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頭在主人身前輕踏着腳步,對周圍的動靜不屑一顧。甚至連瞥上一眼的念頭都沒有。吵雜聲退潮般變小,樹梢也似乎停止了晃動。老遠有打招呼的聲音,主人瓮聲瓮氣的回答讓黑頭覺得好笑,它憶得出主人早先不是這聲調。主人的聲音再次響起,黑頭抖了下脖項的鬃毛,感覺那聲波還是造作的渾厚,這讓黑頭有些不舒服,它昂起頭想看看到底是誰招得主人如此興奮,只一瞥,便見到極遠處有幾個人正木訥而虔誠地沖這邊招手。脖項上的鎖鏈沒有任何改變方向的信號,黑頭依舊垂着眼皮,悠閑地擺踏腳步。
暮色在此時收了最後一線神氣,靜下心來細細聆聽黑頭的悶吼。
黑頭的確在悶吼,震顫聲似發於地底。於是地表的一切聲響戛然而止,連風鈴的聲波都凝固在了空氣里。走出老遠,身後極遠處才有了不足壯的吆喝聲;試探般的議論聲;稚嫩的剛起即停的嬰兒啼哭聲;以及時隱時現的風鈴聲。
空氣中瀰漫著各種味道。黑頭住了腳揚頭,凝重而期切。沒有想要的氣味飄過,它只好張了鼻孔,左右搖擺着那顆碩大的獅子般的頭顱去嗅。脖項上的鏈條綳直了,主人的步伐明顯跟不上它。他顛跳着步子,把一聲聲責怨叫得讓人羨慕。黑頭拉拽着主人繞過一個加油站,像匹識途的老馬往回趕。夜色鋪染了天際,四周微弱的光襲來,黑頭的眼裡有着欺的人亮。
郊區的最北沿有兩排平整的房屋合抱着一個院落,暮色下儼然一座軍營。兩個恍惚的身影端着盆具往返於南排房舍,身影一出一進時,招來陣陣雷鳴般低吼。低吼聲此起彼伏,像出征前的將軍在宣洩最後的威嚴。隨着黑頭一聲短促的山吼,低吼聲驟停。主人得意地回望亮着燈的屋舍,見一個個黑燦燦的身影都歪了頭退縮。於是他抖一下手中的鐵鏈,鏈環與鏈環之間奏出幾聲沉沉的響,這響聲在淡淡的悠然里,像古歌般令人追憶。
母藏犬麗麗隔着鐵欄杆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黑頭,目光焦急而哀怨。它沒有退卻,任憑前腳掌傳來鑽心的痛。
黑頭覺出了麗麗的異樣,昂首時見不到麗麗任何回應。待它凝神細瞅,麗麗身邊不見了任何乖巧的身影。它往前一掙,險些拽倒主人,它顧不上辨別主人的喜怒,幾步跨到鐵籠前找尋。除了捕捉到麗麗眼裡的晶瑩,它腦海里的一隻只可愛的小身影蹤跡全無。
震天動地的吼聲讓院子里忙碌的人影鐵釘般怔住,主人極力牽扯黑頭,可身子一擺一擺的,像落葉被風揉盪。
院子里沒了任何響動。夜在這一刻陡然昏醉。
連續兩個晚上,男女主人和幫手都沒睡好,黑頭和麗麗的低吼聲幾乎整夜不休。女主人抱怨,主人只作哼笑,待女主人數叨極了,他才說,這能怨黑頭嗎?你把人家的孩兒賣了,還不許它們叫兩聲?女主人綳了臉說,它們多虧不是人,要不非拿着刀找咱拚命不可!主人還是不惱,雙手背在枕頭上說,你就認便宜吧,要不是我把黑頭弄外面去,興許今兒叫喚是你。女主人撇撇嘴沒再吭聲,賣小藏犬的那個黃昏,只一個麗麗就險些把鐵籠沖斷,真要是黑頭在場,往好了說——她只能保住一條命。
白天,主人沒再牽黑頭到外面閑逛,黑頭的煩躁讓主人不得不提防。他把黑頭拴在木樁上,還特意換了條粗鐵鏈。黑頭白天不哼不叫,這倒讓主人覺得蹊蹺,時不時瞥它,見它匍匐在地,似遠處的一座煤山沉寂。平日只有麗麗在白天吼兩聲,麗麗不怕黑頭,從黑頭亮炯炯的眼神里,麗麗看不到任何挑釁的寒光。
黑頭匍匐在北排房舍前的木樁旁,油亮的鬃毛下隱藏着不易察覺的寒;麗麗接連幾個白天也不哼叫,在鐵籠內踱足擺尾,始終不敢把焦慮投向木樁。黑頭在失去孩子那晚的怒吼,讓麗麗現在還心悸。那怒吼雖說不是衝著它,但它還是羞於面對黑頭。黑頭在白天里雄勁的叫聲沒了,別的藏犬仍然不敢哼叫。
麗麗又甩盪嘴唇下面垂耷耷的皺肉,“噗噗”聲沒能換起黑頭的回應,麗麗更加煩躁。女主人扔進籠里一塊鮮肉,麗麗看也不看,它已經兩晝夜不吃不喝了。
黑頭看得真切,空洞的目光里注了焦慮,鐵塔般躬身站起,雄壯地抖了抖鬃毛,衝著麗麗高吼。吼聲來得突然,讓正在進食的藏犬們皆失了口立了毛髮。
麗麗的一條大尾也瞬間僵直,驚怵地看黑頭,正巧女主人手拿鮮肉在黑頭面前呆立,它眼裡便噙了淚。女主人離開后,黑頭還是一動不動朝這邊看。麗麗的腳傷又一次襲來,想低頭舔下,卻再次被黑頭的吼聲震了耳膜。它膽顫地舉目,見黑頭抖着鬃毛,用嘴一下一下地點戳地上的鮮肉。麗麗沒有動,黑頭更雄氣的吼叫再一次響起,又用嘴指咬鮮肉。麗麗的大尾巴突然揚了起來,乖巧地咬住地上的鮮肉。黑頭的叫聲驟停時,麗麗的眼淚突然清泉般湧出、滾落。
