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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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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日子,我根本就沒想過在佛跟前的日子。

  我的日子,原本過的很平靜,但漸漸的,村裡有人開始說我了。是柳樹告訴我的。原因是,我沒能給青生個孩子。我覺得很奇怪,我原本就是朵青蓮,為什麼要有孩子?青什麼都沒有說,可我也有看到他的嘆息。娘也問過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覺得心中不再是平靜的了。我又開始回想在忘憂河的日子。我記得佛跟我說過,只要我真正獲得了一個人的愛,他就來接我。可那是什麼時候呢。我問過柳樹,有沒有見過佛,柳樹什麼都沒說。我覺察到,柳樹的時間不多了。原本我想問柳樹,什麼是愛的。於是我沒有問。 那天,娘把我接回家,什麼都沒有說。青還沒有回來。我覺得有點奇怪,爹只是嘆息的看着我,偶爾叫着我的名字,菡萏。我聽到了村裡有迎娶的喜樂聲,一如當初我嫁給青時。我覺得奇怪,但什麼都沒有問,我跟娘說,想去看荷花,娘本來想阻止我,但爹攔住了她,只是叮囑我,記得回來吃飯。我很奇怪為什麼不讓我回家,我和青的家,但我還是什麼都沒說,只點了點頭。

  不是夏天,荷塘里什麼都沒有,柳樹也衰老了很多,衰老,這個是我到了人間才學到的。太陽的顏色很奇怪,紅的,柳樹說,紅的很悲傷,悲傷是什麼,我不知道。我記得很清楚,在那片紅色里,青的那身青衫,我為他一針一線縫的青衫,變的很不清晰。他飛奔到我身邊,緊緊抱着我,我很奇怪,青是溫柔的,可抱我抱的好痛。他一遍又一遍的叫着我,水蓮,水蓮,我的水蓮。我一動不動的在他懷裡,只感覺自己的心跳的很奇怪。從青不清楚的囈語中,我知道了,他的爹娘因為我一直沒能給青生個孩子,所以要給青納妾,青不願意,他的爹娘就說不納妾就休了我。今天是納妾的日子,可他逃走了。他說,他的妻,只有我。我默默的聽着。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留在青身邊的日子不多了。如同我知道柳樹的時間不多了一樣。

  後來,青沒有納妾,他的爹娘也沒有再說什麼。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我越來越不喜歡出去,偶爾到荷塘去走走,只看到柳樹越來越衰弱,我無力幫助它。我記得佛說過,凡事都是有定數的,不能強求。青的公事越來越多,他常常是埋頭處理到很晚。我依然給他倒茶,給他磨墨,他也常常把我擁在懷裡,呼吸着我的味道。只是,我們不再對詩填詞了。我開始在燈火下回憶在忘憂河的日子。

  再後來,青有時不回家了。他開始變的憔悴了。憔悴,是柳樹說的。娘說,我瘦了很多。我淡淡的對娘笑笑,什麼都沒說。其實,我從別人的閑談中知道了,上次給青納的妾,在青爹娘的家裡,雖然青沒有在場,可還是進了青的家門。我也知道,青有時沒回來,就是住在他爹娘的家裡。我開始等待佛來接我了,可佛為什麼還不來啊。

  那一天,我記得是夏天,因為我才看了荷花回來。因為不知道青會不會回來,所以我沒有做飯。門突然響了,我以為是青回來了,就走出去接他。誰知道,是個女子,很漂亮,穿着淡紅的衫子。她的眼睛也是紅的。一見到我,她眼睛里又流出一種水來,她不停的說著,是你,都是你,是你住在青心裡,一直一直都是你,雖然我沒見過你,可只有你,才可能住在青心裡。因為有你,我只能做他的妾,因為你,我嫁給他三年,他連碰都不碰我,因為你,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麼不給他生個孩子?這樣,也可以斷了我的念頭,我也就可以不必還有幻想。我聽不明白,我只看着水不停的從她眼裡流出來,我知道,那叫眼淚。她抓着自己的頭髮,反覆的說,可我愛他,我愛他啊,我寧願只是做他的妾,我可以忍受他不碰我,可是,他就連看都不看我,看都不看我啊。我走上前去,試着把她的頭髮從她手裡解出來,她一下子抓着我的手臂:“你愛青嗎?你如果愛他,為什麼不給他生個孩子?你知不知道,他叫的都是你的名字?水蓮。”我被嚇住了。

