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客中天氣,總是雨雪交加,長風冷冽。
難得的是,近日大雪已停,陽光煦暖,似從雪地里捲起一陣縹緲的輕煙。
雲府後院不遠處是一大片梅林,此刻,梅花開得正好,遠遠望去猶如一片火紅的雲海。紅梅,白雪,相映成趣,而其中的任何一株,儘是上等之梅。因戶部尚書雲大人酷愛梅,每年都會遣人從各處尋訪品質優良的梅樹,再移栽或嫁接至此,漸漸地形成了這一片繁華似錦的梅林。
那日,雲茉輕提白霓裙,一路倉皇跑至雲大人處,雲鬢微亂。她未曾料到的是,自己會在房外被府上的兩個護衛迎面攔住。
小姐,大人此刻正和客人有要事相商,大人吩咐下來不允許任何人前來打擾!面露難色的護衛恭身相立,神態之間頗為堅決。雲茉皺眉,倒也不想去為難兩人,無奈之下只得退身於長廊的另一頭遠遠地候着。
屋頂的積雪開始化了。雪水沿着屋檐滴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入耳的“滴嗒”聲,時光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終於“吱呀”地一聲開了,雲茉的目光匆匆瞥過去,只見從裡面走出來的是一位目光精湛的黑衣男子,步履穩健地行向那頂停落在雲府門前的黑轎,立有下人近前躬身拉開轎簾,黑轎如飛而去。
雲茉進的屋來,卻一不小心將桌上一個雕琢着蘭花鳳鳥圖案的花瓶“咣當”一聲摔得粉碎,自己也一怔,倉皇低下頭來,內心忐忑,她深知那是爹爹的心愛之物。
雲大人正坐在一把紫檀木椅上,聽到聲響,卻是看也不看地上那個被摔得粉碎的貴重花瓶一眼,只是淡淡地問,你如此驚慌失措的,可是因為段年落?
爹,讓段年落離開雲府,是您的意思嗎?她直視着他,目光灼灼。
確實是我讓他離開的,雲大人的語氣依然雲淡風輕。
我想知道為什麼。如今,我正在一直按照您的意願去做您為我安置的一切,可是你為何突然要段年落離開呢?
雲大人回過頭來,目光深不見底,繼而,他意味深長地道,段年落非得離開雲府不可!我已為你安排了別的老師,明日一早,自會來到府上。
她反駁道,除去段年落,我不要任何人……
可是,雲大人已輕輕闔上了眼睛。他擺了擺手,語氣中透出一絲疲憊,道,我累了。
她默默地轉身,不再說什麼。她神情黯然,喃喃地道,段年落,我終是無能讓你留下來。
貳
段雲落是雲大人前不久專程請至府上為雲茉授課的老師。
他會在火爐旁為她講起異趣雜譚,曲詞歌賦。那些稀奇的見聞,儘是她從未聽過的。
在眾多來雲府授課的老師中,他又是最特別的一個。他不會在她準備偷偷爬牆越出府去的時候突然從後面大聲喝住她,不會在她打瞌睡的時候用竹簡敲她的腦袋。尤其難得的是,他會耐下心來,認真地聽她訴說起那個她度過快樂童年的江南。偶而,他會沉默。她會轉過頭來獃獃地凝視着他優雅好看的側臉。那般深邃憂鬱的眼神,讓雲茉時常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她想,他一定又是憶起了舊時的某個人或某些事。
他來之後,她開始從早到晚呆在書房內,不再偷偷地跑去府去,坐在他的身邊,給他念書,逗他說笑,或者偷將他睡着時才露出的樣子畫下來送他。看見她畫的畫,他總會笑,笑容溫暖而燦爛,那時他的神情就象是清溪里映着的一段天藍。
只是,這樣快活的日子總是太過短暫,他在府上住不了多久便將離去。
雲茉記得段年落初來到府上的情景。那是個清冷的午後,天空下着細碎的小雪,揚揚洒洒,漸迷人眼,悄無聲息地覆蓋了雲府大門之前行人和車馬的足跡。當時,她正在滿樹的梅樹下和丫環紫衣盡興地拋着雪球。抬首間,便望見爹爹領着一身青衣的男子緩步走了過來。爹爹今天看來似乎特別高興,遠遠地,他便捋須笑道:雲茉啊,這是京城頗負名望的授課老師段年落,快來見過段公子!
