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潔被一個黑衣女人帶進陌生的房間。房間里到處都是鏡子,大大小小的鏡子,每一面鏡子都奇形怪狀,裡面似乎深藏着某種東西。她怯怯地問黑衣女人,鏡子里有什麼?女人冷冷地回答:“有男人、女人和孩子。”
朱文潔不明白她的意思。鏡子里怎麼會有人?她轉過頭,看一眼後面整面牆上的鏡子,她驚訝地發現,鏡子里什麼都照不出來。女人坐下來,嘆了口氣,說:“你錯過了時間,所以,你也進了鏡子。”朱文潔搖搖頭,舉起手,身子晃一下,鏡子里,什麼都看不到。她感到驚恐,正要說什麼,卻見滿屋子的鏡子一下子碎裂。鋒利的碎片呼嘯着朝她身上飛過來,剎那間,所有的碎片都釘到她身上。鮮血順着朱文潔身體的各個部位噴涌而出……
“文潔,快醒醒,快醒醒。”
朱文潔大喘着氣,睜開眼,見張玉民正擔心地看着她。她驚慌失措地坐起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她正坐在自家的大床上,身邊是老公,陽光從窗帘後面鑽出來。不過是個夢,一個可怕的夢。
“你不是還有個慈善活動要參加嗎?注意身體,別太累了。”張玉民起身,體貼地為妻子遞過睡衣說。朱文潔點頭,她剛剛懷孕兩個月,老公對她格外關照。
送走張玉民,朱文潔喝了半杯牛奶,上樓。老公是一家民營企業老闆,家資過億,朱文潔自然也結交了不少閑闊太太,沒事便參加一些慈善活動。今天,她就和幾個女人約好,要去一趟福利院,把錢和愛心送過去。張玉民為朱文潔開出的是一張二十萬元的支票,說就當為自己的孩子祈福了。
從衣櫃拿出一襲紅衣,朱文潔站在鏡前比着。可當她抬起頭,手驀然僵住,鏡子里,空空的,什麼都看不到。朱文潔轉了幾個圈,鏡子里還是什麼都沒有。她呆愣片刻,拿着衣服匆匆下樓,進了浴室。浴室里有半面牆的鏡子,站在鏡子前,只照出了後面的牆,依舊沒有她的影子。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在鏡子前消失?朱文潔突然想起昨晚的夢,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朱文潔走遍了別墅里每個有鏡子的房間,居然沒有一面鏡子能照到她。她越來越恐慌,最後跑進衛生間放了半缸水,對着水,她照了又照。水面一片平靜,就像她不存在一般。朱文潔癱倒在浴缸邊,腦子裡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梳妝台邊。看着平滑的鏡子,朱文潔舉起床頭櫃的檯燈狠狠地砸過去。鏡子碎成了片,地毯上到處都是玻璃碴。驀然間,她聽到了低低的哭聲,那哭聲是一個孩子的。朱文潔嚇得頭髮都要豎起來。
一陣悅耳的鈴聲,梳妝台上的手機響了。朱文潔一激靈,拿起手機。是女友阿春打來的,她要陪朱文潔一起去孤兒院,大概15分鐘後來接她。
朱文潔答應着掛了電話。她拿起化妝盒,可照不到鏡子,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化妝。沒辦法卷睫毛,沒辦法抹腮紅,沒辦法打眼影。只是憑着經驗,朱文潔胡亂地化了妝,拎着手包下樓。走到客廳,她突然聽到一個奇怪的細小的聲音:把我放出來好嗎?求求你,把我放出來吧。那聲音悲切得令人心碎。