  這個時候,青回來了,趕的很急的樣子,一把拉開她,把我抱在懷裡。對她說:“你走。”她哇的哭了,還是走了。青擁着我進了屋,急急的看着我,語無倫次的解釋着。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如果不是為了不失去我,他不會接受名義上的妾的。他焦急的看着我,反覆的說:“水蓮,我的妻只有你,水蓮,水蓮。”我輕輕的撫着他的頭,讓他慢慢的靜下來。青的青衫,還是我做的那件,我慢慢的對他笑着。青又一次對我伸出他的手,說: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慢慢向他伸出我的手,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了闊別已久的梵唱,我知道了,佛來接我了。我看着自己的身體慢慢開始透明,而青的神情突然變的愕然,不,是慘然,他伸出手,想要來抱我,可他無法靠近我。我最後跟他說了一句話: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

  那年,我二十四歲,青三十歲。

  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又回到了忘憂河上,伴着清幽的梵唱。我熟悉的看着忘憂河的清澈,風的清揚,竹的修長,月的皎潔,輕輕的舒展着自己。佛輕掬着我四周的水,愛憐的說,我接你回來了。我看到佛手中的佛珠,少了一粒。

  最初的恬適過了。我又開始習慣的注視着忘憂河,看着人間的是是非非。我看到了青。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回來多久了?青憔悴了,對,柳樹教我的這個詞,憔悴。還是一襲青衫,站在村前的荷塘旁,注視着滿塘的荷花。我突然心裡一陣說不出來的感受,我的花瓣,飄落了一瓣,浮在忘憂河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青一點點的衰老,那個我記憶中的紅衫女子卻沒有陪在他身旁。他一年四季,每天都到荷塘。我透過忘憂河,默默的看着他。佛從不說我什麼,只是愛憐的看着我。我只聽佛說過一次,說用一粒佛珠為我換了十年時間,可孽緣還是沒能化解開。青一點點的老下去,我覺得心都被脹的滿滿的,我突然想,如果我還是人的話,一定會流一種叫做眼淚的水。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淡淡的,青色的,溫柔的霧輕輕的籠罩了整個忘憂河,愛憐的抱着我,如同青擁着我一般,我記得很清楚,霧裡,有青的聲音,輕輕的喚着我,水蓮,我的水蓮。我微微的笑了起來,粲然的盛開着,吐露我所有的芬芳,我知道了,我終於明白了。佛曾經說過,修五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我們是在忘憂河上就結下了因緣,只是我們沒有修夠時間。愛憐我的佛,用一粒佛珠彌補了我們缺的時間。我燦爛的綻放着,悠然在青霧中,我的愛在青霧中。

  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沐浴着清幽的梵唱,靜靜的微綻在忘憂河上。幾乎靜止的河水清澈明晰。佛說,忘憂河映射出的,便是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於是,我常常看着那些男男女女,笑着,哭着,開心着,憂傷着。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是笑的時候少,哭的時候多,開心的時候少,憂傷的時候多。我問佛,佛愛憐的對我說:人生在世就是一種修鍊,只有看破紅塵之後,才能大徹大悟。我還是不明白,佛說我不需要明白。更多的時候,我就靜靜的微綻着,聽風,看雨,醉月。 我還記得那個早晨,從未見過的景象出現在我眼前。淡淡的,青色的,溫柔的事物輕輕的籠罩了整個忘憂河,愛憐的抱着我,如同佛注視我一般。我只記得佛低聲的說著,孽緣,孽緣。我不明白這兩個字。我問佛那是什麼,佛說,那是霧。我問佛,什麼是孽緣,佛愛憐的看着我,如同那霧抱着我一般,說我總有明白的一天的。 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靜靜的看着人間,一天又一天,看着那麼多人一次次的在輪迴,重複着前世的故事。我不明白,為什麼有機緣在他們跟前的時候,他們不願意放棄紅塵。我問佛,佛愛憐的掬着我四周的水,說你美麗的綻放吧。