麗麗白天還是不哼不叫,失去孩子的痛苦着實困擾着它;每到夜晚,黑頭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威武地在院落里閑散,它神情萎靡地守在麗麗的鐵籠前,時而為它舔腳傷,時而陪它同把哀怨吼向夜空。
新老客戶接二連三出現在院落里,令他們不解的是,二十多隻鐵籠里竟沒有一聲吼叫。他們慶幸着、彷徨着,生怕這份寧靜突然被打破。這天午後,落葉在半空飛舞,院門被兩個人推開,為首一個挺精氣的年輕人緊跟在同伴身後,警覺地四處觀瞧。一片落葉在他扭頭時不偏不倚打在他臉上,他“媽呀”一嗓子嚇得同伴險些跌倒。主人歉意地笑着安慰,嘴角藏着得意。
院子里沒有任何聲響,兩個生意人的臉色還丟不掉白。黑頭慢慢起身,迅猛地抖動雙肩,兩人再不敢挪步。主人指着黑頭,怒斥着讓它保持先前的匍匐姿態,可黑頭看也不看他,用一對威嚴的目光探詢着麗麗鐵籠里的動靜。
麗麗無聲,黑頭也沒再多瞥他們。落葉依舊輕輕巧巧地打旋,淡淡的讓人心悸。
它,它見了生人怎麼——不叫喚?年輕人指着黑頭挑逗。
主人無語,把一絲哼笑悄然現於嘴角。年長的看看年輕人,不屑地說,你往它跟前邁兩步試試。年輕人臉上有了更多尷尬,腮幫鼓了兩下,最終沒敢邁步。
沒關係的,這兩天我特意給它換了副粗鏈子。主人自信地說。
就因為賣了那幾隻小的?年長的問。
它們懂什麼?
你懂個啥?主人臉上有了不快,想丟給年輕人這句話,最終閉了嘴沒說。年長的覺察出主人的不快,撇着嘴說,你不知道,這可不是別的狗類能比得了的,真把它惹急了,咱仨人拿着傢伙兒也對付不了它。
我不信。年輕人猛地把腳下的一塊土坷拉踢飛,腳還沒收回,就聽到一聲吼叫,緊接着有道黑色的屏障躍起,像夜裡的巨浪在咆哮。年輕人“噌”一下子彈蹦到主人身後,小臉頓時煞白。
在主人馴喝下黑頭住了聲,圓睜的眼睛追得年輕人想逃。有葉子簌簌落下,嬌黃的葉片在黑頭緞子般身前飄落時,它像個鑲着點點金片的神。
鐵籠里一隻只雄健的身軀在翹首以盼,儼然一個個等待軍令的鬥士將要去戰場撕碎仇人。沒有聲響,氣浪似乎凝固了空氣。年輕人被這架勢震懾住了,像只迷失了方向的鵝呆立。
厚重的鐵門“吱”一聲又被推開,三個西裝革履搖着板寸頭型的人走了進來,他們還沒出門洞兒就熱情地和主人打招呼,各個神氣十足。
誰都沒注意此刻黑頭陡然壓低雙肩,鼻孔微張。它看到麗麗瞬間在鐵籠里騰起身,把兩隻樹樁般的粗腿扣搭住了鐵欄。
吼叫,是麗麗的吼叫,衝著剛剛在門洞兒前現出的身影吼叫。
更大的一聲吼叫響了起來,那是發自黑頭的胸腔。黑頭只做了一次拚死的衝撞,便生生把木樁拔出地面。旋風般朝門口衝去。快跑!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三個人撒腿往外逃竄。沒有人形容得出那是怎樣的速度,與其說是最後一個人關上的門,還不如說是黑頭的氣浪把鐵門“啪”一聲扣實。先前的兩個人還沒收住魂魄,門洞兒里便爆發出懾人的狂吼。吼聲混着“咚咚”的拍打聲,山崩地裂般傳出,猶如末日突然降臨。
厚重的鐵門像牆一樣分隔着地獄與人間。黑頭猛擊門板,狂暴地抖動着肌肉與鬃毛,聲聲震天的咆哮激起的塵土和着聲聲巨響,在暗淡的門洞兒里,構成了一道攝人魂魄的絕響。
回過神來的主人撒腿要追,黑頭猛一個扭身,轟叫着朝北排房舍竄來。主人奮力向前想用身子阻擋,黑頭猛甩鬃毛,脖項上的粗鐵鏈瞬間掃倒了他。主人忍痛爬起,來不及喊叫客戶躲避又瘋了一樣去追。北排房舍前有兩棵腿粗的槐樹,黑頭縱身跳上樹榦,藉著慣性往牆上躍去。鐵鏈頭上的粗木樁在樹榦上畫了半個圓又被彈回,剛好打在主人腰上。主人慌忙抓住,往牆上猛蹬一腳,狠命朝地面蹲身,黑頭在空中一個翻跳,忽悠一下落降下來,龐大的身子落到地面“砰”一聲悶響,塵土和落葉齊飛。
黑頭和麗麗“轟轟”的吼叫南北相連,吼聲揉合成一股巨大的聲浪,讓仍然含着一絲水分的葉片,抖着身子簌簌旋落。
主人拽着鐵鏈在地上跌滾,黑色的秋裝眨眼成了土色,他竭盡全力地拉拽、叫喊,聲音凄厲又絕慘。中年人跌跌撞撞逃進屋裡關緊房門,留下年輕人傻傻站在原地哆嗦。原本一條淺淺的褲子,此刻雙腿間濕答答一片,在伴着塵埃的光影里,儼然一個婦人想抖落掉沾了泥巴的棉。
黑頭暫時沒了在外獨享的權力,它和麗麗被圈在一起,晝夜忍受着禁錮。
北排房舍下的日光依舊晃得人眼麻,溫暖的色彩一閃一閃地瞥乜黑頭腳下的陰影。黑頭看着麗麗的前腿,憂鬱得做不出任何動作。幫手和一個黑臉漢子在院落里攪合著水泥。黑頭一聲不響地在鐵籠里佇立,豎起耳朵傾聽。
那黑傢伙真把木樁子拔了出來?
