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年一樣，Z君從車站裡走出來，朝外面看一下，他本想跨出去。但是，一陣冷風襲來，他又退了回來。南方沿海的天空總是陰雲密布着，似乎隨時又會下起一場小小的春雨。這樣的鬼天氣，風一吹來，刺涮涮陰陰冷的。
Z君打了一個寒顫，退回坐到車站的排椅上，抽出一支煙來，點上。
過完春節已經好幾天了，天氣依然總是這樣，吹着冷風，有時下着小雨。這是他來到這個城市之後的第五天。在往年，他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已經在公司上班了。這種鬼天氣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因為他現在本該是坐在辦公室里開會、看文件或者聽報告，外面的天氣與他無關！
然而今年卻是不一樣的，現在他失業了，正在找工作。雖然回家過年之後，他和妻子孩子們在一起，心情感覺有些輕鬆，也享受着過年的味道，讓在外的失落和辛酸隨風流散，可是今年卻已經不是往日的年景了。他從老家來到這個工作了好幾年的沿海城市，感覺到的不是往日的好心情，而是一種痛苦的憩息。自從去年年底他被老總叫到辦公室之後，他和他這一家子的命運，就完全改變了。
老總帶他到茶几那坐下，臉上依然是笑容可掬的，他給他倒了一杯熱茶，然後對他說：“Z先也來我們公司好幾年了。當然，在公司的表現一直讓我們非常欣賞的。可是這一二年來公司的經營狀況您也是知道的，我們已經面臨裁員合併的境地了，為了大家，為了公司，我們只能犧牲小家。之前的合併議程您也是看過的，公司計劃將B部門併入A部門之中，所以今天請您來，是……”
老總那微微發胖的臉依然保持着春風般的溫暖，這和往日總是繃著一張冷冰冰沒有生氣的怪臉不一樣。Z君開始十分緊張，因為這麼多年來，老闆的笑臉在他的感覺中並不是一件好事。但當他後來聽說要把B部門併入A部門時，他緊張的心理霎時放鬆了許多。因為他是A部門的部門經理，又是公司好幾年的老員工了，所以他估計被裁的人員應該不會是他。老總伸出手示意Z君喝茶，Z君端起茶几上的熱茶，汲了一口，心情總算有些平靜下來。
老總和Z君品着茶，然後放下杯子，把一雙手合十插入雙腿中，深吸一口氣，坐正身子看了一下Z君，繼續笑着說：“您來我們公司也有好幾年時間了，原則上我應該把你留下來……”老總抽出手，端起茶又輕汲一口，再看一下Z君，欲言又止。Z君回敬地沖他微笑一下，不語，但心中一種莫明的不祥之感躍上心頭。不過Z君他依然面帶笑容，這是他一向以來的作風，在老總沒有提問的時候，他總是先讓老總把話說完，從來不敢輕易插嘴。因此老總又接著說：“但公司要改變啊，要吸收一些有才幹的年輕人！所以我決定讓並組后的A部門，讓給F君去主持。他是少壯派，近一年來的工作表現你也看到了，雖然他的部門年輕，但目前已經明顯地走在你前面了……”
老總再次沖Z君笑了一笑，端起他的茶，輕汲一口。這時候的Z君內心已經徹底崩潰了，但做為一個十數年的老管理者，他的臉依然保持着不變的輕鬆。他微笑地說：“是的，我理解老闆！F君的近期表現確實很不一般，再說他年輕有為！雖然我還想繼續為您效勞，但為了公司未來的前景，我願意服從老闆決定！”Z君的內心雖然不能平靜，他跟老總太多年了，自然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是，他沒有更多的理由申辯。事實就擺在他面前，F君的工作能力已經給他構成威脅，而且，老總的最終決定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已沒有任何迴轉的餘地。Z君為了控制自己內心的委曲，他端起茶，又輕汲一口。
老總這時候的臉回到了往日的沉靜中，不管怎麼說，Z君跟他畢竟好幾年的時間了。做為一個商業領導，再冷血，依然無法擺脫道義和情感上的糾纏。他先給Z君斟滿一杯茶，然後再給自己也斟滿一杯，並請Z君喝茶。未了，他又說：“我並不想這樣，但公司這兩年來一直入不敷出，這您是知道的。將來要是能有迴轉的機會，我們還會合作的，您看如何？”Z君點點頭，他本不想再說什麼，但他覺得不禮貌，就重複說道：“老闆的決定我能理解！我服從公司……”儘管Z君有一千個不願意，但他還是一直說著老總的好話，千支持萬擁護。這其中，一半是他的職業習慣，一半是這多年來的感情。所謂山不轉來水轉，老總向來也是待自己不薄，說不定將來什麼時候，還要他的支持呢！
