生不逢時這個詞語發揮得淋漓盡致。
直到,夜色越發消沉,這股子熱烈才徹底的散去,只留下些冷清的痕迹。
我與餘生獨處時,其實始終是有些沉悶的,大多是他在講,我在聽,但我卻最是樂意這般,一直以來我都認為他講我聽的日子是讓我一生難忘的,最起碼那個與餘生相處的夏天我是不會忘記的,現在回憶起來,哪怕他是給我講“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這類的故事,我也是願意聽的。
時間一晃十年過去了,再次回到S城,頗有種時間不饒人的滄桑感,我特意的去打聽餘生的消息,因為我想特意的去拜訪餘生。
只是再次聽到別人的評論,我卻知道餘生如今過得頗為不如意了,而餘生家客廳的有些來客,如今終於不再是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是“沒時運”的人了,他們大部分已經娶親生子,甘於平凡,但是無一談論到餘生時都是滿臉失望或是厭惡的搖了搖頭,“無可救藥”“爛泥”“失敗者”之類的貶義詞光明正大毫無羞恥的層出不窮。
我的心中忍不住一陣蒼涼,然後彷彿這蒼涼積壓到了一個臨界點一般,一下就爆發了出來,這些人,憑什麼如此評論餘生,他們憑什麼?
我找不到答案,也不知道答案。
望着這些人,我很想說∶“在你們拿着你唯一可以炫耀的妻子、子女來說明你們多麼幸福時,或者你們確實很幸福,但真的,請不要貶低別人來襯托自己的高貴,這種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行為極其噁心,而且,誰都可以說餘生的不是,但,唯獨你們不行。”
我很想這樣子說,但是,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我,已經不屑於對於這些人再說一句話了。
餘生的四合院越發破舊了,那瓦片已經只余老味兒了,他的客廳也終於安靜下來了。
見到我的來訪,餘生一臉愕然,我知道,闊別十年他早已認不出當年那少年了。餘生老了,真的老了,他的那股意氣分發不見了,他的那股生機勃勃不見了,他的那股無所不知也不見了,只余他消瘦的臉上那眼角的魚尾紋,還有就是那股子彷彿隨時會死去的老味兒,但,其實,餘生只是正值中年而已。
“你是小閑……?”也許太久沒有了訪客,餘生呆怔了很久後方有些不確定的問道。
直到我用的點了點頭后,餘生的臉上的神情方由錯愕轉為震驚然後便是沒由來的興奮,與很多年前一樣,熱情的便拉着我的手向客廳內走去。
這久違的熟悉感覺,讓我心中不由一陣溫暖。
“這些年,你還好嗎?”本不該這樣子問,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起來。
沒想,餘生卻是爽朗一笑,道∶“好的,當然是好的,不過就是比起以前這客廳要荒涼了很多了。”
難怪,原來餘生,還是那個餘生啊。
我也不作矯情,反而笑道∶“那你不是該要悶得慌了?”
“那卻是不礙事的,隨着年齡的增加,我倒是喜歡安靜些了,特別是冬天的公園,南國不下雪,冬天的公園看着早起鳥兒覓食也是極其有意思的事情。”餘生如此應道,但漸漸的像觸到什麼心事一般,語氣越發低沉了,又道∶“我近年了也許真的老了,心情不佳的次數也就多了,心情不佳大概也會讓別人心情不佳吧,所以他們也就少來了……”
我皺了皺了眉,心中覺得荒涼,但還是說道∶“ 我覺得你是自尋煩惱,把自己看得太壞了……”
餘生卻是哈哈一笑,打斷我道∶“其實我是把人間看得太壞了……”
我不禁一怔,果然,餘生還是那個餘生。然後,兩個人便忍不住相對而笑了起來。
這笑甚為暢快!
之後,還是與從前一般,一個人說,一個人聽,不過這次是換成我說得極其認真,餘生聽得極其認真,說的都是我這些年來有聊與無聊的事兒,關於餘生的我隻字不願問,他也就不說了。
到踏出餘生的客廳時,我忍不住再次打量起這間陳舊得泛着老味兒的四盒間瓦房來,再抬頭望望那片青天,天依然是那片天,這景,這物,這人,明明沒有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