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瞧丹霞地貌發育得多成熟!這座外形象個大饅頭的“望郎回”山,其實就是一大塊孤零零地聳立在丘陵中間的巨岩:一邊是刀削般的百丈懸崖絕壁,時有老鷹山在崖邊天空翱翔;三面是陡峭的斜坡,山腰一級級突出有土的地方有土,茂盛地長着樹木和箭竹。
有沒有人爬上這山頂去看過風景呢?光溜溜的岩面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想沒誰能有那本事。卻不知道傳說中那位天天晚上站在山頂望郎歸的農家女,每晚都是拍拍雙手飛上去還是咋的?
其實那山頂有土,還長着繁茂的竹木,這“望郎回”便像扣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子。
天天去“望郎回”下放牛的麻狗叔公說:有一隻白畫眉,天天都從“望郎回”飛下山腳丘陵里,在山茶樹和金銀花叢里嘹亮地唱歌。
是一隻通體潔白的、能婉轉百唱的白畫眉!
“金嘴八哥,白畫眉!”一直以為只是在傳說里流傳的東西,當被二祥叔證實確實存在後,二祥叔他便變得茶飯不思了,半月里瘦了好幾斤。他整天沒事就對着廊上那空鳥籠發獃,一邊抽煙斗,一邊不時愁眉苦臉地嘆氣。
那空竹籠里,本來有一隻很好的畫眉“銀腳”。方圓幾十里地除了保長家那隻從南海帶回的畫眉王外,稱得上品的就該要數他家裡這隻了,曾有人出了五擔稻子他都不肯換的好貨色!去年斗畫眉,只敗給了保長新從南海帶回來的“鐵嘴”。
“銀腳”是只功勞不小的媒鳥,在幾年時間裡為二祥叔誘捕了不下二百隻上好畫眉。二祥叔聽了到望郎回下放牛的麻狗叔公說有隻唱口絕好的白畫眉后,他雖然不相信真有這等生靈,但麻狗叔公曆來為他介紹過不少新發現的畫眉,絕少讓他空走,於是還是雄心勃勃地攜了這媒鳥去誘捕。
他果真的看到了麻狗叔公說的那隻白畫眉。但此行鳥沒套到,卻“賠了夫人又折兵”,那白畫眉隔着籠子幾下就將他的媒兒“銀腳”啄死了!他眼睜睜地看着得勝的白畫眉飛走的,前後不消幾聲響。
“我想借保長的媒,再試一試!”他蹲在弄堂的過道里,悶悶地抽了幾袋煙,跟剁着豬菜的老婆商議說。
老婆不同意。誰不知道保長家的那隻畫眉,那可是在南海花三十八擔稻子換來的畫眉王!萬一有了個閃失,一家人兩三年的稻子不全沒了?且人家跟心肝寶貝似的看着,哪能輕易說借就借給你呢?
可二祥叔最後還是掖掖褲腰,上保長家去了。
按理說,二祥叔只是個佃戶,和保長的身份差別遠着,本是難以見到居住在高樓大院里的保長的。可保長他也喜歡玩畫眉,而二祥叔是方圓幾十里地有名的品畫眉行家,因此可以特別地當作賓客被引進大門檻去見到保長。
“果真的是白畫眉?”保長正斜躺在煙床上,就着油燈兒讓妹子伺候着抽大煙。他聽了,精神一振,欠起了身子。
“我親眼見到了。沒幾下就將我的媒給啄死了,飛走的時候我剛好見着,確是白的,錯不了!”二祥叔恭恭敬敬地欠着說。
保長不說話,躺回去半眯上眼睛繼續抽着大煙。
“很精!鬼精的!我下了十五條索,都被它避開了。一般的媒它不上眼,想來除了用您這隻‘鐵嘴’,我想沒什麼辦法能誘到它。”
“你知道,我這‘鐵嘴’,花了三十八擔稻子!”就着小茶壺嘴兒咕嚕嚕灌上一壺滾燙的熱茶,保長伸了伸懶腰。
“我知道。要是弄壞了您的‘鐵嘴’,我願意用五十擔稻子作賠!”二祥叔躬着身子,向保長叉開了五指。
“那好!要真抓住了那白身兒,你得讓給我,我免你五年的田租,如何?”
