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魚記
連續無數個陰天了。我木然地縮在陰暗又濕淋淋的閣樓里,等着一點一點地受潮發霉。
木板開始發芽了,沁出一縷縷陳舊的腐朽的味道,慢慢滲進那些像沉默了無數個年頭的古板老頭般的塵土。
當然,這只是我閑暇的想象,算不上什麼。如果下面的也是的話。
一尾紅色的金魚,懶懶地甩動尾巴,就在窗帷落地的角落——我蹲坐在地上能平視到的地方。它像是從暗紅色的帷幔里游脫出來的。可在我依稀模糊的記憶中,那窗笨重的帷幔上從沒有這樣懶散得那麼優雅的圖案,連堆縮在角落上的都沒有。
它漫不經心地晃着尾巴,滌盪起一波黯色的光,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腥。我沉默着,我在等它轉過來。無止境的靜謐……它一定是知道的,帶着詭異的傲慢,緩緩地擺過身體。
我,我看見了,那雙空白的沒有一丁點記憶的眼睛,連殘骸都沒有。莫名的,很痛,不過好像不是心臟的位置。
我以為它會跟我說些什麼,不過它只是漫不經心地掃過一眼,便慢悠悠地游出閣樓。
我沒有告訴母親這件匪夷所思的事,她不喜歡關於這個閣樓的任何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母親成了教徒,她每天都要去離家幾條街的位於小鎮邊緣的小教堂。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母親變得沉默寡言,眼神開始沒有波動,偶爾眼角漏出的餘光會閃爍着類似那條魚眼神的味道。
為了不再繼續冷卻發潮下去,我毅然決然地拎了抹布拖把,巡視了每個有過人或沒人的房間,除了那個閣樓。我要在母親回來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
魚竟也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後。我覺得像是被監視,就想着躲避。但如它所想,我動作慢得甩不了任何生物。
它游過了我還沒來得及檢查的每個角落。事實上,我從來都來不及。
它細細的嗅着,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它曾經擁有過的。它很喜歡有帷幔的窗戶,安靜地躲在一角舔舐着從玻璃邊腳滲漏進來的濕濕的黯色的光線。
偶爾神不知鬼不覺地滑到滿頭大汗卻又意外發獃的我的眼前,不等我反應又自顧自的遊了回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愚笨如我,接着抱着拖把肆意的跳着圈圈舞。
我很喜歡那條尾巴,有染了血的肖邦樂園的味道。
我總會在入夜前倚坐在光線黯淡的走廊上,靠着藤椅背,眯着眼看它小心翼翼地繞過斑駁的亘古城牆,順着半空的微風淌過夜的厚沉的灰雲。無端的,陣陣涼意刺背。
那段時光,我偶爾會帶着我的魚(它不一定這麼想)出去遛馬路,在黑暗伊始,路燈初現的時候。還要趕在烏鴉呀呀回巢前回家,因為那個時候母親也要回來了。
還沒到華燈旖旎的時間,路燈有一點泛白。初冬的燈泡少了許多誘引大把飛蟲的狂熱,從而顯得冷漠寂寥。
它似乎很開心,因為它可以高傲的獨自享受那些溫熱卻透着瘮人的涼意的光了。我看着成片成片的光不緊不慢地沒入它殷紅的魚鱗里,溢出一股腥味彌散在無風的傍晚。
我試着呼吸,一團溫潤在我的舌根洇開,淡淡的甜腥味,讓乾涸了許久的喉嚨開始慢慢蘇醒。
終於,太陽要回來了,厚沉的,像鐵鏽的陰霾被一口一口地吞噬掉。
我的魚還是慢的那麼優雅,但不再是悠閑,更像是沉重。它不再出去,即便入夜。
可能它和我一樣,一直都莫名地躲避着陽光。我們一起縮在窗子的帷幔下。它一如既往的死寂,只有那雙會讓我痛的眼球偶爾會對着我轉動一下。
有一種預感,它要離開了。
我們不總是呆在帷幔那裡了,我跟在它的身後,跟在那條漂亮的尾巴後面,穿過所有我們都去過的房間和客廳。
走走停停,最後還是回到了閣樓。我小心地踩上閣樓年老的木板樓梯,詭異的靜謐,沒有一點聲響。魚在木門前等着我。
我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推開了門。
“哐——當——”
玻璃片和着水珠像花一樣綻放,揚起很新鮮的腥味,甚至有些膩人。
目光所及,一個穿着碎花裙的小女孩靜靜地伏在地板上,身體微微抽搐着。水已浸濕了她的裙擺,凌亂的玻璃碎片里還有一條有漂亮尾巴的小紅金魚瞪大眼睛驚恐地掙扎着。
那是,我的魚。
從女孩雪白的手腕源源不斷蔓延過來的紅色液體逐漸將它包圍淹沒。
我看見,那個女孩被黑髮遮蓋的臉一點一點變得慘淡。魚無力的拍着尾巴甩起一陣陣鮮艷的紅色漣漪,直到被逐漸冷卻的黯色的血凝住,眼裡的光彩開始黯淡,似乎有記憶一點一點地蒸發消散…….
我蜷着身子,從手腕傳來一陣抽搐的痛。
“咔嚓——”鑰匙開啟門鎖的聲音。
幻映落幕。
母親回來了。我聽到她慢慢地穿過所有房間和客廳,最後踏上閣樓的木板樓梯,我拚命的嘶喊:不要!不要上來!不要……
可是,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空氣里只有木板老去的低沉聲調。
“吱——呀——”
我絕望了。
她推開了門,輕輕地走進來。我看着她枯槁的面容,不像記憶中才30的母親。
她手裡捏着一塊碎花手帕,緩緩地走到帷幔緊鎖的窗戶對面的雕花木櫃前,小心地捧起一個相框仔細地擦拭着。空白的眼眶裡有東西一點一點地充盈,嘴角也揚起不可察覺的弧度。
我看得到,畫面上,女孩依然笑靨如花。
.......
久久的沉默,像過了一個世紀,她低低地嘆息了一句:十年了,媽媽都40了……
她遲緩地轉過身,走到窗前一把拉開了帷幔,飛揚的灰塵被咆哮着湧入的陽光瞬間沖碎。
在我被湮沒前,魚告訴我,它丟掉的記憶都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