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武長得五大三粗,是遠近聞名的石匠。近年他承包了一個採石場,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成武說話和氣,為人硬氣,可不知為什麼,唯獨對周癩子沒有什麼好脾氣,別人月月按時拿工資,可周癩子在採石場幹了二個多月,一分工錢也沒取走。
周癩子第一次討工錢的時候是一天傍晚,成武正就着豬耳朵獨自一人喝酒,周癩子走進來說:“成老闆,我想算工錢。”成武眼皮也不抬一下,低着頭顧自喝酒。周癩子低頭哈腰地站在那兒,又戰戰兢兢地說:“家裡飯也吃不上了,要買米,又要零花。”半晌成武才緩緩抬起頭來,瞪着眼說:“咋?——沒有!”周癩子愣住了,他們這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里,差不多一小半的男人在採石場幹活,成武的話就如同聖旨。周癩子怵他,屁也不敢放一個,就悻悻地走了。
成武看了看他骨瘦如柴的背影,咬牙切齒地罵道:“狗娘養的,娟子怎麼會嫁給這麼個東西!”成武罵著,把半碗酒一氣灌了下去,站起身來,披上衣服走出門去。
成武到娟子那兒去,他知道娟子日子過得很難,他從衣袋裡掏出一疊錢來說:“這是五百元錢,你先拿着用吧。”娟子說:“我不能用你的錢,你拿回去。”“什麼話?咱虎子要念書,是不?”“誰是你虎子?虎子姓周。”“得,好歹他是我的種,我……”成武看着娟子瘦弱的身子,沒繼續說下去,他腦子裡浮現出娟子年輕時的樣子。
娟子做姑娘的時候是何等的風光,要模樣有模樣,要人品有人品,簡直是小村子里飛出的金鳳凰。她因為家境貧寒,十七八歲就到外面打工,追求她的小夥子數也數不清。逢年過節時,娟子穿着花花綠綠的稀罕衣服回來了,那摩托車差點兒把她家的大門給堵住了,可娟子心中只有成武。最後誰也沒想到她偏偏嫁給了周癩子!
這個周癩子好吃懶做,頭上頂個銅茶壺,數來數去也就三四根頭髮。為什麼放着好端端的成武不嫁,偏偏要嫁給這麼個人?因為周癩子有個瘸腿的妹妹,她願意在娟子嫁給周癩子的前提下嫁給娟子哥。娟子爹娘沒得早,她心疼哥哥,可她哥哥人太老實,模樣又不好看,哪個姑娘肯嫁給他呢?娟子拿出她積攢了多年的四萬元私房錢,給哥造了三間水泥結構的洋房,就在村裡人一片喝彩聲中,嫁過去了。
成武樂意養着周癩子的女人,誰要她是娟子呢?沒想到第二天,周癩子又來取工錢了。成武沒好氣地說:“沒有,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周癩子輕聲說:“那人家怎麼有呢?”“人家是人家,你是你,懂嗎?”周癩子不懂,但又不敢吭聲。成武心裡知道,結算工錢也不能直接把錢給他,要給也得給娟子。這東西不是賭博就是酗酒,見不得錢,錢在他手上過不得夜。
周癩子天天來取工錢,成武就是不給。周癩子沒轍了,取了十來次也就不來了。不來也好,倒也落個清靜。可轉眼一個月過去了,沒想到周癩子又來了,他腳剛踏進門,成武就厭惡地說:“你又來幹什麼?”周癩子戰戰兢兢地說:“我,我不是取工錢,想請你喝酒。”他愣住了,這可是他沒有想到的,便厭惡地皺了皺眉:“不去!”