Z君再次端起茶杯喝一口茶，然後對老總說道：“要不就這樣吧，老闆！我現在去辦理交接手續！”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小得連自己都好象聽不清楚。老總有點不舍地點點頭，他站起身來，伸出右手，用力咬下嘴唇，然後對Z君說：“我們還會有機會合作的！”“會有的！謝謝老闆！”Z君跟着站起來，身子微微躬了一下，伸出右手，和老總握手道別，然後走出總經理辦公室……
所以今年Z君從老家回到這個熟悉的城市，自然沒有往日的輕鬆感覺，他開始到處找工作了。天氣依然陰沉沉的，似乎有點小毛毛雨飄下來。當然，這樣的天氣不用帶雨傘也可以走出去的，並不會沾濕衣服！可是Z君現在還不想走出去，他來這好幾天，也走了好多家公司，並沒有一家公司馬上答應要應聘他，只是對他說：“Z先，我還得和我們公司老總商量一下，決定之後我們會電話通知你的！”人事主管們向來是很溫和的。然而Z君第一天聽到這句話之後，開始他有些激動，覺得可能明天人家會給他打來電話，然後再和老總深談一下，他就可以上班了！但是直到今天，他都沒有接到一個讓他進一步去面談的通知。
Z君現在很失望。在家的時候，他丟了工作的事只敢和愛人講。愛人在鄉村小鎮里幫人家看店，工資不高，也就千把塊吧。兒子上大一了，女兒也上高二了，所以這一年下來光學費就是好幾萬。原來Z君在公司上班的時候，靠他的工資勉強還是可以支撐這些開支的，所以他很在乎那份工作，在老總面前總是小心翼翼、勤勤懇懇，不敢有半點的疏漏。但畢竟是快要五十歲的人了，在思想上和工作上跟年輕人肯定不能相比。就這樣，他被老總刷下來！雖然這個春節他和愛人、孩子們一樣快樂地過着春節，但他的內心卻總有那麼一點陰鬱，他不敢讓孩子們知道他失業了，生怕影響他們的學業。但他卻知道，只要打開招聘網，就有說不出的苦衷。
他知道自己已經面臨不少問題了。這其一是年齡問題。他瀏覽一下網頁，就知道人家上面主管的年齡限制是30到45歲之間。有的公司乾脆打出40歲的極限，這讓他很是頭大。這其二是行業問題。人家說隔行如隔山，不是他先前做過的行業，肯定沒有人會為一個老頭子再來培訓。第三是文憑問題。很多公司的招聘廣告都要高學歷的，他只有高中文化。所以，剛開始出來的那幾天，他還滿懷激情，決定再干出一番事業來，羞辱羞辱他以前的老總，讓他看看自己到底是老了還是不老！可是隨着這幾天的處處碰壁，他開始有些失望了。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臨近了冰點，在這個初春陰冷的天氣里，慢慢麻木！他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吐出煙霧，然後把頭靠在背椅上。
他記得二天前去一家公司應聘，人事主管告訴他說，他們公司的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五歲。Z君當時感到非常冰冷，但還想繼續表明自己依然年輕，不管是在體力上還是腦力上都不會輸給年輕人！他甚至告訴人事主管，他有年輕人所沒有的、不可替代的豐富經驗！可是人事主管的一句話讓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他告訴Z君：“我們需要的是創意，需要的是平等團隊紛圍！如果您在我們這上班的話，會讓我們的團隊有壓抑不敢說話！”Z君苦笑一下，還想再說些什麼，最後人事主管不得不站起身來，向Z君伸出手，並對他說：“Z先，要不這樣吧，我和我們老總商量一下，再電話聯繫你好嗎？”