二祥叔猶豫。想了半天,說:“抓着了,就先讓我養一個月,再先給您奉上。”
保長呵呵大笑。
他是個爽快人,答應了。當場就喚管家寫了保書,讓二祥叔按了大姆指印兒,二祥叔便提了那裝着“鐵嘴”的精緻鳥籠子,小心翼翼地回家了。於是待太陽落了山從地里回來,左鄰右舍們便隔着院子聽到了二祥叔老婆的哭罵聲。
“你這婆娘!懂什麼!免五年的租子呢!”二祥叔摔了椅子。
“租你的頭!你不就圖要看看那鳥嗎!斷真是為了免那田租?”老婆不該在嚎哭里應了嘴,換來了二祥叔氣急敗壞下甩來的一記響亮耳光。
二祥叔不忙上山。他天天逗這“鐵嘴”,並用些普通的畫眉鳥去訓練這“鐵嘴”,使它成為一隻良好的媒鳥。
隔了一個夏天,入了秋。
天氣正晴朗着,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二祥叔帶着“鐵嘴”上了山。他選好了地點,吊起了鳥籠,兜着圈子在鳥籠的周圍遠近,精心地布下了五十五條套索。
然後他逗唱了畫眉,找了一叢茂密的甜酸籽鑽了進去躲藏起來。
“鐵嘴”名不虛傳,真好唱口!一七得七,七七四十九,那唱法變化莫測:時而啾啾宛如怨婦夜裡悲切切,時而咕嘰喳喳如金戈鐵馬入夢來;時而單聲點點如夜露滴金盤,時而連音續如書塾學童聲慢慢;只怕要唱得品茶高士懸袖住了嘴,繡花淑女指頭扎了針。看來是少歸山林的緣故,被那山風一吹,只唱得更來精神了。
二祥叔聽到,“望郎回”上的山頭有一隻畫眉和這鐵嘴對唱了起來,雖然隔着將近一里遠,那聲音入耳卻很清楚。
鐵嘴先是停聲愣了愣,明顯感覺今天是遇到了對手,益發抖擻精神,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它在籠子里上下亂竄,唱得更凶了!山上山下的兩隻畫眉對唱着,那聲音嘹亮、婉轉百媚,只唱得山谷里的百鳥都住了嘴!
二
撲楞楞地,從“望郎回”頂上的樹蔥里,一隻白鳥兒飛下了懸崖絕壁。
它落在了對面山坡的山茶樹上,拍着翅膀,朝這邊亮起了歌喉。這下近了,聽那聲音,二祥叔心裡欣喜得直顫抖。有誰的畫眉能唱出這等聲音啊!“鐵嘴”算得是上上品了,可和這白畫眉的歌喉一對比,卻顯得除了嘹亮和粗俗外別無長處。這白畫眉的啼唱音質更加細膩,那歌喉在轉音的時候十分婉轉柔和,而且一個連音的時間比“鐵嘴”還要長上兩三成。
“鐵嘴”憤怒地在籠子里拍打着翅膀,不甘示弱地在啼唱的聲音裡帶上了挑釁的信號。
伏在舔酸籽叢里的二祥叔聽到了白畫眉飛過了山溝,落到了這邊山的箭竹叢里。成了!它明顯受到了“鐵嘴”挑釁,那聲音里也開始帶着應嘴的調門,不再單純是炫耀的唱音了。但他只能忍着,不能伸出頭去看個究竟。
他知道,這白畫眉正一邊鳴唱着,一邊在留意着周圍的動靜。稍微發覺到有點風吹草動,它便要逃之夭夭。
白畫眉越唱越近。它飛飛停停,從這一棵樹飛到那一棵樹,慢慢地靠進了“鐵嘴”所在的地方。兩隻鳥兒的對唱的唱音越來越激烈,只聽得二祥叔如痴如醉,只盼願是在夢中不醒來。
嗯!白畫眉到了下索的範圍內了。
白畫眉只要掛上了五十五條套索中的任何一條,都將是二祥叔的籠里物!