可是他想了想,最後還是去了。周癩子喝了一碗酒,就說:“娟子,你也過來喝點。”娟子就拿來了碗筷。周癩子站起身來,說是小解一下。成武一句話不說,顧自喝酒,喝了好一會兒,卻不見周癩子回來,就說:“我去看看,這狗日的該不會掉到茅坑裡了吧?”哪曉得,成武推那門時,發現門從外面鎖了。“死癩子,就這點兒出息!他媽的連男人都不是!”成武氣得暴跳如雷,把周癩子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這個死癩子,剔骨賣肉也就幾十斤,哪裡有力氣干採石場的活兒,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立馬就叫他滾蛋!”娟子眼淚刷刷流了下來,猛地撲倒在他懷裡:“我怎麼嫁給這麼個不爭氣的男人,嗚嗚嗚……”成武揉着他的秀髮說:“是啊,要不是為了你,今天周癩子用八抬大轎抬我也不會到這兒來。”
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雪,採石場不能幹活,成武就把一千四百元工錢算給了周癩子,然後被幾個在採石場幹活的人叫去吃狗肉。成武喝了很多酒,回來時很晚了。當他走到離他家不遠的一個拐彎處,猛地被一個軟乎乎的東西絆了一下。咦,這不是周癩子嗎?他就罵:“好你個死癩子,手裡有倆錢,又拚命灌貓尿了!?”說罷就一腳踹去,周癩子就像個皮球一樣滾到路邊去。
可是第二天,周癩子死了,死在了路邊的一條結了冰的臭水溝里。成武吃了一驚,莫不是昨晚上這一腳把他踢到水溝去了?怎麼會這樣呢,這條溝只有膝蓋高,一股牛尿大的水也已結了冰,就是三歲小孩也爬得上來呀!他早餐也顧不得吃,就往娟子家去。
成武趕過去的時候,派出所民警已來了,經過調查,確認周癩子是酒精中毒,凍死的。他們又找了晚上和周癩子一起喝酒的人,都說是周癩子昨晚上贏了六七百元錢,一高興,喝了兩斤白酒。
成武七上八下的心漸漸安穩了下來,他清清楚楚記得周癩子像個皮球一樣滾到了路邊,壓根沒想到他會落到水溝里去,他感到很內疚,就對娟子說:“事情已經這樣,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一會我拿點錢過來,總要讓他入土為安。”娟子說:“不用了,錢的事,我自己想辦法。”
成武還是回去拿錢了,沒想到村裡人就嘀嘀咕咕說開了。你想想,成武跟周癩子老婆有一腿,周癩子的死該不會和成武有什麼關係吧?一點關係都沒有,成武又怎麼會這麼熱心呢?這事兒越說越玄乎,娟子的嫂子把成武拿錢的手擋了回去,說:“我們不要你的錢。你倒是說清楚,有人說你結算我哥的工錢是有目的的,因為你明明知道我哥有了錢就要去喝酒賭博。”成武耐心地說:“我原打算除夕前給你嫂子的,為什麼要給你哥,這事我不想說。”“心中沒鬼有什麼不敢說?”“對,讓他當著癩子的面說說清楚。”這時的成武這個惱火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着嗓門說:“你們以為我願意把錢交給他?可是——前天晚上,你哥把我反鎖在家裡,讓我睡他老婆!”
這話一說,人們都鬨笑起來,這天底下再沒骨氣的人也不會這麼干呀,這不是明擺着糊弄人嗎?娟子的嫂子氣得就一頭往成武身上撞去,周癩子的堂兄弟幾個摩拳擦掌就要打成武。
“你們都別鬧了!”只聽一聲怒喝,娟子拿着一本虎子用剩的作業本走了過來,“癩子活着的時候有話說,還是先聽聽癩子怎麼說吧。”說著就把本子交給了一個能識文斷字的老人,讓他當眾給大夥念一念:“娟子,這些年讓你受苦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最近身子骨又一天不如一天。我也不知道得了什麼病,家裡又沒錢,看不起病呀。我賭博喝酒是我不好,可是我也是為了這個家。干農活我身體又吃不消,賭博又總是輸,對不起你娘兒倆呀。我估計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你是個好人,好人就要有個好的歸宿。聽我一句話,我死以後,你就嫁給成武吧……”
整個靈堂靜悄悄的,大家默默地聽着,這大概算是周癩子的遺囑了。是呀,娟子是個多好的人啊,可惜這個死癩子沒有這個福氣。娟子說,她在收拾周癩子的遺物時,在箱子里看到這個本子,還有周癩子苦苦攢着的三千多元零零總總的錢。
這時成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着跪倒在地:“癩子兄弟,我對不起你,我混蛋呀……”靈堂里更加寂靜,一些人紛紛抹起了眼淚。成武就流淚把昨晚上遇到周癩子,又踢了他一腳的事說了出來。娟子流着淚說:“冤孽呀,冤孽……既然看到他喝醉了,你不想把他送回家,也應該告訴我,這畢竟是一條人命……你怎麼這麼狠心,嗚嗚……”成武說:“我也不知道事情會這樣,真的不知道呀。”成武說著在周癩子棺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走出門去,他要向派出所自首。
娟子追了出來,說:“你去吧,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會等你出來。”成武站住了:“你說。”娟子說:“你以後如果打算和我一起過,就答應我:以後還是讓虎子姓周,好歹也給周癩子留個后,好么?”成武使勁點點頭,早已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