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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未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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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已然過了,我在昏黃燈光下細細地綉着花,等着那個今晚不會回來的人。儘管他已經在酉時初刻派一個銳劍營戰士回來傳過話了。

  那個戰士年紀很輕,大約剛剛及冠。進入這所威侯府的大堂,令這個年輕人興奮而又不安,他幾乎手足無措地跪在我面前,說話聲音都不大連貫了:“稟,稟告夫人,今晚丞相大人留宿威侯商議朝政,侯爺,侯爺命小人前來告知夫人,請夫人不要再等候他,早點熄燈安歇,養好身體。”

  商議朝政?如今一切承平,有多少朝政需要商議?他都已經連着快半月沒回過府了。當然,不論是父親也好,他也罷,今天的地位都是在無數腥風血雨中掙回來的。父親曾經是滿朝皆曰可殺的國戝,然而今時今刻,那些說他可殺的人已經沒有一個在這世界上了。而父親也終於可以長期離開南宮尚書台,擁着嬌美姬妾們在北邙山別業里日夜笙歌。但是我知道,他不是被那些笙歌美人留下的,留下他的是他命中的劫數,或者也是我命中的劫數。

  我心裡所想沒有被外人察覺,是因為我臉上依舊帶着微笑,從容地答謝了那位戰士,從容地命令女婢為他準備飯食和賞賜,然後從容地在侍女們簇擁中返回內院深閨。那個小戰士他對府中一切是如此驚訝和羨慕,在他的眼睛中侯爺和夫人都是生活在天上的人吧,可是繁華背後的一切他並不知道,沒有人會知道。

  手裡是一領新裁成的素白宮錦戰袍,領口到前胸正綉着殷紅的幾枝梅花。他一直喜歡梅花。十年前我們在西涼的時候他就曾告訴我,他很遺憾自己沒有一個娘子,替他在戰袍上綉梅花,更不敢將這點愛好告訴外人,怕招別人笑話。那天我聽了這話,笑着點點他的額頭,說道:“堂堂一介威陵校尉,不往戰袍上綉虎豹豺狼,卻像女兒般綉些花朵,成什麼樣子。”話雖這麼說,從那一天起,他穿過的每一件戰袍都是我親手製作。

  這一做就是整整十年,十年間很多事都發生了改變,只有這個習慣延續到了今天。

  我不能再回憶舊事了,一個不留神,繡花針竟然扎中了手指頭,沁出一星兒血珠來。放下手中綉活,我吮吸了下手指頭,慢慢走到窗前,推開了雕花窗戶讓晚風吹進來,昏沉的腦袋清醒了一點,卻看見迴廊邊上又閃過一星燈火。是家丁在巡邏打更吧?

  當時我並沒有想太多,拿起搖鈴準備喚女侍進來,手臂卻猛然間讓一隻更強健地手握住。我本能地掙紮起來,卻被迅速地捂住嘴巴,耳朵里傳來一個熟悉地男聲:“別出聲,露露,是我。”

  鉗制着我的雙手迅速鬆開了,我轉過身又看見賈允文一臉壞笑站在面前,這個瘋子!我忍不住一個巴掌打到他臉上,罵到:“你小子發什麼瘋?被人知道你夜闖威侯府來見過,我還要不要活人了?”

  “反正你明天就要香銷玉殞,還在乎別人怎麼看么?我再不抓緊點過來放肆,日後就沒有機會了。”那小子臉上笑容不僅沒有收,笑得越發讓人討厭了。

  我狠狠地挽起翠袖,雙手叉着柳腰,說道:“我看你小子今兒真是皮癢了,居然敢咒本姑奶奶短命,看老娘不剝了你的皮?”說著順手操起案上纏枝花青銅燭台,照着他面門打過去。

  別看賈允文名字叫做允文,其實文武兼備,手底下功夫一點不弱,輕輕一躍便閃開了,卻要故意做出副狼狽不堪的樣子,東倒西歪地着了地,連連揮擺着雙手說道:“且慢,且慢,奶奶且聽小生細細道來。”

  對這個傢伙,我認識得比他還要早,知道他不是分不出輕重緩急的人,但是心裡還有氣,悶悶地往床榻一坐,沉聲說:“這頓打暫且記下,聽你說得有沒有道理?倘若沒有道理,非得再重罰一倍不可。”