  我靜靜的綻放在忘憂河上,一年年的過去,看着人世的聚散離和,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是幾百年。終於有一天,我對佛說,我想去人間。佛依舊愛憐的看着我,問我是否真的決定好了,離開他身邊去人間。我其實也不知道,我只是看着佛。佛輕聲的說,註定的孽緣是逃不過的。佛說,不讓我喝忘憂河的水,讓我保留這裡的記憶。佛說,他會接我回來的。佛說,當我真正獲得一個人的愛的時候,就接我回來。佛說,不讓我受到人間的玷污和傷害。我正要問佛,什麼是愛。佛把我捧在掌心,送我進入了紅塵。

  我成為了一個人,一個女子。娘告訴我,生我的那年夏天,村前大池塘的蓮池突然冒出了很多荷花的荷苞,我出世的那天早上,荷花全開了,於是爹給我取名叫菡萏。娘還說,我出生后第三天,有個道行很高的高僧來看過我,說我有慧根,……娘還有話說,可被爹的眼光制止了。我沒有問,我只默默的聽着。我知道,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我沒有告訴爹和娘。

  我偏愛淡淡的紫色,我總能想起在忘憂河的時候,我是淡淡的紫色。我常常憶起那梵唱,清風,幽竹,明月。我常常在下午的時候,到村前的大池塘邊去看着那滿塘的荷花。我還記得那是個夏的下午,我坐在那棵柳樹下,娘說那柳樹有五百年的年歲了,我知道其實它有八百歲了,它也知道我是佛前的青蓮,我每次去的時候,它都會跟我說話,我看着那滿池的荷花,靜靜的,一如我當初微綻時般。我還記得當時有一陣微風,吹得我的裙擺飄飄,在我拂過擋了我眼睛的頭髮時,一回眸看到了他,他穿着一襲青衫,如同幾百年前那場霧,淡淡的。他看到我的時候,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我也忘記了回過頭來,一直看着他。直到柳樹輕輕的用它的枝條拂過我的手臂,我這才想起,娘說, 女子不可以這樣做的。我提着裙擺,匆匆的走了。那年,我十四歲。

  後來,我再去看荷花的時候,就常常遇到他,慢慢的,我知道,他叫青。他總是拿着書,然後我看荷花的時候,他看書,我知道他也在看我,是柳樹告訴我的。慢慢的, 我們開始說話,他教我很多東西,他教我的第一首古風便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常常念的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然後就反反覆復的吟哦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我只是有那個清晨的感覺,像被那霧擁抱着。後來有一天,他有些緊張的看着我,伸出他的手,對我說: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其實並不懂,我只覺得,那句話說出來時,就像佛平時跟我說話一般。於是我知道了,這個人,是佛為我選的。於是,我輕輕的,把手放在他手上。

  那年,我十六歲,青二十二歲。

  青說,先立業,后成家。爹和娘對他很滿意,也贊同他的說法。兩家為我們辦了定親酒。我不大明白為什麼大夥都很高興的樣子,跟他們平時那種高興不大一樣的。娘開始教我一些事,說是女人份內的。我去看荷花的日子就少了。柳樹告訴我,沒有了我,荷塘變的很寂寞。寂寞,這是什麼,我不大懂。我的生活,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在我十八歲那年,我嫁給了青。

  青對我很好。他總是儘早的回來陪我,他常常和我回娘家,跟爹下棋,娘疼我,不要我下櫥。我就看爹和青下棋。青總是讓着爹,青有教我下棋,我看得出青很巧妙的讓着爹。青的公事很多,他總是在燈下奮筆急書。我只能給他端一杯茶,給他磨墨。每到這時,青總是放下手中的筆,把我抱在他懷裡,把他的頭靠在我肩上,在我耳邊輕輕的喚着水蓮,水蓮。青總喜歡叫我水蓮,說是他的水蓮。他說我身上有淡淡的蓮香。殊不知,我原本就是佛跟前的青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