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幽夢太匆匆
春雨方歇,陽光穿透紹興城早晨的薄霧灑在了肩頭。
沿魯迅中路向西,經咸亨酒店,過三味書屋,在路邊小河中木舟上頭戴瓜皮帽、酷似阿Q的船夫指引下,粉牆黛瓦的沈園很快就到了。
如果要評中國哪裡出的名人最多的話,答案絕對只有一個:紹興。
從上古的大禹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漫漫時光長河中,帝王將相、名士俠客,任何一個階層內、任何一個朝代中都不乏紹興籍的名人。
在紹興城裡信馬由韁地隨意行走,不幾步就能見到一處又一處的名人故居或是歷史遺迹,然而在這所有古迹中,甚至在整個中國的古迹中,沈園都顯得那麼地與眾不同。
沈園不關家國,只關風月。
850年前園中的那段重逢被歲月釀成了永恆的經典,催落一代代多情人的行行清淚。
走過郭沫若題寫的“沈氏園”牌坊,才入沈園,原本晴朗的心空突然就蒙上了淡淡的愁霧。
一塊被生生劈開的大石刺痛着人的眼睛。
大石從中裂為兩截,卻又緊緊相依,上書“斷雲”二字,想是取自陸遊描寫沈園的詩句“斷雲幽夢事茫茫”,而紹興方言中“斷雲”又與“斷緣”諧音。
斷石無語,卻日夜在此默默地昭示着遙遠時空下這裡曾經演繹的那場如泣如訴、憂傷凄美的愛情故事。
時當仲春,雨後陽光下的沈園一片奼紫嫣紅,亭橋池榭間綠意盈盈,讓人賞心悅目。然而美景當前,心緒卻越來越低落,因為人已站在了那面青磚牆前,刻着陸遊和唐婉《釵頭鳳》詞的牆前。
牆腳青苔蔓爬,而牆上的詞句隔了千年仍似帶着斑斑淚痕,讓人不忍卒睹。
右手邊是陸遊的詞: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左側是唐婉和的詞: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憑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陸遊自小與表妹唐婉青梅竹馬,二十歲時陸唐結婚。
婚後兩人兩情相悅、琴瑟和諧,但婚後不久,因唐婉與陸母間婆媳不和,在母命催逼之下陸遊雖有萬般不舍,也只能寫下了休書。
婆媳不和的原因找不到任何史料記載,一般認為陸母不願見兒子流連閨閣、纏綿於兒女私情而無所作為,更可能的是見兩人一直沒有子嗣而對唐婉心生嫌惡。
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封建社會,婚後不能懷孕無異於犯了彌天大罪。
在對陸母的一片千古罵聲中,陸遊也頗受微辭,人們對他在母威之下的懦弱不能釋懷。
其實我們不能要求在一個將“忠孝”高置於萬事萬物之上,一個對君王和父母要求絕對服從的時代,去強求年僅弱冠的陸遊孤標於世,衝破當時的現實和倫理,不顧一切地作出反抗;我們甚至不能對陸母強橫地拆散兩人作過多的指責。
陸唐間的婚姻悲劇,更多地是時代造成的,那個時代象陸唐這樣的愛情悲劇每天都在不斷上演。
離婚後,陸遊在母命下娶了王氏為妻,唐婉也再嫁給了紹興城中的名士趙士誠。
故事如果到此結束,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陸遊與王氏婚後相當和睦,趙士誠也是個知書識禮之人,隨着歲月的流逝兩人心靈的傷口或許會消彌得越來越淺。
然而在陸遊二十七歲那年的春天,兩人外出踏春,相逢在了紹興一沈姓大戶人家的花園裡。
隔着千絲煙柳,隔着脈脈春波,二人四目對視。
一別經年,千言萬語,瞬間湧上心頭,卻又不能訴說。
沈園的時空在兩人盈盈一水間的凝望中,永遠定格,兩人的命運也從此徹底改變。
幸虧趙士誠乃豁達洒脫之輩,當即命人給陸遊送去精美的酒菜。
陸遊心潮起伏,悲從中來,抓起酒壺仰頸痛喝,然後提起筆來,和着血淚在粉牆上揮毫題寫了千古愛情悲歌《釵頭鳳》。
從沈園回到家中,唐婉終日鬱鬱寡歡,茶飯不思,終於一病不起,臨終前以淚研墨和了一首《釵頭鳳》。
陸遊聞此噩耗,痛不欲生,離開了紹興這個傷心地,到京城臨安欲求報效國家,驅除外辱。
他應進士試,取為第一,卻因在榜上名列奸臣秦檜孫秦堝之前,又“喜論恢復”,致觸怒秦檜,竟遭黜落。
秦檜死後陸遊雖被起用,但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不思進取,陸遊一直得不到重用。
但陸遊“位卑不敢忘憂國”,一生都想着驅除外夷,修復山河,甚至一度去到了戰火紛飛的抗金前線。
只不知,在他鐵馬冰河的夢中,又曾幾度回到了故鄉的沈園?
“國讎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
縱有一身的文韜武略,陸遊也最終被主倡投降的朝廷罷了官。
回到老家紹興的陸遊已經66歲了,前塵舊事又再一一浮現。
才知道,時光可以改變一切,唯獨不能沖淡刻心蝕骨的相思。
每次經過沈園,陸遊定會登臨旁邊的禹跡寺眺望。
在七十五歲高齡時陸遊又來到沈園,寫下了兩首《沈園》。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沈園期間已三易其主,連園中的柳樹都老得不飄絮了。
樹尤如此,人何以堪。
然我們白髮蒼蒼的老詩人只要一到沈園,四十多年前與唐婉相遇的一幕又浮現眼前,恍如昨日,悔恨和思念又再讓他痛徹心肺。
垂垂老矣的陸遊在臨終前一年仍撐持着去到沈園,緬懷唐婉。
“沈家園裡花似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故事已遠,經典的愛情卻已永存。
我踽踽獨行在仲春的園中,走過楊柳依依的小徑,徘徊在傷心橋頭,橋下的春波輕輕漾動,好象還映着昔日的驚鴻倩影。
後世的人們早已不知道沈園的主人是誰,一曲《釵頭鳳》讓陸遊和唐婉成了沈園真正的、永恆的主人。
他們生存的年代容不下他們的愛情,卻由沈園作為載體,將這段凄絕的愛情保留了下來,並在千百年的傳說中,蘊成了讓後人沉醉的佳釀。
在一代代人的傳唱中,伴陸遊度過了大半生的王氏已經沒有人提起,好象這樣才能更顯陸遊愛情的專一。
其實陸遊與王氏一生融洽,王氏還為陸遊生育了五個兒子。
直到七十一歲,也就是陸遊七十三歲時,王氏才逝去。
在王氏生前,也許陸遊的愛情已隨唐婉的早逝而滅。但他盡到了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對王氏無愧於心,陸遊絕大部分紀念唐婉的詩都寫於王氏故去后。
我們可以想見,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依然心中裝滿了對自己最初那份感情的懷戀,至死不忘,這是怎樣的一種純真。
薄霧漸被春日的陽光驅盡,古老的沈園中梅影點點,垂柳依依。
斯人已去,年少時恩愛卻短暫的婚姻,多年後沈園讓人心碎的驚鴻一瞥,這一切都如午後一場幽幽的春夢,來去匆匆,已了無痕迹。
光陰早已磨平了園中所有的陳跡,唯亭榭迴廊間彷彿還縈繞着850年前一聲悠悠的嘆息,讓人蕩氣迴腸,心緒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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