這還有假?那天險一險鬧出人命。對了,咱這次用水泥打樁,黑頭不可能再拔出來吧?
它拔出來?黑臉漢子哼一聲說,獅子老虎也拔不出來!你放心。倆人有說有笑地幹了一會兒,黑臉漢子又問,你姐夫為啥只打一個?院子這麼大,打個二三十個都有富餘。
這你就外行了,我姐夫說要是一般的狗,整群的撒院兒里跑都沒事兒——
這不照樣兒撒?黑臉漢子打斷了對方的話。
說你外行你還不信!幫手一臉得意地說,按現在的行話來說,這叫確立霸主地位,我姐夫說要把黑頭弄成霸王項羽,懂嗎?
黑臉漢子笑了笑,大着膽子問,那這黑傢伙不得賣個十來萬?
嘛玩兒?十來萬?上次有人給到三十萬,我姐夫連茬都沒接。
那黑傢伙得賣多少錢?
多少錢都不賣!
有那麼邪乎?
邪乎?就你說的那黑傢伙,我不是瞎說,賣你沒人要,賣它別人得搶破了腦袋!
哎我說你這是咋說話?黑臉漢子來了氣,停下手裡的活兒氣呼呼地看幫手。
地上的碎葉經秋霜一打,蒙上了一層蒼涼和凄迷。黑頭被主人栓在新築就的水泥墩旁,感受着被碎葉攪動的凄冷。西邊牆根處堆放着剛剛砍伐下的槐樹和棗樹的枝幹與葉杈,蒼白的葉子映襯着被斧頭砍出的參差痕迹,白慘慘地盡吐着幽寒。院落里的人多了起來,他們爭着目睹黑頭的風采,有的用相機拍照,有的直了眼仁兒盯看。不管他們身份高低,模樣穩重與浮躁,都不敢靠近黑頭。黑頭的威猛彷彿在一夜間灌滿了他們的大腦。他們一驚一乍地屏住呼吸遠觀黑頭,生怕驚擾了這座寧靜的小山而被瞬間吞噬。
南排房舍下傳出幾聲短促而幽怨的叫,黑頭昂起臉的同時,緊跟出一聲深吼,立馬制止了對方的叫。在這個院落里的眾多生靈中,正值壯年且煩躁的黑頭,哪允許其它聲響蓋過它的震顫。之後幾天,籠舍內偶爾還有吠聲響起,聲音有高有低,時短時長。這極具誘惑的聲音讓黑頭感到茫然與不安。它瞥看麗麗,麗麗正挨蹭鐵籠。黑頭腳掌用力豎起身子,擴張着鼻孔捕捉空氣里的味道——它像是感覺到了麗麗的身體變化,便使勁搖擺起了可避天日的大尾。
姐夫,麗麗又鬧上了!
你懂個啥?你以為它們和別的狗一樣一年鬧兩回?
姐夫,你看麗麗那不是鬧嗎?