朱文潔站住腳,目光緊張地四下里看。客廳里什麼都沒有。她走到鏡子前,發現聲音是從鏡子里傳出來的:求求你把我放出來吧。朱文潔覺得自己要瘋了,她拿起茶几上的雕像朝着鏡子砸去。碎片落了一地,聲音漸漸消失。
關好門出來,朱文潔站在門外的通道上,腦子裡像一團亂麻。不遠處,一個約摸四五歲的女孩跪在地上。她衣着破舊,臉抹着黑灰,膝蓋腫得晶亮,手裡掂着一隻破舊的搪瓷缸。別墅里24小時有人巡邏,怎麼會有小乞丐進來?朱文潔皺起眉。她正要朝女孩走過去,這時,一個兇惡的中年男人過來,一把拉過女孩,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女孩被打得倒在地上,趔趄着站起身。她跛着腳被拉走了,可每走幾步,她就回一下頭。她看着朱文潔,滿臉的淚。
阿春開車過來,停到朱文潔面前。朱文潔問她是否看到剛剛迎着車過去的小女孩?阿春搖頭,說沒有啊。朱文潔將頭靠到車窗前,獃獃地看着外面的草坪和綠樹。
進到福利院,大多數富婆們都到了。看着眼前這些被父母拋棄的孩子,朱文潔心裡不是滋味兒。他們有的因為殘疾,有的因為是女孩,還有的就是父母不想負責任。放下支票,朱文潔一句話都不想說。角落裡,一個殘疾女孩背對着她,一動不動。朱文潔像被什麼吸引着,走過去,蹲到女孩身邊。殘疾女孩回過頭,朱文潔的心像被砸了一錘,她分明就是別墅里乞討的女孩!
“你叫什麼名字?”朱文潔忍不住問。
“婭婭。”女孩低低的聲音回答。
這聲音有點兒熟悉,這名字也有點兒熟悉。朱文潔仔細回想,驀然記起,這是鏡子里小女孩的聲音!
“給。”婭婭說著,朝着朱文潔伸出手。她的手心裡有一枚硬幣,一分的硬幣。硬幣的旁邊,是醒目的一粒紅痣。朱文潔渾身抖動着,幾乎喘不過氣來。恐懼像繩子一樣勒着她,越勒越緊。她的手心,也有這樣的紅痣!
阿春見朱文潔神色異常,忙問怎麼了?朱文潔轉身就往外跑,一直跑到車裡,她聲音哆嗦着說想回去,馬上回去。阿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急忙發動車,憂慮地看着她。朱文潔盯着自己的手,一直不說話。回到別墅,她甚至沒有邀請阿春進來。
鐘點工正在打掃房間。朱文潔叫她把所有房間的鏡子都蒙上白布,一個不剩。鐘點工詫異,朱文潔轉身進了卧室,反鎖了門。躺在床上,兩滴淚順着她的眼角滑下來,她隱隱又聽到了那個細小的聲音:放我出來吧,放我出來吧。凄慘的聲音令朱文潔感到了強烈的恐懼,她不自覺地捂住耳朵。
門鈴刺耳地響起來。朱文潔起身,叫鐘點工趕緊開門。是一個黑衣女人,朱文潔呆住了。夢中的女人,出現在她的面前。
鐘點工泡了杯茶,知趣地離開。黑衣女人對朱文潔冷冷一笑,“不認得我了?我是靳冬啊。我等了你三天,你沒找我,我只好來找你了。”
聽到“靳冬”兩個字,朱文潔如被兜頭潑了盆冷水。是的,她是靳冬,她怎麼能把靳冬忘了?五年前,是靳冬從冰冷的地上救了她。
“你食言了。”靳冬說。
朱文潔低下頭。五年了?這麼快?有五年了?