於是,她碎步向前,低頭,輕喚:見過段公子。
蚊吶之音細微得似有若無,表情不自然得近乎僵硬。
雲大人客套着寒暄了幾句,已舉步離去。直到他走遠,她的目光才順着那襲青綾長袍的邊角緩緩地上移,漸漸地,她看清了他的眉他的眼,甚至包括他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剎那間,雲茉內心深處傳來了山崩地裂的聲音。
在雲茉的目光內,當時佇立在雪地中的段年落,是那樣乾淨、清澈的男子,仿若是無意中被貶落凡間的神祗。他望着她時,眼神沉靜內斂。小小雪花在他們之間的空隙處落下,也落在他清晰的眉宇間,有無法言說的情愫在雲茉的心裡裊裊地升起,漫延,逐漸枝繁葉茂。
丫環紫衣俏麗的小臉上生出兩朵醉人的紅雲來,她拉着她的衣角輕聲說,小姐,小姐,你看,可是多麼好看的男子呢,比我們在書中在畫里看到的任何男子都不知要好看多少呢!
紫衣是半年前進入雲府的丫頭,一身樸素衣裳依舊難掩清麗脫俗之氣。
他向雲茉微笑頷首。少傾,他一改先前的沉靜內斂,取笑道,在下來到府上之前,曾耳聞雲府小姐是出了名的刁頑任性,凡來雲府的授課老師皆會不出三日而慌不擇路地逃出府去,不知傳言屬實否?
有醉人的緋紅在她的臉上輕輕漾開,像是兩朵瞬間開出的紅梅。她不由暗暗有些氣餒,平日里,她本是刁難別人、口齒伶俐的女子。如今,卻不知為何,在他的面前,她竟會手足無措起來,像是一隻失語的貓。
叄
在長廊的盡頭,雲茉一直低頭徘徊着,滿腹心事,卻不知訴於何人聽。
長這麼大以來,她頭一次喜歡上一個男子。於是無數次,她逼迫自己去讀那些枯燥乏味的詩簡,逼迫自己耐下心來撫摸那些冰冷的琴弦。她按照爹的意願安靜地做這些她本來最討厭的事情,只是為了天天可以見到他,仰視他的神情間的一段天藍。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一輩子都這樣坐在他的身側。
可是如今,爹卻要他離開雲府。
突然,梅林內傳來低低的談笑聲。她不由循聲望去,只見在滿樹滿樹怒放的梅花下,青衣男子和紫衣女子並肩而立,男子不時側過頭來,在女子耳旁親昵地細語。女子掩嘴輕笑,含情脈脈地望着面前俊雅的男子,面頰緋紅裊裊升起,她正是紫衣。男子神情淡然篤定,笑聲明朗,除了段年落,還能是誰?
或許是她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們,他們同時回頭看她。
小姐!紫衣連忙迎過來,俏生生的小臉上閃過幾許驚慌複雜的神色。你陪洛公子聊,我還有事情沒有忙完呢。然後,便踩着細小的步子匆匆忙忙地離去。
段年落卻在此刻已默默地轉過身去,一聲不響地欣賞起眼前的梅花來。
雲茉賭氣地折下一枝梅花,不停地將摘下的花瓣扔得他一頭一臉。她說,段年落,離開雲府,離開我,原來竟會讓你如此開心是嗎?
她定定地望着他,神情蘊含期望。可是,段年落對她的話一直置若罔聞,他的臉上,從始至終平靜如水看不出任何錶情。漸漸地,雲茉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神情由最初的期望逐漸淪為失望,隱忍的淚水終於不可抑制地流下,頓時,轉身飛跑而去。
臨行前,他來作別。那時她站在窗前,一枝梅花恰好從窗口伸了進來,上面沾有晶瑩的水珠。雲茉並未回頭,她輕輕地說,段年落,是你來了么?就算你不開口說話,我也知道一定是你。
他回應她,雲茉,是我。
她望着窗外,似乎是在喃喃自語一般:昨日,刑部尚書府的三公子上門來提親了。她忽然轉過頭來,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段年落,我都快要嫁人了,你告訴我,你愛過我嗎?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捨棄所有的一切,不管天涯海角我都願意跟你去。
他眼底有明媚的光亮一閃即逝。
在他的眼內,她分明看到了脈脈深情,似濃得化不開的霧。但是,最終,他只是默默地走過來,將雙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輕嘆,雲茉,究竟要到何時,你才會真正長大?