  賈允文又嬉皮笑臉地說:“重罰就重罰吧,小子便是挨了奶奶的痛打,必然一點不覺得痛。若是奶奶你受了威侯設計,想必要疼得很了。有時候我是真不明白,露露,你是堂堂丞相長女,朝堂上出了名的粉侯平陽君,比皇家的公主還要尊貴些,皇室宗親也好,山東諸侯也罷,天底下什麼樣男兒不能嫁?非得鐵了心嫁個無情無義地中山狼。”

  “我不許你這樣說我的丈夫,賈大人,你要是再說這種話,我就得請你出去了。”他是我的丈夫,是我一生最愛的人,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對我有幾分真心?可是我愛着他,全心全意地愛着他,我就要為他盡妻子的本分。

  賈允文玩世不恭的臉上終於現出痛苦表情,凄愴地說:“你倒是對他痴心不移?你可知道他今晚住在哪裡?”

  “他難道沒有睡在北邙別業里么?”賈允文這句話真的震撼了我,我原來以為衛晞愛的人不是我,但也永遠得不到自己所愛的人,以他高潔的品性,沒有任何必要背叛我。

  賈允文臉上浮起一線報復的快意,“你果然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早就想開了。我的露露,看來愛情真的把你變笨了。半個月前,顏司徒送了一個家養歌姬給他,那賤人容貌與郁君夫人有幾分相似,一下子把衛晞迷住了。衛晞在東路邊買了座小樓,將她養作外室,兩個人形影不離,如膠似漆,滿洛陽城裡沒人不知道。”

  “不!我不相信!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失態地尖叫起來,如果說輸給名滿天下的月旦榜第一名媛顏郁君,我還能多少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但是衛晞竟然為了一個歌姬背叛我,他簡直將我最後的自信踩在腳底了,我不能讓自己相信,即使我知道賈允文絕不會騙我。

  “我,也是害怕你傷心。”賈允文慢慢低下頭,繼續說著:“如果不是這回形勢危急,我現在還不會告訴你。露露,我是真得希望你幸福。”

  聽了這話,我漸漸平靜下來,緩緩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我寧願你同他們一樣,騙我一輩子,讓我以為我可以同他裝一輩子恩愛夫妻。”

  賈允文突然衝上來,緊緊抓住我的雙肩,抓得那樣得緊,那樣用力,“露露,你不能再這麼傻了?你仔細地聽着,我下面要說的事關係到你的性命,關係到丞相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我派進他外宅里作女傭的細作傳出來消息,那婊子已經洋洋得意地宣言,威侯不久后就會毒死平陽君,立她作正室夫人,”

  “衛晞,他,他竟然要毒死我?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看不到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但是從賈允文的臉色上,我也能猜到現在的樣子肯定很難看。我從來不知道,他竟然這樣痛恨着我,我原本以為他即使不能像愛妻子一樣愛我,總也是把我當成小妹妹親切照顧,即便有所冷淡,也是他沉默寡言的性格而已,哪知道他的平靜下隱藏地是殺機?“這是那個賤人在說謊,我要請父親把她抓進廷尉府治罪。”

  “你冷靜點,露露,你想若是沒有實質上的證據,我會去指控他這位丞相面前的紅人么?得到消息以後,我增派了密探日夜監視着衛晞,終於在昨天發覺,他易容改裝在易牙樓二層雅間里秘會太醫李傑,席間向李傑討要了一包藥粉,可能就是毒藥。“賈允文說著,拽着我的手就往窗戶走,邊走邊說說:“你的處境十分危險,露露,趁衛晞今晚不回來,你快點隨我離開這裡,明天去北邙別業,揭發他的罪行。”

  我用盡全力掙脫賈允文的手,一時保持不住平衡,摔倒在地,“不,我不會走,你快點走吧。如果他真得想殺我,我還活下去幹什麼?不如死在他手裡算了。”

  “露露!”賈允文還想搶上前來,我卻搶先一步拔下頭插步搖,用鋒利尖柄抵住咽喉,決絕地說,“允文,你回去吧,我不會跟你走的。你如果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不用等衛晞回來殺我了。”

  “露露!”賈允文上前兩步卻猛地搖晃幾下,似乎因為我的拒絕急痛攻心,捂着胸口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還用力朝我伸出一隻右手,斷斷續續吐着我的小名。

  恍然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豆蔻華年,他也回到了總角之年,那一年春天,洛城牡丹盛放得如火如霞,震驚了五湖四海的遊客觀者。姚黃,魏紫等名種固然觀者人山人海,我卻獨獨看重了一間小花棚里的深淺紅,以及那個細心照料着花朵的小男孩。