鬧屁呀鬧,它厭食啦?它多喝水啦?它那地方紅漲啦?你喂你的食,別的不用管。幫手被主人說得面紅耳赤,畢竟他還是個嫩手。但他說得不錯,藏犬們的確進入了泛情階段。
空氣中瀰漫著人類永遠也聞不到的氣味,這氣味讓平時不敢在黑頭面前哼叫的藏犬們蠢蠢欲動。它們有時趁黑頭打盹兒時叫上一聲,即使被黑頭的吼叫震懾住,但慾望仍促使它們不失時機地偷着尋求母藏犬的回應。正是在這種有毀尊嚴的情況下,黑頭再一次發狂。
去年因為爭寵麗麗,黑頭把同伴的一條腿咬穿,令黑頭沒有想到的是,那一口竟贏得了主人的青睞。加上它自身的勇猛威武,當年就被主人另眼相看。不但在飲食上,而且在多方面都給足了黑頭風光。麗麗和黑頭同歲,一身棕色皮毛,在同類當中獨一無二。麗麗去年的泛情期較比其它的生靈早幾個月,這讓主人有些困惑。黑頭去年跨踏麗麗招致了主人同行的指責,說“當歲藏犬”不能繁衍後代。主人憑藉多年的養殖經驗,最終還是否了別人的意見。事實證明,主人的決策是對的,幾隻小藏犬的賣出,為主人盈利不菲。
黑頭在去年跨踏麗麗之後,又相繼跨踏了幾隻外來藏犬,是在麗麗看不到的一間屋子裡。黑頭去年就感覺到了麗麗對它的忠。看其它的藏犬嗅聞舔舐麗麗時,麗麗總是瘋狂地吼叫撕咬,惟獨對黑頭總一副脈脈的神情。
麗麗這天被主人撒放在院落里信步。它在黑頭面前轉了兩遭,輕咬着黑頭的肩膀。黑頭昂起頭搖晃着得意。麗麗少有這享受自由的機會,沒多會兒便獨自在院落里閑走、跑跳。所有藏犬的目光全盯着麗麗,它的一舉一動牽引着所有的目光游移、追隨。黑頭開始還搖頭晃尾地顯擺,沒過多會兒就雙肩踏伏下來,怔怔地成了一座土壘。
幾天前那隻沖麗麗嗚吟的藏犬,此刻抖動着干皺皺的毛髮沖麗麗哼曲晃頭。麗麗在它籠前駐足擺尾,那髒兮兮的傢伙竟伸出頭貪婪地嗅起麗麗的尾根。黑頭連收幾次肩背猛地一衝,“嘎巴”一聲,拇指粗的鐵鏈斷成兩截,風馳電掣般的黑頭呼嘯而至時,那隻貪婪的藏犬還在幻想中沉浸,黑頭一口咬住那張厚嘴,生生把整張嘴撕扯出鐵籠。怒吼聲混着凄慘的哀號讓趕出來的主人驚呆,他怎麼也想不到黑頭愣把那麼粗的鐵鏈掙斷;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那隻可憐的藏犬,正倒在地上渾身抽搐着,整張臉已成了血洞。它急促蹬撓着爪子,在黑頭的怒吼下,一點點地緩慢下來。它是在主人的眼皮底下,慢慢停止了掙扎。
這是一隻不上檔次的藏犬,但黑頭這一口着實激怒了主人,他不顧仍在狂叫着的黑頭,一連在它脖項上栓了兩根鐵鏈,把它鎖在了水泥墩上。拿起一根木杴把兒的時候也沒細看,木杴頭上露着一根長長的鐵釘。第一棍打過去,黑頭瞬間躲開;當他揮起棍子又朝黑頭打去時,不遠處的麗麗怒吼一聲,狂暴着朝主人衝去。本想發泄一下怨氣的主人見麗麗要和自己拚命,情急之下一棍子打向麗麗,鐵釘正巧插進麗麗的顱骨。麗麗悶哼一聲,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滾,院落里即刻旋起一股凄慘的風浪。主人慌了,把嚇得躲在屋裡的幫手喊出來幫忙,可麗麗歇斯底里的叫聲讓他倆誰都不敢靠近。麗麗在黑頭跟前翻滾、掙扎,任憑黑頭瘋了一般左沖右撞,終究掙脫不了兩條鐵鏈的束縛。黑頭在怒吼着,黑色的眼裡燃着火,跟地上混了血的赤艷無異。
還不快去找獸醫,傻躇着幹啥?
知,知道了姐夫。幫手應一聲,推出摩托連續多腳踩着后拐出院子。主人乍着手想靠近麗麗卻沒有膽量,他怕絕望的麗麗會一口結果了他的性命。
血不是很多,一汩一汩在麗麗的頭上湧出,地面上擰聚着一朵朵盛開的凄慘而哀輓的花痕,照的秋日都失了顏色。女主人站在屋門口不敢下台階,黑頭的怒吼聲還沒有一絲回落。院門外有突突聲響起,響聲驟停后,幫手引領着獸醫進了院子,看到雙手攤開的主人忙說,姐夫,大,大夫來了。
主人失神地看看他,又瞅了瞅站在遠處不敢靠前的獸醫,擺擺手說,沒用了……麗麗已經死了。
啊!幫手一聽,抱着頭蹲了身子,伸長脖子傻傻地看着一動不動的麗麗。過了會兒,當他確信麗麗真的死了,才含着淚走到南面房舍前,發現鐵籠里躺着的那隻藏犬還微微顫腿,就大喊,姐夫,這隻還有點兒氣兒。主人頭也不抬地回答,讓它死吧,死十隻也抵不上一個麗麗。
轉瞬之間損失了兩隻藏犬,特別是麗麗的死更讓主人心疼。正值壯年的麗麗,就像一個聚寶盆,突然之間丟失了。
主人不在像先前那樣興奮地吆喝黑頭了,他從黑頭的眼神里也發現了寒光,雖說這寒光大多數都是呆苶地平視着門洞兒,但主人明白,再讓黑頭接納自己會很難。不管怎麼說,他丟不下黑頭,即使所有傷痛都源於黑頭,但他仍然丟不下它。在這個逐漸興起的家族裡,沒有黑頭,就像作戰的士兵少了將帥。
黑頭變得更加沉默,整天除了用幽幽的眼神痴望門洞兒,對所有的來訪客商不瞥一眼。黑頭在麗麗的屍體拖走之後不再發聲。那是事後第二天的中午,它看到好幾個人把麗麗搭在一輛獨輪車上往外走。它狂叫,咆哮,掙扎,但一切都無濟於事。它看到那熟悉的棕色在出了門洞后不久又出現在它的視野里,於是它又繼續吼叫;當它的鼻息里再也嗅不到熟悉的氣味時,它一下子停止了叫聲,渾身抽搐着伏在地上。它側耳細聽,感覺滿世界都是細密的顫音。於是它又站起身,看到那熟悉的棕色在它眼裡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才異常悲凄地衝著門洞兒嗚吟。
主人最後聽到黑頭的叫聲就是這嗚吟。他理解它的感受,但不明白它的目光里為什麼是這種寧靜而幽怨的光。正是這樣的寒光讓主人心悸。他吩咐女主人和幫手,讓他們千萬別靠近黑頭,說它現在看着沉默,指不定哪天會突然間爆發。女主人說再怎麼著不就是一條狗嗎。幫手接過話茬回她一句,姐,我看書查資料啥的,只知道這藏犬厲害,可沒見過像黑頭這麼通人性的,我姐夫說得對,這黑頭絕不是一隻普通的藏犬。它厲害就不說了,它那心眼兒,嘿,我敢說它要是人呀——保證連區上最精明的人都鬥不過它!