他的這一聲輕嘆,讓她心底僅存的一絲期待亦蕩然無存,繼而化作悲涼的絕望。
在轉身離去的那一刻,他突然轉過身來,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鄭重。他說,雲茉,趕緊嫁給葉家公子吧!或者馬上離開雲府,越遠越好,記住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段年落說完最後那句話后,便轉過身大步離去。她呆立當場,看着那抹青色身影漸漸融入越來越稠的暮色中。
次日,雲府的書房內。舊人已離去,雲茉身旁的老師換作了他人,當她頭枕着厚重的竹簡正要沉沉入睡之時,一位老家人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
他帶來了一個猶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昨夜,段年落在途中遇到了一夥來歷不明的歹徒的襲擊,全身上下共中數十刀,不幸身亡。
雲茉聽到了某種東西崩塌的聲響。後來,她知道,那應該就是心碎的聲音。
肆
時值永徽四年陰曆二月初七。朝廷之上,當今聖上當著諸位王公大臣的面,厲數戶部尚書雲夢遙近年來屢次暗中挪用軍餉、剋扣朝廷用以各地賑災錢糧等大罪,當所有的證據一一呈現在眾人的面前之時,數目之巨,朝野震驚。然而,更讓人震驚的卻是每一筆巨額錢糧的具體去向。
原來,在數年以前,戶部尚書雲夢遙無形中已成為敵國的一枚重要棋子。
皇上龍顏大怒,硃筆擲地有聲,曰:戶部尚書雲夢遙通敵叛國,罪大滔天,滿門抄斬!
大殿之內,噤若寒蟬,群臣無不惶恐。竟無一人為這個昔日同僚求情。
雲夢遙呆立當場,暗忖,大內密探段年落不是早就被自己殺之滅口了嗎?那些足以致命的不利證據,亦俱已銷毀。難道,是哪裡出錯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雲夢遙當堂被革去戶部尚書一職。昔日默默無名的大內密探段年落,此次則大受皇上嘉獎,官拜上將軍。
當日。雲府老老少少數十口人全被鎖上冰冷的鐐銬,押上堅固的囚車。數輛囚車一字排開,仿若一條長龍蜿蜒至天牢的方向。路人紛紛怒目而視,大聲唾罵。口水,石塊,雞蛋,劈頭蓋臉而來。
雲茉站在囚車內,獃獃地望着遙遠的天際而出神。她此刻想起了江南的朦朦煙雨,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江南的叢林,細柳。這所有的一切,此刻在她面前都變得無比清晰起來,漸漸地構成了一副絕美的畫。
那時,爹只不過是江南一名清貧的教書先生,可那樣的日子卻過得普通而又幸福。和江南千千萬萬的普通百姓一樣,一家人時常宿畫船而眠,在聲聲清脆的鳥啼中醒來,信步看那一帶曲橋錦榭,十里楊花落處,柳如煙。自己時常坐在爹的懷裡任性地撒嬌,用小手調皮地撫弄他頷下的鬍鬚。
只是,一想到江南,她的眼前就會立即浮現出一個男子清晰的眉眼來,笑容溫暖而燦爛,神情像是橫亘於江南天際的一段天藍。
天牢入口。遠處有一身披雪白狐裘的女子,裊裊婷婷而至。身旁的宮女在她頭頂撐開一把雲羅傘,身旁眾人均已單膝着地,口呼:見過朝陽公主!
待到看清了女子的面容,雲夢遙驚呼,紫衣!隨即又苦笑道,原來你就是朝陽公主,沒想到區區一座小小的雲府,竟使得公主屈尊降貴親自前往!
雲茉望着眼前的女子,氣質雍容,風華絕代,這便是當今聖上的親生妹妹朝陽公主。昔日在雲府,雲茉就隱約覺得紫衣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孩兒,尋常丫頭身上何來那股雍容脫俗之氣?
忽然聽得有人喚段將軍,雲茉循聲望去,段年落不知何時已現身天牢的不遠處。
仍是她初見他時的模樣。一襲青綾長袍,衣衫飄舉,眉宇間沾有幾許細碎的雪花。他向這邊望了過來,一接觸到他的目光,雲茉慌忙倉皇低下頭去,她並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此時狼狽不堪的模樣。
面對這樣的男子,就連那麼驕傲,那般高高在上的朝陽公主,也絲毫不掩飾眉目間的愛慕神情。她踏着雪向他行去,近了,挽着他的手,她細聲嗔怪着,年落,你剛才跑到哪裡去了,我一直在尋你!