  “喂,這盆花本小姐要了,給我送到白將軍府里去。”那時候被家人寵壞的我,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而他卻足夠少年老成,依然低着頭看花,頭也不抬地說:“這花不賣。”

  從小到大,我還沒見過誰敢不拿正眼看我,當時氣得猛一跺腳,衝上前就硬搶允文手上抱着的牡丹,女孩子哪裡及得上男孩子氣力大,爭執間一下失手,好好一株牡丹摔在地上,花瓣也掉落了大半,成了副狼狽不堪得樣子。

  賈允文低頭看看摔壞的花,又抬起頭盯着我,那殺人的眼神我至今都記憶猶新。幸而我還有幾分精明,眼見形勢不妙立即一屁股座倒在地,抱着牡丹花哇哇大哭起來:“嗚嗚,我的花摔壞啦,啊啊。。。”結果,罪魁禍首不但沒有受到懲罰,反倒贏得另兩株名種牡丹作安慰,由允文親自架車送回家去。

  手上步搖已經隨手拋掉了,我徑直飛奔到他身前,大哭着將他抱着:“允文,允文,你這壞小子,你不要再嚇我啊。你知道我膽小,經不起嚇。”

  那個小狐狸,眯着眼睛慢條斯理地打了個呼,才半睜開眼睛,拉出個笑容說道:“好啦,現在肯跟我走了吧。”

  “你這個混蛋沒一句真話。”我憤憤地將他摔開,站起來剛想轉身離去,卻聽見房門突然被人猛力摔開,待回過頭去看時,只見衛晞銀甲白袍的高大身影挺立在門口,滿臉怒容地注視着他們,冷冷地哼了一聲:“你們誰也走不了,一對姦夫淫婦。”

  我彷彿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人,這不是我認識了多年的衛晞,衛晞不會不理解我和允文的關係,衛晞更不會如此平靜地稱呼我作淫婦,“晞,我們終究是多年夫妻了,我是什麼人,允文是什麼人?你難道不明白?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我真得很佩服自己,竟然能如此從容,不卑不亢地面對他。

  “你們是不是清白,同我沒有關係,我也不在乎!總而言之,賈大人將近子時還待在我夫人的閨房裡。並且還是偷偷潛進來的,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能幹出什麼好事情?不管你們清不清白,小白這個夫人我是不能再要了,我堂堂一個國侯,丟不起這個人,“衛晞輕描淡寫地語氣說著,眼睛一直看着賈允文,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掃到我一下,就急匆匆地趕到書案前,磨墨,取筆,選出一幅纖薄的絹紙,提起筆飛快地寫上幾個字,重重地摔在我腳下。

  我已經能猜出休書內容,依然用顫抖地手拾起,一字字念出來:“拙荊白氏雖出名門,不知自重,與外客私相受授,不守婦道,不足以掌吾家門戶,今以七出之條休之,逐出侯府,返還嫁妝,改嫁還家皆聽其自便。“我的身體已經搖搖欲墜,還是堅持着站立,迷惑已久的事情一瞬間都清醒了,我高昂起頭,用目光逼視着衛晞,追問着:“你總要讓我死得明白,所謂投毒謀害我,其實從頭到尾都是陷阱吧。允文派出那些細作,情況已被你摸得清楚,而你卻能忍到今天才發動,來成功達到你休我的目的。你知道,允文聽說你要殺我,必定會亟不可待趕來見我,你就有機會控告我犯了淫,這樣,我即使跑到父親面前哭訴,父親也會認為是我不對了。”

  “啊哈,原來你不是笨蛋啊。我還當白天明壞事做盡,終於受到報應,生下個又蠢又賤又騷的賠錢貨。就算靠父親威勢搶來個平陽君封號,照樣見到個像樣的男人就投懷送抱,還讓丞相發公文逼着我娶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衛晞冷冰冰地轉過臉去,拿後背對着我,揚起頭哈哈大笑,“想我衛晞也是一代英雄人物,竟娶了你這樣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夫人,這些年洛城內外看我笑話的,真不知道有多少?你像個悶葫蘆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然是聽不見的,我忍了你太久,實在忍不下去了。”