女主人一怔,臉上掛着驚慌說,那,那要是像你說的,咱還不如把它賣了。
賣!賣!賣!你就知道賣,把你賣了也不賣它!
你咋這麼說話?女主人氣得含了眼淚;幫手忙勸慰她,我姐夫這兩天心情不好,姐你別怨他。我姐夫是啥樣的人你心裡最清楚。
我清楚啥,你姐夫心裡只有黑頭。
主人氣呼呼地往外走。麗麗的死,讓他的心情壞到了極點。
藏犬的泛情期進入到了最高峰,主人每天為這事愁眉苦臉。院落里的其它公藏犬數量不少,但每次的價錢較比黑頭要少許多。儘管有熟悉的客戶甘願留下他們的寵物在這裡,但有的客戶仍想親眼看着黑頭作為。來客都指名黑頭,可黑頭一改往年的神氣,對任何在它面前擺尾的母藏犬不聞不嗅。
藏犬的泛情期眼看就要結束,主人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黑頭沒有一點興奮的表現,即使連站起來嗅一嗅的動作都沒有。有人急得直勸主人讓他給黑頭吃藥打針,主人搖頭,說那會毀了黑頭。因為提前收了人家的訂金,只好在夜晚將黑頭撒開,空曠的院落里,幾隻母藏犬先後尾隨着黑頭,不管它走到哪裡,匍匐在哪裡,他們都緊緊跟隨着它,像一個個貼身的護衛。主人夜不能寐,悄悄趴在窗前往外巴望,最後換來的只是一聲嘆息。主人沒了辦法,狠狠心想給黑頭打針,可黑頭回頭一嘴咬住針管,猛地一甩竟甩到牆頭外面;主人把藥物攪合進食物里,可他忘記了,黑頭的嗅覺可不是一般的狗比得了的。它嗅着盆里的肉食,警覺得像個特工。主人在一旁假裝放鬆地哼唱小曲,唱了半天,盆里的食物紋絲沒動。主人沒轍了,開始把失望的眼神投給黑頭。
這晚,幫手敲響了主人的門,疑惑地問,姐夫,黑頭為啥總在樹杈那裡蹭?主人一聽想了想,突然興奮地說,這是好事,這是好事。
姐夫,這,這為啥是好事兒?
這說明黑頭鬧上了。主人說完,隔着窗玻璃往外望去,果然看到黑頭在西邊牆根正用身子蹭着樹的枝杈。他得意地晃着腦袋,自言自語,這下可好嘍,這下可好嘍,要不今年損失就大了去了。
你就把錢看的重。女主人撇着嘴說。
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累死累活的你不想賺到錢?今兒好好睡覺吧,過幾天等着拿錢!
天亮了,主人早早起床來到屋外,本想看到欣喜的場景,沒想到闖進眼帘的一幕讓人驚呆:西邊牆根處,黑頭趴在地上,樣子疲憊不堪,神情萎靡痛苦。身子周圍散落着一大片毛髮,像沙丘上鋪的黝黑地毯。兩隻母藏犬眼巴巴地站在它身旁,一臉的無奈。
主人疑惑着跑到黑頭近前,發現它胯部上的毛髮幾盡褪光,細看,一條條血絲在傷口處已被秋霜凍結。主人心痛地嘆息,猛然看到牆根堆放的棗樹枝杈上,有一簇簇的黑色絨毛在顫動。騰身而起的主人一步躍到棗樹枝前,伸手去摸,看到枝條上的針尖般的細刺大都被折斷,上面抖着的毛髮,隱隱泛着血色,在晨光到來前的蒼霜遮蓋下,猶如一個個幽魂在哀泣。
主人愣怔着,大腦一片空白,回想昨晚看到的欣喜,突然發覺自己蠢得像頭豬。幫手在昨晚大誇黑頭有智慧,他自己還不大相信,現在回憶起來,確實感覺自己像頭蠢豬,蠢得到了無法救藥的地步。他仰頭長嘆,噴出一股淡淡的霧氣,混着晨霧飄散。他似乎看到了黑頭的煩悶,看到它在月色朦朧的院子里徘徊,來到這些枝杈前蹭自己的身子。它蹭了一會兒,好像感覺不出異樣,又仔細地看了看,終於看清了有的枝杈上帶有細細的尖刺,才移到那裡繼續用身子摩擦。它似乎也覺出了疼,身子抖了抖。但它錐子一樣的眼神里沒有一點退縮。它就那樣固執地蹭着、摩擦着,直到整個胯部血肉模糊……
黑頭仍趴在那裡瑟瑟發抖,胯部的慘白讓主人眼裡掛了愁。為了讓其他藏犬避開它,把自己毀得形神枯槁,別說是藏犬,就是人也少有這樣的秉性。
姐夫,這,這是咋回事?早早起來的幫手見了黑頭的慘狀,呆傻地詢問主人。
你不懂呀。主人悻悻地自言自語。
誰,誰幹的?