他輕輕拍落女子發上的雪花,動作小心翼翼,目光中盛滿愛憐。他輕聲道,走吧!雲茉望着在雪地上的並肩而去的兩人,剎那間不由生出這樣的感覺,他們,宛若人中龍鳳。
段年落最終留給她的,只不過是,一個淡漠眼神。
伍
這年的冬天,似乎要比往年來得更加漫長,冷冽。大雪總是肆無忌憚地鋪天蓋地而來,南飛的候鳥亦是遲遲不歸。
翌日。午時三刻。雲府眾人被押至西門口斬首,劊子手起刀落處,雲府上下老幼無一人得以倖免。圍觀的百姓成千上萬,人們無不拍手叫好。
陸
是夜。刑部尚書府。午夜過後,寒意更加襲人。
屋內,一盞燭火如豆。一個少女倚窗而坐,燭光下,菱花鏡內依稀映照出少女孤寂的背影。濕冷的夜風將她的發吹得凌亂而飄忽。
她偶而轉過身來,菱花鏡內便立刻驚現出一張美麗的面容來,屋內燭光頓時隨之黯淡了不少。
那樣年輕絕美的容顏,最多也不過雙十芳華吧!只是,那股從她眉眼間透露出來的落寞滄桑,着實讓人心悸不已。
站在窗外的白衣男子,終於不忍再看她這樣下去。他輕輕推門進來,將一件長衣輕披於她的肩頭,道,雲茉,夜已深了。頓了頓,又道,死者已矣,要節哀順變才好。
處斬雲家的前天深夜,一名青銅蒙面的男子突然來到天牢內,將一名死囚的衣物與她對換,然後帶她迅即離開。她隱約覺得眼前的蒙面人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他似乎熟知天牢的地形,一路下來,他帶她輕易巧妙地躲過了數處暗哨。
來到偏僻處,他將面上的青銅面具取了下來。她吃了一驚,道,葉楓,是你!
葉楓便是刑部尚書府上的三公子。雲茉終於明白,為何他會對天牢的地形如此熟悉了,也只有他,才能那樣輕而易舉地進入天牢,甚至毫不費力地從重兵把守的天牢重地救出一個人來。
雲、葉兩家一直相交甚深,葉家三公子是她幼時的玩伴。她想起了小時候的他,那個黑瘦矮小的男孩,卻常常穿着比他本身要大出長出許多的衣衫,背着手,來回踱着方步,板起臉來故意作出大人們的嚴肅神情,那副滑稽模樣,以至於她每次想起時都不禁莞爾。
昔日的黑瘦少年,如今,已長成了高大儒雅的男子,足足要比她高出兩個頭來。
她對他說,葉楓,你本不該救我的,如今我已淪為罪臣之女,不值得你為我冒如此大的險。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將雙手放在她肩頭,緊緊地看着她的眼睛,他說,雲茉,你知道的,為了你,我是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的。
她低下頭去。他對她的一片深情,她不是不知道。
只是,自從見到段年落的那時起,她便深知,這世間,已再無任何男子可以走進她的內心深處。
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響。葉楓回頭,原來是一張畫不經意間掉落在了地上。他拾起,抬眼看去——那是一個男子輪廓分明的臉,雖尚未完工,卻已頗具神韻。可以從中看出,那個人在它的主人心中佔據着何其重要的地位。
他黯然,冷笑,道,雲茉,事到如今,難道你還不明白么?當初,段年落進入雲府接近你,所有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他的一場計劃而已!
心底的疼痛不着痕迹地蔓延。她蒼白着臉,沉痛地喃喃自語,我怎會不知,怎會不知?
其實,雲茉是知道的。她從一開始便知。
那日,她在門外無意中偷聽到了爹爹和客人的談話。從那時起,她便知道了段年落的真實身份。同時,她也知道爹爹的所有計劃。
當時,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爹爹要除掉段年落,她不要他死。
那天,在梅花林里,她不動聲色地將一個小紙條遞到段年落的手裡。段年落接過打開看時,瞬息間已是神色大變。那一刻,他深深地望着她,眼神中有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她聽到他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雲茉,謝謝你!