可這白畫眉當然是相當警惕的,可不會輕易上當。要是那麼好對付,當初的“銀腳”就不會慘遭啄死了。那一次他下了十五條明套索,都被它發現避開了,如入了無套之境直奔到那鳥籠和“銀腳”隔籠打鬥去了。
所以這次,二祥叔下的是連環套:有明的,有暗的;防得了第一條,走不了第二條。
但這些裝在路徑中間的明索暗索,二祥叔都不抱着多大的期望。果然,他聽到了白畫眉的聲音變得唱唱停停,它發現了這些索套了!
二祥叔閉上了眼睛。他可以想象得到,這白畫眉在停唱的時候,正用小巧的嘴巴啄住那些細小的圈套索兒,或正振翅拍打那些套索使索口收緊而失靈……,
白畫眉小心謹慎在“鐵嘴”周圍的遍布套索的樹叢里流連。它一定是一邊觀察着“鐵嘴”,一邊逐一地清除那些布下的圈套吧?二祥叔嘿嘿冷笑着想。
他不急,發現就發現了罷。早就料到你沒那麼好對付了,我的厲害還在後頭呢!
他的殺招,不在路徑當中和鳥籠周圍那些套索。那些套索肯定是對付不了這生靈的,只是用來麻痹這鳥兒的障眼法而已。他在鳥籠身上,下了五條細細的套索!這才是他的殺局。
大凡鳥兒靠近了媒鳥后,便已經紅了眼,定要撲上鳥籠去撕殺個你死我活。任憑你白畫眉多麼聰明,也絕對不會料到籠身上還設有圈套吧?“鐵嘴”已經過特別的訓練,在打鬥的時候絕對不會將頭伸出籠柵外面,只要一打鬥起來,白畫眉的爪子或脖子肯定上套!
他等着畫眉停聲。只要鳥兒被套住了,“鐵嘴”便大功告成,就會停止歌唱。
白畫眉終於靠近了鳥籠子。它的清唱變成了憤怒的譴責聲。你聽得懂鳥語嗎?二祥叔是聽得懂的:
“你侵入了我的地盤!”
“這裡是我的地盤!”
“我是這裡的主人,你快滾開!”
“你才該滾!”
“再不離開,我要你好看!後果自負!”
“來呀!來呀!有種你上來,咱們大戰他二百個回合!”
……
白畫眉果真撲閃着翅膀上去了。兩隻鳥兒哋起了全身的羽毛,相隔幾尺怒目相向,發出了憤怒的喳喳聲音,這是決鬥前的前奏。
二祥叔微微笑了,心裡說:打呀!快打起來呀!
兩隻鳥兒打起來了。二祥叔聽到了翅膀劇烈地撞擊鳥籠的聲音,聽到了鳥兒嘴甲碰撞嘴甲的聲音,還有鳥兒憤怒的吱喳聲!不一會兒戰鬥結束,突然卻沒了任何聲音!
成了!二祥叔從草叢裡蹦將起來,一邊在褲兜里掏布袋一邊飛奔網鳥籠去。上套的鳥兒,得儘快取下來裝進布袋裡,不然掙扎着很容易受傷甚至死去。
他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鳥籠里,“鐵嘴”羽毛零亂,頭已被啄得不成模樣,血跡斑斑地躺在籠里抽搐着,眼看就要斷氣了!而白畫眉卻不見了蹤影。
二祥叔愣了半天,號啕大哭起來。
提着鳥籠下了山,去見保長。保長呆看着鳥籠子里的“鐵嘴”,牙咬得“咯咯”響,腮幫子牙筋直跳。
“它不在外面打,竟然在籠底啄開了籠門,從籠底的門進去在裡面打的!打完,還是在籠底里走的。”二祥叔淚汪汪,詳細介紹了經過。
保長兩眼冒火,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帶人拿槍去嘣了它!提着來見我,我還是免你的租子。娘稀屁的!我倒想看看你是副啥模樣!”
二祥叔回身走了。以後,再也沒人見他去弄過畫眉。
他也沒提着那隻白畫眉到保長那裡去免掉租子。他賠足了保長那五十擔稻穀,一家老小足足吃了五六年的青菜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