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燈光的窄道顯得悠長而寂寥,道邊幾棵高大的梧桐更是把僅有的一點清冷的月光遮的嚴嚴實實。在這孤獨的夜色,風似乎搖身一變就成了藝術家一樣,指揮着樹上的黃葉,撥動着地上的落葉,奏出一曲冬天的序曲。
孫小七獨自一人走在夜幕下,微微佝僂着身體頭髮蓋過了大半個臉頰,左手使勁的拽着身上單薄的衣服,右手裡捏着馬上就快要燃燒到煙蒂的紙煙。呼呼地又是一陣風刮過,孫小七打了一個寒戰,扔了手裡的煙頭。兩隻手把本就單薄的衣服拽的更緊了。刺骨的寒風仍舊肆無忌憚地刮著,就連樹枝上最後一片孤零零的黃葉,終於耐不住風執着的追求,打着旋兒飄落到冰涼的泥地上。得到的也許只剩下凄涼。那種情景恰如其分的表達了孫小七剛剛失業的心情。他沒有停下腳步,依舊在黑暗的路上掙扎着。
在不遠處,他看到了一所小平房裡投射出明亮的燈光,把冒着寒氣的地面映照的清晰可見。走近屋子,能聽見一個沙啞而略顯蒼老的聲音慢慢地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話畢以後,屋裡瞬間嘈雜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起來。孫小七趕緊湊上去想看看究竟,可是門上連一點縫都沒有留。他只好悻悻的離開,剛走了兩步,他發現了那座小房子的窗戶,一共兩扇,一扇嚴嚴實實地貼着報紙,另一扇則像是專門為他的好奇心留下的一樣。透過窗子,他看見不大的小屋裡擠滿了人,有的坐着小凳子,有的蹲在牆角,有的拿着一片紙在寫着什麼。他們好像都是圍着一個人在聽什麼。那個黑黑瘦瘦的男人坐在他們中間,閉着三角眼,捋着一點點小鬍子搖頭晃腦的說著。“五爺,你剛說什麼道呀名呀的,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一句話突然打斷了五爺的話。其他人也隨聲附和道:“就是,五爺,你說的什麼意思啊,咱們兄弟都是粗人,不懂你的意思,你就給咱解釋解釋唄!”“好吧,那我就給你們好好講講道,所謂盜亦有道!”孫小七趴在窗框上還聽得一頭霧水,“什麼道可道,名可名的。大晚上的弄一個掃盲班,真是有病!”他心裡犯起了嘀咕。他本來打算離開,但好像走了也挺無聊,索性就拿這當個樂子聽聽吧。他心想好歹我孫小七也是念過幾天書的人,他說的那些爛玩意老師原來還讓背誦來着。
“咳、咳……”五爺的手放在尖尖的下巴上乾咳了兩下,屋裡霎時安靜了許多。“弟兄們,我來解釋一下剛才說的道和名。道就是偷盜,是咱們的工作!”啊,孫小七突然吸了一大口涼氣,感嘆道:“原來是賊窩!我得趕緊走。”“誰?屋裡的人一下子發覺了,趕緊去看看。”五爺緊張地說。一開門,一道黑影跨箭步飛了出去,沒一會兒,孫小七就和那個身手矯捷的大漢一起出現在屋裡。“五爺,怎麼辦?這小子,咱們做了他!”“哎,不能這樣,阿沖,遇事要冷靜。”五爺平和的說。
小七這時已經嚇得不成樣子,雙腿不住地發抖,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別,求你,別,別殺我,我什麼都沒看見,沒看見,求你別……”“哦?沒看見?那你現在可是看見了。不然把你的眼睛挖出來好嗎?”五爺陰陽怪氣的說道,他那沙啞的嗓音此時顯得更加瘮人。“別,別殺我,我真的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只要你不、不殺我、我願意給你當牛做馬。”小七已經帶着濃重地哭腔了。“好,那我就給你一條生路!阿沖,把他綁了扔進裡屋,待會看心情吧。”五爺似開玩笑的說著這句話。阿沖可一點也不含糊的執行了五爺的命令,把孫小七捆的結結實實,還用黑布蒙了眼睛,像是丟垃圾一般把他丟進了潮濕的屋子。“好了,言歸正傳吧,這是個插曲。那小子想活還是不想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裡屋的孫小七把五爺的每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起初他還不停地掙扎着,到後來他竟不清楚自己何時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聽見五爺說:“取名於尋常可取之名,其名不是恆久之名。人通常要無所趨求,才能觀察世間的微妙,時常又要有所趨求,以便成名。這才是世上最微妙的平衡和萬事萬物運作的原理。”“哦,我好像是明白一點兒了!”面容白凈的小維似懂非懂的撓了撓頭,若有所思的對五爺的話表示認同。“好了,今天就到這裡吧,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大家請自便。”五爺說。