它自己。
它?它自己?幫手不相信黑頭會這樣折磨自己。他怔怔地看着它,一臉的困惑與傷痛。他心疼地喊着黑頭,想伸手摸摸它的傷,手剛到半截又被秋霜凝固了。他清晰地看到黑頭的兩條後腿在抽搐。又看黑頭的雙眼,卻發現它的目光毫無懼色,甚至還帶着錐一樣的凝重。幫手趕忙回屋拿出藥水,謹慎地蹲在黑頭身後,見它一聲不響,才放下心來為它塗抹傷口。黑頭突然猛一哆嗦,嚇得幫手“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扎刺了吧?主人問了一句,細看,果然看到傷口處有折斷的刺。他嘆息着搖頭,一邊撫摸黑頭的肩背,一邊輕巧麻利地為它拔刺。幫手坐在地上,驚顫的目光里顯露着敬畏。黑頭始終把頭貼伏在平伸的前腿上,幽幽地盯着門洞兒,像個望眼欲穿的人。
藏犬的泛情期結束了,按照事先的預算,黑頭為主人少賺了二十多萬,但黑頭並沒有失寵。主人和同行閑談時透露,黑頭為了麗麗,寧肯折磨自己也不跨踏母藏犬,憑這點——他更得器重黑頭。同行蹺拇指誇讚,末了提醒主人要提防黑頭報復。主人信誓旦旦地說,黑頭對我最忠,我提防誰也不提防它!
進入冬季,一天比一天冷。主人在每個日光充足的晌午,牽上黑頭到外面溜達。這天晌午,天陰得很,在屋裡閑坐的主人聽黑頭不住地哼叫。主人心細,聽聲音知道黑頭想要出去。他看看天色,猶豫了會兒還是披上衣服出了屋。牽着黑頭剛出院門不遠,一輛轎車在不遠處減緩了車速。車子像要停下,緩緩又上了橋頭。天上零零星星開始飄雪,輕輕巧巧的在空中漫舞。主人的手機響了,清脆的鈴聲讓大地驟然添了一股淡淡的美。主人掏出手機看了看顯示屏,頓時面露喜色看向橋頭。
你為啥跑那兒去和我通話……哦,哦,你怕它幹啥?哈哈,它吃不了你……對了,那幾隻小傢伙喂得怎麼樣……
黑頭一動不動地豎著耳朵,隧洞一樣的目光鎖住了橋頭的那輛轎車。主人沒有在意黑頭,仍饒有興趣地講話……你大老遠路過我這兒,我必須請你……對,你一定給我面子……啥……哪會呀,你以為它是千里眼?那麼遠別說是它,就連我都看不清你……啥……打賭……好,好,你出來吧,它真要是認出你來,今兒我請你去市裡吃!
主人掛了電話,笑呵呵抬頭。遠處轎車的車門慢慢打開,一個穿黑色衣服的人走了出來。距離很遠,主人看不清那衣服的面料,只感覺蒼茫間有股淡淡的黑。對方的雙腳剛一粘地面,揚起手稍稍傳來一聲細弱的招呼,黑頭的肩背已經微微下伏了。
主人發現了黑頭的這一變化,可手指還沒來得及收攏,黑頭箭一樣射了出去。被拽倒在地的主人迅速地爬起,衝著橋頭高喊——快跑——快跑!
蒼茫間像颳起了黑火,火急速蔓至橋頭,略一停頓又繼續燒了下去。路旁剛剛還有幾個人在行走,此刻全都縮在溝渠里哆嗦。他們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相同震波,讓他們來不及反應,便從路旁傾倒進溝渠。主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追到橋頭,叉腰往下看,低緩下去的坡底,黑頭正衝著遠處渺小了的車子怒吼,劇烈的抖動伴着一聲聲凄厲的吼叫,像黑色的幽靈在衝著上蒼申冤。路兩旁相向而行的人,無一不在雪地里顫慄,他們驚慌失措地看着,躊躇着,祈禱着,像葬禮上的人齊唱哀歌。雪在這個時候大了起來,曠野間瀰漫著顫抖的晶瑩,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不敢化開。
這個雪天讓主人損失了幾千。主人卻得意地去醫院看望摔折胳膊的傷者。傷者的精神倒還飽滿,他慶幸着,誇讚着,吹噓着自己的好命,更折服於黑頭的威猛與愛憎。
院落中間有個大大的煤堆,這和其他人家的堆放位置截然不同。主人的目的可想而知,如果讓煤堆倚牆,夜晚巡視的藏犬極有可能躍牆而出,特別是黑頭。對黑頭的威猛,主人一次次地判斷失誤,着實讓他悲喜交加。暖氣管道把熱量緩緩輸進大小房間,各房舍下都飄搭着一扇大大的棉布簾禦寒。晚上,各房舍的門緊緊關閉,惟獨黑頭那間永遠敞開着。主人深知黑頭心痛麗麗的死,但他斷定黑頭對夜晚的巡視不會放鬆。它可以對無關緊要的人不瞥一眼,可對那些想在晚上進入到這個院落里的人絕不會留情。
黑頭幾天沒出鐵籠,主人看它時不時舔着前腳掌,蹲下身想看個究竟,黑頭卻麻利地躲開,行動間一瘸一拐的像是有傷,但目光卻很倔強。主人幾次細心觀瞧,終找不出答案。
幫手這天清早發現院牆盡南頭有淺淺的抓痕,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便疑惑着告訴了主人。主人面沉似水,閉緊了嘴巴不說話。
姐夫,準是黑頭追野黃狼啥的。咋夜裡沒聽到叫聲呀?見主人搖頭不語,幫手又問,不是野黃狼,那,那是啥玩意兒?