五年前,朱文潔做着一個富有男人的情人。男人說,等她生下孩子,他就離婚娶她。她一心一意想嫁入豪門,於是心甘情願地生下了那個女孩。可就在她生下孩子后第二天,他出車禍死了。他的太太自然不肯認她,還將她掃地出門。她住的房子,她擁有的一切都被女人拿走。他什麼都沒給她留下,除了一個孩子。
昨天還錦衣玉食,今天就一無所有,她萬念俱灰,餵飽了孩子,割腕自盡。是陌生的靳冬聽到孩子的哭聲救下了她。她帶她們母女來到一所深宅。那宅院深不可測,房間里到處都是鏡子。朱文潔對靳冬痛哭流涕,她已過慣奢華享受的日子,早不能忍受貧苦,更不能獨自養大孩子。
靳冬看着她,問怎樣她才肯活下去?朱文潔抹一把眼淚,說堂堂正正嫁入富豪之家。靳冬嘆氣,問孩子呢?她搖頭,為了錦衣玉食,為了榮華富貴,她什麼都肯放棄。靳冬點頭,說孩子可以寄存在她這兒,但有期限,只能五年。五年之後,朱文潔一定得在這天來接走孩子。
“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甚至可以讓你見到孩子。你應該知道孩子在哪兒。”靳冬微笑着說。
朱文潔大喜過望。她發下毒誓,五年後的三月初三,她一定來找靳冬,來領走自己的女兒——她叫婭婭。
想起五年前的一切,朱文潔“撲通”一聲跪到靳冬的腳下,她哭着說自己現在不能帶走孩子。老公很愛她,但倘若他知道自己曾經做過別人的情人,生下過別人的孩子,他一定會拋棄她。她不能拿自己的一生做賭注。
“求你,你再幫我帶五年。五年之後,我一定帶她走。我發誓。”朱文潔不住地哀求着。
靳冬的臉越來越冷,問她在這五年中是否見到過孩子?朱文潔搖搖頭,又點頭,說前兩天看到了她。
“那是你看到的將來的她,而不是這五年中的她。如果你不帶走她,那就是她的命運。先是被迫乞討,被虐待,然後被送進福利院,最終成為一個孤僻的孩子。”靳冬無可奈何地說。
朱文潔像被抽了一鞭子,渾身一抖,她彷彿再次看到了婭婭。她的膝蓋腫得晶亮,拖着殘腿,向她伸出長着一粒紅痣的手。朱文潔緊緊咬着下唇,半晌,還是堅決地搖搖頭。她不能認這個孩子,張玉民絕不會答應。她不能為了孩子失去所擁有的一切,香車,豪宅,錦衣,美食……
靳冬長長嘆了口氣,問她可曾想過違背誓言的結果?朱文潔搖頭,說無論如何,她絕不能認那個孩子,絕不。靳冬一言不發,站起身走了。
從那以後,朱文潔再未見過靳冬,也沒見過婭婭。她的脾氣越來越古怪,家裡再沒有過鏡子。因為沒有鏡子,她看不到自己的臉腫得像氣球,看不到雍腫的身材已經像木桶。
一晃7個月過去,朱文潔被送進了醫院。凌晨時分,朱文潔受盡折磨,生下了一個男孩。在看到孩子的一瞬間,朱文潔的臉上露出罕見的微笑,她的一切都將有保證,張玉民的一切都將是孩子的,也將是她的。可這念頭只是一瞬間,隨之而來的產後大出血,令她的微笑僵在了臉上。她彷彿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是她哭着對靳冬發過的誓:五年後,我不接走孩子,我就進到這房間的鏡子里,流盡身體里所有的血。
事後很久,婦產科醫生講起這起大出血還變顏色。那景象實在太恐怖了,血如噴泉般從產婦身體的各個部位噴涌而出,怎麼止都止不住。整間產房,四壁牆上都是血。朱文潔,在最後時刻,終於從醫生恐懼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臉,那是一張無比醜陋、寫着死亡的臉。
第二天,市報上刊出一則報道:天橋下叫婭婭的流浪女童被送進了孤兒院。她看上去不過四五歲,身體瘦弱,而且,她好像不會笑。記者問她,這幾年她生活在哪兒?小婭婭語無倫次:我住在媽媽的鏡子里。
記者接着問:媽媽呢?
婭婭低着頭:媽媽在鏡子外面,她只有特別想我才能看到我。可她從沒想過我,所以我沒辦法出來。
記者說,小婭婭精神一定受到過刺激,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女記者感到心酸,將她摟在懷裡,親了一下她的臉。令人驚訝的是,婭婭突然摟住女記者的脖子,稚氣地叫了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