  “原來在西涼軍中,你說過我是個小仙子,可是如今你已經說我上不得檯面了,我不知道,是我變了,還是你變了。”聽到他這樣來貶低我,我心中比刀割還要痛,垂下頭幽幽地嘆道,慢慢地拾起那件沒綉完的戰袍,“儘管你已經同過去大不相同,可是你身上穿的衣服依然是我手制的,所以我才以為,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心裡還是裝着我。”

  “你真應該多讀點書,小白。”衛晞聽見我講述往事,竟不免有一絲動容,慢慢地說道:“此一時,彼一時,當年我是軍中胡人出身的小軍漢,每日所見都是粗陋不堪的胡女村姑,竟而遇見一位將軍家裡的美貌小姐,那樣天真,那樣純潔,怎會不將你當成天上的星星?當時我有多敬愛你,連同你說話都得小心翼翼。如今的我已經在洛城和疆場摸爬滾打多年,有多少天香國色,蘭心慧質的小姐爭着替我做衣服,而你的容貌早不比得當年了,智慧心思卻一點沒有進步,除去你的出身,你自己想想,你有什麼勝人一籌的地方?”

  “千錯萬錯,原來是我的錯,怪我當初就不該仗着權勢高攀你,困擾了你這麼多年,對不起了。”要說心裡不難過是假的,然而他總是坦坦蕩蕩地對我說了實話,今日年老珠黃的我,原來是配不上他,更何況還沒有子嗣,“君子絕交,不發惡聲。你也不必再侮辱我了,朝廷為我建造的平陽府,我還每周派人去打掃,眼下就可以住過去。置於嫁妝首飾,我堂堂平陽君不少那幾個錢,你留着送給新夫人好了。”

  我也沒有再向他告別,急匆匆奔出了侯府,卻發現朱紅大門外已經停候着一兩駟馬青蓋車,車夫下來向我拱手一稽,“夫人,侯爺已經吩咐過,您想要去哪兒?直接告訴老奴就可以。”真是多周密的安排,難得他費了多少心思,我是一時氣急才衝出來,但是面對這情形,容不得我不走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知道是允文追趕我出來,他在我身後半尺外停步,建議說:“露露,不願意去北邙的話,不如到我府上暫住好了,你一個人住平陽府,我實在不能放心。”

  果然,允文你真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但是我不愛你啊,我不能接受你,更不能誤導你,我苦笑了下,拒絕了他的好意,“衛晞不愛我,不是他的錯,可是我愛他,所以不能夠同你一起走。平陽府修建位置是我自己選的,刻意選在距離威侯府只隔一條巷的位置,就是等待今天的。日後歡迎你來看望我。”

  我坐入馬車后,終於扶住車壁放聲痛哭起來,這個晚上我硬撐得太苦,太難受,不能教衛晞得意,不能讓允文擔心,我根本沒有那樣堅強淡定。如果我真是那樣堅強淡定的人,也許不會那麼快失去衛晞?然而,傻傻地我,終於將那兩個聰明絕頂的人騙過了。

  我只在平陽府停留一會兒,更換了套絳色石榴裙,他曾經說過我穿絳紅色衣服最是好看,因為絳色太像血的顏色,對軍人怕不吉利,嫁入侯府那一天,我把所有絳色衣裙都鎖在平陽府內,再沒有穿過;取走了秘匣子里一隻玉瓶,那是新婚當晚同卧青廬內,我半開玩笑地試探道:“有我在面前,你還記得顏小姐么?”

  他卻異乎尋常地鄭重,說道:“我倆是要攜手過百年,一兩年內世事變化尚且不能預知,何況是幾十年,現在許什麼盟約都是空話,我只能用這個來取信你。”他將這隻冰涼的玉瓶塞到了我手裡,聲音依舊是那樣平靜,“這是無色無味的鴆酒,不是容易的到,我手裡就這樣一瓶,現在交給你保管。如果哪天我變了心,負了你,你就用它殺了我吧。”我殘酷的愛人,你算到了一切,是不是也算到,我怎麼捨得殺死你?我寧可把我自己殺了。

  夜間城門已經緊閉下了鎖,然而對我而言這不成問題,車夫遞出去一枝金釵,在城門尉面前晃了晃,就輕易叫開城門,官員士卒列隊恭送我出去。我將馬車停駐在城外茂盛的桑林里,捲起車簾從車窗向外望,望着青鬱郁地葉子,望着明月的清輝,反反覆復唱起來:“期我乎桑中,邀我乎上宮,送我乎淇水之上。”那清越的歌聲在風中越傳越遠,漸漸地低下去,再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