屋裡這些人好像一窩蜂一樣,一鬨而散!還有人說道:“看看人家五爺,文化人就是不一樣,同樣是偷東西的賊,差距咋就這麼大呢?”最後屋裡只剩下了五爺和小七。五爺衝著小七走過去,小七雖然被矇著眼睛,但是卻聽得分明。突然,小七的脖頸感覺到一絲冰涼,他一下子反應過來了,便趕緊翻起身子跪在地上哀求着:“求求你,別殺我,你讓我幹什麼都行!求求你。”五爺不為所動,還是拿刀子緊緊地貼着小七的脖頸,“是不是我讓你做什麼都行?”五爺冷冷地問道。“是,是,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只求你放了我!”“如果我讓你去死呢?”五爺絲毫沒有一點心動。忽然,地上濕了一片,還冒着熱氣,帶着淡淡的尿騷味。“哈哈,你小子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我還以為你是個男人,就這麼讓你死了我真沒有一點兒成就感。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小子,你記住了,你欠我一條命!”五爺輕蔑的對小七說。小七此時聽到活着兩個字,好像是抓住了最後那根救命的稻草一樣,又一次昏厥了過去。當第二天他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臉貼着被自己尿液浸濕的地上,手上的繩子和眼罩不知被誰摘去了。
孫小七還是想要逃跑,可是剛打開屋子的門他就看到了那個叫阿沖的人。阿沖沒正眼看他,就冷冷地說:“想到哪兒去?咱們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你認命吧。走,哥們兒教你點技術活兒。”小七被阿沖帶到了Q市最繁華的商場,自始至終阿沖一直拉着小七的胳膊,像是一對密不可分的兄弟一樣。到了商場,阿沖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偶爾不小心碰到一個人,他的手裡就會多一個鼓鼓地錢包,而且他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僅僅只在一個小時里就拿到了五個錢包。小七始終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得手的!小七真的不相信在將來的某一天自己也將變成這樣,他驚呆了,他想着自己一定不能這樣,如果有一點機會,他一定會提醒那些被偷的人。這一整天,他都和阿沖在一起,眼睜睜看着他偷了八個錢包,到角落一數,一天的進賬就能抵得上他孫小七大半個月的工資。小七的心裡微微地動了一下,但是理智告訴他,他孫小七不是小偷,他不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晚上又回到了五爺的那間小屋,他一言不發地蹲在牆角。“情況怎麼樣?”五爺問阿沖。“快別提了,要不是他耽誤事,今天幹活掙的錢夠老子花三天,這禍害還弄得我差點被發現了,剛剛得手的東西又給人送回去了。那小姑娘還說我是個好人,屁,現在好人值多少錢?”阿沖委屈地向五爺抱怨着。“好了好了,你也別生氣,今天你偷得錢就留着自己花,不用給我上交,就當給這小子交學費了,我還怪喜歡他這個性的!”五爺像是學過川劇一般,變臉的速度那真是無人能及。一副很和藹的樣子對着阿沖說。
然後他又走向小七,“你今天有什麼收穫?”小七仍舊低着頭蹲在牆角一言不發。“你難道就不眼紅嗎?你想學這裡有的是師傅教你,這種一勞永逸的日子別人想過還過不了呢,別人掙錢都是為你服務的,你就一點也不心動?”五爺的口氣顯得很誘惑。小七騰地一下站起來說:“不羨慕,你們都是小偷,偷東西沒好報!”“哈哈哈,對,我們都是小偷,那你現在是什麼?”五爺邊笑邊說。“反正我沒有偷,我也不會去偷東西,你做夢吧!”小七氣憤地又蹲了下去。“好、好、好,我就喜歡你這脾氣,可造之才啊。”
時間像是手中握着的沙子,在指縫間一點點溜走。小七的生活也像是被複印的一樣,過的沒有一點新意。唯獨不一樣的就是帶着他學習偷東西技術的人。終於有一天,阿沖正在偷東西的時候沒有看住小七,小七卻大喊了一聲:“抓小偷!”幸而阿沖身手敏捷,慌忙跑出了人群,阿沖又朝着小七大喊:“小七,你也快跑!”這時,人群早已像是潮水一般圍住了孫小七,你一拳,我一腳地打在了小七身上。“讓你偷東西,打死你。”一個身材臃腫的婦女毫不吝惜力氣,使勁的踹着在地上抱着頭身體縮成一團的小七。這場鬧劇一謝幕,阿沖不知從什麼地方走出來,氣哼哼地拖走了如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的孫小七。
“五爺,這混蛋差點兒害死我。以後誰願意帶他誰帶,您別給我安排這出力不討好的活兒。我不幹了。要我說他這樣的人就讓他死了算了,活着真是累贅,死了倒還乾淨。”
“阿沖,我說過凡事要從長計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既然現在小七已經這樣了,你還擔心他不會變嗎?人不是絕對的。”