後來,為了不使爹爹起疑,她甚至一直陪他演戲。他不知道,她演得有多累,生平第一次,她背叛了自己的父親。
由於她的提前告知,段年落方得以及早布署,在雲府派出的眾多精英殺手猝然重襲的情況下,得以從容脫身。
也是由於她的泄密,雲家才落得被滿門抄斬的下場。為了他,她淪為了雲家的罪人,她是雲家的劊子手。她時常在半夜三更從惡夢中驚醒,冷汗淋漓,然後,淚流滿面。
柒
十日後。皇帝賜婚,賜朝陽公主與上將軍段年落共結連理,這一切對於段年落來說,可謂,天恩浩蕩。而段年落,從此更是躊躇滿志,平步青雲。
大婚當日,舉國歡慶。長安城內最繁華的那條大道,此時更是人山人海。那日,段年落身着大紅喜服,坐在高大的駿馬上,神情一派悠然自得。他身旁的大紅花轎內,坐着的便是當今皇上的親妹妹,那個令大唐無數年輕男子魂牽夢縈的朝陽公主。偶而,她輕掀轎簾,轎內立時露出一張絕美的面容來,回眸淺笑,宛若天人。
人群大聲歡呼,大唐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過如此盛大的喜慶之事了。人們私下裡無不驚嘆,真是一對璧人。
雲茉站在大道旁隨着人們一起看熱鬧,只是,在歡呼聲此起彼落的人群中,她是如此地寂寞。她默默地轉過身去,一滴清淚已然滑落。
起初,雲茉想過不少有關段年落來到雲府的緣由,不外乎就是皇命在身,身不由已,或是一腔熱血,只為匡扶正義,報效朝廷。
後來,雲茉終於知道了段年落當初來雲府的最初也是最終目的,卻是一心為了他心愛的女子而來。
早在兩年前,段年落便已愛上了朝陽公主。只是,那時的他只不過是一名默默無名的大內秘探,身份卑微,而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至於這一樁親事,皇上是堅決不應允的。而彼時,當朝宰相亦為他家公子向皇上提親,皇上雖未答應,也並無拒絕之意。
當時,正值皇上有心除去雲夢遙卻因沒有更為確鑿的證據,很是苦惱之際。於是,段年落主動請命前往雲府。雖然心中明白,雲夢遙老奸巨滑,雲府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無異於龍潭虎穴。
這於他,如一場巨大的豪賭,賭注便是身家性命。可他為了朝陽公主,仍願作最後一搏,哪怕最終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他也毫不猶豫。
而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朝陽公主在得知這一消息后,會搶先他一步進入了雲府。她說,她要與他同生共死。
只是,雲大人是何其精明厲害的人物,就是當今皇上,只怕也要顧忌幾分。其眼線更是遍布朝廷內外乃至全國各地,就在他們進入雲府不久,雲大人便已發覺。其時,所有的證據早已被銷毀,雲夢遙萬萬沒有想到百密之中而有一疏,段年落會在雲茉的房間內找到唯一的證據。
那隻不過是一副題着“志存高遠”四字的山水畫,表面上看來,與平常的畫無異。只不過,段年落輕輕將它浸於清水當中,再拿出來看時,上面的畫已攸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密密麻麻的小字。
這幅畫,雲夢遙一直苦尋而不得。原來,不知何時竟被任性的雲茉無意中拿走,隨手擱置於房間的角落裡。
捌
大雪依舊未停,遠處,綿延千里的雪山洶湧起伏。
雲府小姐雲茉站在雲家後山的那片梅林內,風雪呼嘯着而至,肆無忌憚地滿她的全身,繼而,便結成細小的冰棱。刺目,嶙峋,冷冽異常。
彼時,雲府已被查封,她繞了很遠的路程才繞至此處。
所有的梅花在一夕之間全部凋落,殘破不全的花瓣灑了一地,唯留下光禿禿的枝椏默默地刺破了暗灰色的蒼穹。
雲茉眼前浮現出初見段年落時的情景。紅梅白雪兩相映。在滿樹滿樹怒放的梅花下,段年落一身青綾長袍,衣衫飄舉,他向她微笑頷首,細小的雪花輕輕地落他們之間的空隙處。他的笑容溫暖而燦爛,神情似是橫亘於江南天際的一道明媚天藍。
只是。如今。一切,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尾聲
夏花宿妝殘,春去冬來。每當梅花盛開之時,段年落陪貌美如花的嬌妻一同站在後院賞梅,眼前總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個女子的似水容顏。
後來。段府的下人們詫異地發現,這位昔日躊躇滿志的上將軍,正日漸變得沉默寡言。尤其是每到梅花盛開的時節,他總會一個人沉默地站在梅樹下面,神情黯然,眼睛內瀰漫著潮濕的霧。時常,一呆就是一整天。
梅花已開成燦爛的天,落花似雪,紛紛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