Z君把頭靠在車站的坐椅背上，他很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那支香煙已經抽去了一半。他本不大嗜煙，可這兩天香煙成了他的精神夥伴。後來他坐直了身，看一下外面，依然是陰陰的天，冷冷的風，還有那沾不濕衣服的毛毛雨，他此刻的心中有些虎落平陽的感覺。他想起出門時和妻說過的豪言壯語，臉上露出一絲凄涼的苦笑。現在，孩子們的學業是他最為關心的問題，如果他沒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未來的日子，將會過得很困難。因此，他現在很為難。Z君用力咬了一下牙，讓嘴邊鼓出兩個小球，然後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再後來他想，假如不能找到一個主管工作，為了孩子們，他會去找一個普通的工作。
這時他想起進車站的時候，在車站的入口處，他看到一個招工廣告牌，是要招收車站保安人員的。大致意思是這樣的：本站招收車站保安人員，要求身高168cm以上，年齡25到45歲，月薪1800到2700元。最後還附加說明：退伍軍人優先！有意應聘者請帶好個人相關證件，到車站人事部面談。Z君想起這一則招工廣告一直苦笑，覺得很有意思。首先在工資和年齡之間，他不知道是成正比還是反比。總之，他不是退伍軍人，實際年齡也已經超過了四十五歲。所以他不想去問也不敢去問，生怕人家再站起身來和他握手道別，並送上一句話說，“我和我們老總商量一下，會打電話聯繫你的”。
後來Z君在人才網上看到一則招收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並附加說男女不限。他於是給對方打電話，對方不接。後來，他又給對方發信息，問他們這工作工資是多少，並說自己已經超過了45歲，能不能應聘。結果對方回他信息說：工資是1500元，要會電腦的，雖然男女不限，但男生是有年齡限制的。他吸了一口冷氣！做為部門主管，電腦他當然不會有多大問題，可為什麼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男生還要限制年齡呢？他弄不懂！據說在人家美國，招工是不能有男女、身高、年齡、種族甚至學歷限制的，否則會被視為歧視讓人告上法庭。中國是一個文明禮儀之邦，這種混蛋思想已經讓人忍無可忍了！
後來愛人給他打來電話，Z君讓電話響了好久才接。他接了之後告訴她：“工作很難找……”對方回說：“實在找不到的話，那就回家吧！”他沉默了，有點想流淚的感覺。後來他看到車站裡面人來人往，他沒敢，咬着牙忍住了。只是對愛人說：“沒事的，再看看吧……不要告訴孩子們……”他是個老實人，雖然怕愛人擔心，卻依舊把心裡的苦實話實說了。後來，他聽到話筒里傳來愛人的哭聲。他趕緊說：“沒事的，不要哭，車站好多人呢，聽到不好意思！我要掛電話了……”他迅速地掛了電話，因為他不敢聽到她的哭泣聲，否則他肯定也會忍不住哭出來的！他把手機放入口袋，扭過頭用手拭去眼淚，鼻子一酸，一腔鼻涕滴下來……
幾天下來，光路費和伙食費他就花了不少錢。城市天天在變化着，交通道路也是天天在變化。十天半個月沒有走過的老路，想再走的時候，已經是此路不通了。中國的城市道路就是這樣，今天修好這條路，明天去弄那條路，好象從來就沒有人認真地規劃過。今天的路才鋪好，明天又給掘出許多大坑來，然後在道路的前面擺上個“此路不通”的牌子，所以Z君有時會被這個原本熟悉的城市弄得團團轉。近一點，為了省錢他會自己走路；遠些沒辦法的他只好搭車。雖然這樣，眼看帶出來的那點路費，已日漸空虛……
他不敢再想下去，今年的年景並不樂觀。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很多公司都已經無力支撐並掛起了免戰牌，能勉強維持下來的公司，有的還沒有做好開工的準備。當然，如果不是年景這樣，他也不會讓人給涮下來。可是人還是要生活的，孩子們的書還是要讀的，生活的路還要走的。不管怎樣，他還得繼續出去找工作，就算找不到部門主管這樣的職位，找個普通的工作也行。
Z君從坐椅上站起來，他把手中的煙掐滅，然後走到垃圾筒邊，一甩手用力扔了進去。
他繼續往車站門口走去，昂起頭，正正衣領，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人群中走去……
正月里來是新年 標籤：教育的智慧從哪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