是黑頭。
是——黑頭?
是黑頭。
它,它撲抓野黃狼撲的……?幫手疑惑不解,眉頭緊鎖。
它想出去。
它,它出去?幫手睜大眼睛,闊張着鯰魚嘴發愣。
它想出去就能出去?主人眼裡有了強橫,是幫手從來也沒見過的霸道。
天雖冷,夜裡黑頭照樣被放出來在院落中閑走。它仍像以前那樣走上幾遭,然後躲在一處暗影里哨兵樣匍匐。它像是發覺主人和幫手察看抓痕的事了,舉動更加謹慎細微。漆黑的夜裡,總會在南排牆根下的角落裡,亮一雙幽幽的眼睛。等主人屋裡燈光熄滅之後,它悄無聲息地來到窗下,用耳朵貼着牆皮。這個姿勢經常被它保持許久,然後又到另一個窗下去聽,每次都是這樣。當確實聽不到任何聲響時,才慢慢退到鐵籠里匍下身子一動不動。夜就在這樣的寂靜中一點點流逝。萬籟之中真的只留下風的淺鳴時,黑頭幽靈般從鐵籠里出來,異常輕巧地來到南牆根下,仔細朝北邊房舍傾聽,沾了夜色的身子更加像一尊黑塔般矗立。猛一個騰越,碩大的身子險些攀上牆頭,兩隻前爪連續抓撓,企圖攀上牆,但最終落下。落地時“噗”一聲響,聲音輕得讓人難以置信。它一連躥跳多次,每次躥跳前都看一眼北邊房舍。直到覺得落地時聲響加大了,才悻悻地回了到自己的圈舍內。在進去的那一刻,它懊惱地扭頭看一眼剛剛跳躍過的地方,眼裡的幽怨把夜鋪得更加漆黑。
連續多個夜晚,黑頭沒再跳躍攀爬牆頭。它像是感覺到了自己的體重想要越過它是痴想。白天依舊冷。主人讓它享受籠里的溫暖,可它不停地哼叫,踱步。於是主人又把它栓在水泥墩旁。黑頭靜靜地匍匐着,用嘴下厚耷耷的肉一遍遍地摩擦前腿。冷不丁它停止了摩擦,迴旋着眼神感覺唇下的脂肪。它猛地站起身,用牙齒輕咬脖項、肚腹、粗尾。之後凝重了目光,像在思索。每天一餐的鮮肉和硬骨又被主人放在它眼前,它看着近在咫尺的美味,剋制着享用的衝動。不但這樣,逢着有人來,它會不顧一切地咆哮、躥縱,一副極其拚命的樣子。就連幫手和女主人給它餵食,它也是這副兇相。
幫手這天疑惑地問女主人,姐呀,黑頭咋越來越混愣了,連你我都想咬。
狗就是狗,別指望它跟人一樣。你姐夫還說它這是收心,一心一意聽他話——真要命!
幫手更加疑惑,擰了眉說,食量越來越小,可精神頭一點也不減,整天還玩命地蹦達,真奇了怪了。
這有啥好奇怪的,你姐夫說冬天這玩意兒就這樣。
可別的狗咋都不這樣,吃得更多!幫手氣呼呼地說。
這不是黑頭嗎,黑頭能和別的狗一樣?嗨,你姐夫讓你幹啥你就幹啥,連我也管不了那麼多。女主人一副百事不上心的樣子。
過完年,喧鬧一點點安靜下來,黑頭又趁着夜晚的寧靜來到南牆根。靜靜地聽着北屋的響動。它聽了會兒,猛一個縱身向牆上躍去。連跳幾次,竟然有一次摸到了牆頂,可仍然無法將整個身子騰上去。於是它回到籠里,繼續一下一下地跳躍,一直跳得北排房舍上潤了淡淡的淺藍。
一個日光充足的午後,主人饒有興趣地蹲在黑頭身前仔仔細細地看它。黑頭那一雙深邃的眼睛盯着門洞兒,對主人的關心似乎無動於衷。主人的手慢慢撫摸起了黑頭嘴下厚耷耷的肉。黑頭感覺主人的手一會兒輕一會兒重,疾緩有序地抓摸掂量。主人的手還在它的胸前和腹部抓摸,抓摸的黑頭有些不安。隔着蒼密的毛髮,黑頭看到主人的眉頭微皺,一張薄嘴緊緊地抿着,眼珠毫無目的地游移。
姐夫,它是瘦了,瘦了好多。
吃得不是很少呀。
它一個冬季兒也沒在籠里好好獃着,能不瘦嗎?