“五爺,你該不會真的是想要讓他接了你的位置吧?對他這麼仁慈,我記得你可說過婦人之仁難成大事。”五爺並沒有做出回答,只是有深意地微微一笑。過了些日子,小七的傷勢恢復了。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五爺,該怎麼面對這份不光彩的職業。自己已成騎虎難下之勢,退,有可能性命不保。進,便是迫不得已。小七想來還是以進為退,只要命還在,其他的事那都不叫個事。好,就這麼定了,五爺也說過盜亦有道!只要不違背我自己就行了,拿什麼錢不能糊口呢?終於,小七鼓起勇氣找到了五爺說:“五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受什麼樣的懲罰都是應該的。現在我想明白了,五爺,讓我學習吃飯的手藝吧。”“晚了,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但你並不珍惜,現在我不會讓你學習吃飯的技術了,你就留在我身邊吧,你有更重要的工作。”小七欣然答應了。自此以後五爺每次給所有人開會講“道”的時候身邊都帶着小七,有時也會讓小七跟大家單獨溝通一下,以便於處理人事關係,有時小七也跟着大家一起出去偷東西,那種得手以後的快感難以言狀。也只有小七偷回來的東西不用上交給五爺。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五爺寵愛小七。小七的身份也變成了七哥,大家都對他尊敬有加。不知不覺,小七跟在五爺身邊也三年了,五爺對他青睞有加。很多時候五爺不出席講道的時候,都是小七告訴大家如何做到盜亦有道,他也學着五爺的模樣,搖頭晃腦的說:“盜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但是他的解釋似乎比五爺的解釋更加深入人心,他說在尋常可取的道法中,我們選擇了偷盜,這種行為並不是長久之計,只是為了留名。因為有名才是萬物化生的根本,我們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名而並非利益。其他人都點頭稱讚,“對,七哥說的有道理,佩服,佩服。”可是小維仍舊撓撓頭對小七說:“七哥,咱們是小偷啊,我們要名做什麼?”“小偷怎麼了?難道咱們的老祖宗時遷不是小偷嗎?那些貪污的官員不是小偷嗎?那些拐賣兒童的不是小偷嗎?這世上能偷的東西多了,不是告訴你盜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嘛!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那還能叫偷?充其量算是拿。”
“好吧,你既如此說,那就如此是吧。我偷東西從來沒想過這些,還是七哥有見地!”小維淡淡地說。從那以後,小七變得極度自我膨脹,早已慣偷成性,一時不偷就感到渾身不舒服。有一回正在行竊的時候被警察逮了個正着,他兜里早就裝了好幾條純金的項鏈。他依舊不夠滿足,眼睜睜看着警察拿着銀亮的手銬即將套上他的手腕,他竟然猛然一把推開警察,抄起首飾盒跑出了大老遠。警察窮追不捨,最後把小七逼到了一個死胡同里。小七一看情況不妙,索性就來個破釜沉舟之計。“別動,交出你手裡的東西!”警察大喝一聲,小七先是一驚,隨即便故作鎮定地說:“大哥,您這是何必呢?要不東西咱們五五分成你看怎麼樣?”“我再說一遍,放下你手裡的東西,束手就擒還能獲得個寬大處理,否則你就只有被判死刑的份兒了。”“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偷的東西最後又不全是我的,咱們好說好散,你要多少你吭聲,別這樣把人往絕路上逼。得饒人處且饒人!”小七略帶氣憤的口吻衝著警察大喊。“你休想!”聽到這幾個字,小七心想,這下算是完了,碰上不要命的了。既然你不要命,那麼咱們就拼個魚死網破吧。他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細長的銀閃閃的刀子,徑直地朝着警察捅了過去,警察似乎對他早有防備,知道這些廢話都是他的緩兵之計。躲過了他的刀子,小七一看情況不妙,在搏鬥的過程中趁機找到了路口的位置,撒腿就逃了。誰知他的速度沒能超過子彈,一顆正義的子彈不偏不倚的打中了他的心臟!
他一瞬間就倒在了冰冷的地上,嘴角流出了鮮紅的血液。彌留之際,他的腦中突然閃過了五爺,五爺正陰險地笑着,嘴裡念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在他閉眼的那一瞬間,小七突然記起五爺常說的這句話出自《道德經》!可是他再也沒有機會真正的理解什麼叫做道德,什麼叫做道德經。
那天的陽光亮的刺眼,直直照射在小七的屍體上,照射在他懷裡緊緊抱着的首飾盒上,照射在吐滿鮮血的那些金鏈子上,照射在五爺陰險的帶着奸笑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