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大致在夏末秋初出現,這是東北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每當“雞棲於塒,日之夕矣,”一天的燥熱便漸漸消散。在鄉村,晚飯過後,撮條馬扎坐在院落的月影里,搖一把紙扇或紙板,遙看銀河,有一句沒一句的談天說地,品古論今,即便沒有微風,心裡也沁着淡淡的涼意,煩惱便沒了着落,似乎尋常的凡夫俗子也成了仙人。
恍惚間,在身邊幽深空曠的寂靜里,時而會若隱若現,若明若暗地飄來一隻或幾隻螢火蟲,夏夜立刻神了起來,有如靜置在昏暗牆角的豎琴被雙隱形的縴手撥出了悠揚的琴音,枕邊淡粉的日記扉頁被甜蜜的煎熬寫上了思念,人久違的童心也從遠方歸來,困意便飄到了院外不知名的所在。
“輕羅小扇撲流螢”,螢火蟲是最好捉的,它飛得緩慢,似乎帶着醉意,東拐西撞的不走直線,對人也無戒心。人對它也只是喜愛,即便偶發童心,捉住了也不加傷害。間或兒童把它放進了蔥葉,玩膩了,便任它爬出,仍留在那裡的,天一亮,便瞭然無趣了。
童心是清如水的。那時我家下放農村,家裡不惟是貧困,大人最難熬的更是心的創痛。而我則不然,七八歲的年紀還不知何為人生,玩心正盛,拎着由螢火蟲點亮的蔥葉小燈,便彷彿拎着根魔杖,或阿拉丁的神燈,跑着,跳着……
那時覺得,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飛去的小小螢火蟲,而地上的螢火蟲就是天上落下來的星星。在歷經坎坷后才知道,人都想成為高高掛在天上的星星,而絕大多數卻難免成了地上的螢火蟲!
可即便成了一隻螢火蟲,若能用自己微薄的光,照亮周圍的小小空間,不也是一種幸福么?
放在手心裡的螢火蟲看起來即善良又孱弱,當讀過法布爾先生所寫的《昆蟲物語》后,才知道小小的螢火蟲竟是個獵手。它東拐西撞的目的,一是尋覓配偶,二是尋覓蝸牛。每當覓到合適的蝸牛,螢火蟲就會用倒勾着的針狀嘴快速地向蝸牛的體內注入一種毒素,不久,蝸牛就會中毒死亡,腐爛成“粥”后,就可任其開心地享用了。
最會賞玩螢火蟲的莫過於隋煬帝了,煬帝曾於暗夜酒酣耳熱之時,在山谷里同時釋放成千上萬隻螢火蟲,可以想象此時萬點螢火與天上的繁星交相輝映會是怎樣的奇觀。煬帝也算是比較有靈性的皇帝了,如其不窮兵黷武和窮奢極欲,單憑修建大運河溝通了南北漕運,使神州“至今千里賴清波”就可以萬古流芳了,也不會被李商隱譏諷“至今腐草無螢火”。可見萬事萬物多有其雙重性,不能一概而論。
古詩文中涉及螢火蟲的並不多,即便涉及了也似熒光般微弱的一閃。最早出現的,可能是詩經里的名篇“東山”中“町疃鹿場,熠耀宵行”的詩句了,“宵行”就是螢火蟲。詩中講的是身心疲憊的征夫思鄉的情結:那破舊的草房,不遠處不時傳來呦呦鹿鳴,院落里偶爾有着螢火蟲在閃爍——這樣的故鄉能不使前途未卜的將士們產生“伊可懷也”的思念之情么?
童年時夢想着進城住高樓大廈,可人到中年,倒念起似乎很遙遠的故鄉,彷彿夏末枝頭搖曳的樹葉在風雨中夢着秋的葉落歸根。於是愛人說:“等將來到農村買所房子,院里鋪條青石板小路,兩旁栽着虞美人之類的花草或種上西紅柿之類的果蔬,再養點家禽,閑來無事也可‘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了。”我知道,她這是受了葉芝的“我就要動身了,去茵納斯弗利島,搭起一個小屋子,築起泥巴房;支起九行雲豆架,一排蜜蜂巢,獨個兒坐着,蔭陰下聽蜂群歌唱”詩意的影響。而我卻比較現實:“那得衣食無憂,像我們這樣碌碌無為,整天忙碌在喧囂的城市裡討生活的人,憑什麼去作‘歸去來兮辭’呢?”可愛人到挺樂觀:“你也太消極了,慢慢積攢點儲蓄,也並非單純為了享受,就這麼點返璞歸真的要求也不難實現呀!況且,想想總算可以吧?”
我寫的一首名為《螢火蟲》的小詩曾被《詩刊社》雷霆老師點評。他認為這首詩的意境較好,只是有些單薄。細品后,我自己也有同感。是啊,由螢火蟲勾起的對童年的回憶是那樣遙遠又甜蜜,破碎又零亂,似乎不是一首小詩就能寫得清楚。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詩雖小,卻也隱含了我淡淡的鄉情,故附錄如下:
在夜裡,我總願凝望着那顆星星。
她——是我童年的一隻螢火蟲。
夢——在草叢裡,夏天靜得出奇。
她眨着眼睛,被我捉住,放進了蔥葉,
於是,我有了一盞小燈。
那天夜裡,打着這盞小燈,我走進了天國。
而回來時,竟把她忘在了那。
就這樣,天上多了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