只有傻狗才在籠里獃著。
哼,姐夫,你就偏向黑頭,它咋樣你都說好!
它就是好,我就拿它當我兒子,呵呵。
女主人正走過來,聽了主人的話,狠瞥一眼甩手進了屋。
大地依然沒有感受到溫暖,夜還是那麼冷。黑頭這晚在第一次跳躍后,一條後腿被外窗檯彈了一下,落在地上的黑頭抬眼盯着窗檯,凝重的眼睛像鐵。它極度興奮地往北屋看了看,聽了聽,又極其蔑視地往眼前的籠舍里掃了一眼,然後立起身用兩隻前腿搭住了窗檯。它試着抬了幾下後腿,當它確認了窗檯的承受能力,才重新落回地面,把一條大尾挺得水平翹直。
夜萬籟無聲,黑頭收縮着利爪往後退了幾步,猛地朝窗檯一躥,在後腿剛一沾着窗檯,又迅速地扭身向牆頭上彈去。月微明,高高的牆頂上,穩穩地站着黑頭碩大的身軀。它得意地擺着大尾,像個得勝的戰神威武高大又豪氣。
它站在牆頭上面,僵直着身子朝夜空凝望,眼裡泛着無盡的哀愁。過了會兒它收回目光朝外牆下面看,連做了幾個俯衝的姿勢,但它並沒有跳下去。月藏進雲里,黑頭的目光鋼錐一樣盯着主人的睡房,很久沒有轉動一下眼珠。
黑頭目光深邃,主人的目光也變的深邃。這深邃的目光越過了喜慶,在爆竹的鳴響下,獃滯而迷茫。
橋底的雪漸漸融化,路上的人逐漸多起來。人們在議論:許久沒見黑頭出來。有人說主人不敢牽它出來,怕傷人;也有人說那隻傢伙混愣不化,早晚得給主人惹大禍。
過完年,主人連做幾樁生意,院落里少了幾隻藏犬似乎更顯安靜。黑頭還在不停地狂叫,聲聲豪氣衝天。有人出價五十萬想買走黑頭,主人頭搖得很堅決。主人不是嫌錢少,他總說——不管黑頭老成什麼樣子都不會被賣掉。主人對黑頭傾注了大量心血,早把它當了自己的親生孩子。但誰都沒有想到——主人在一個草木茂盛的雨季,出事了。
主人真的出事了,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是黑頭給了毫無防備的他致命一擊。
這天早晨,主人出去半天沒回來,女主人出屋在院子里連喊幾聲不見回應,看院門也關閉着,女主人覺得奇怪,細聽院落里沒有任何聲響,一種不祥襲上她心頭。她提心弔膽地走到黑頭的圈舍前一看,當時就驚呆了——主人倒在鐵籠里,脖子上正往外冒血。
主人死了,是被黑頭咬斷了脖項而死。
黑頭在玉米地里躲了整整一天,夜色朦朧時它沿着地壟走出來,昂着頭深深捕捉着空氣里的味道,嗅了一遍又一遍,始終沒能嗅出它想要到味道。那味道曾經是那麼熟悉,溫溫的,帶一股興奮的潮濕永遠在它印象里飄。
夜很深,疲憊的黑頭站在一處土崗上凝視坡底,漆黑的坡底像個殘虐的旋渦,讓它的嗅覺不禁失迷。那種熟悉的味道在它的記憶里重複迴旋,輕緩間讓它感覺着凄冷。屏住呼吸再把頭揚起來,最終還是嗅不到。一聲震天動地的吼叫讓枝葉陡然驚立,沙沙的聲響一下子攪亂了黑頭的深吼。極遠處有哀聲在夜風裡顫,它豎起耳朵舉目望去,憑着精準的本能,它聽出那聲響正是從生養它的地方傳來。它抖了下身子,那深邃的眼神迷茫了。低下頭,忍着腹中隱隱的騷擾,又向另一處跑去,焦急的顫抖中似乎帶出了些許興奮。它一邊跑一邊左右地尋找、深嗅,那熟悉的味道彷彿就在不遠處召喚着它……
白天,黑頭來到離鬧區不遠的一片荒野,看到一座座墳冢被遮天的黑草遮掩,它惆悵地舔着乾裂的嘴唇,伸着舌頭呆立。一隻躺在地上體形瘦小的柴狗的凄慘屍體,更讓它垂了眼帘。過了好大一會兒,它努力張了張鼻孔,噴出一股生厭的氣味。隨着日照的加重,它的身子開始搖晃,它四下瞥了瞥,猛抖幾下干皺皺的鬃毛,塵土和枝葉在它的周圍騰起。想儘早離開這裡,卻一時辨不出個方位。放下抬起的腳掌,又一次把頭靠向地面,仍是那樣焦急地嗅着,找着。
有聲響傳過來,黑頭機警地躲進叢密的柳樹行里,凝神細看。幾個手拿杴具的人來到荒野,在離它不遠的幾座墳堆旁經過一番踏量,開始在地上撅土。撅了好一陣,土坑竟吞沒了他們的身影。隨着哼嗨聲,一杴杴濕土又飛出土坑。它一動不動地看着,不敢弄出半點聲音。
日光在高空噴吐着火,遠處更多的人影變得越來越清晰,嘈雜聲瞬間瀰漫了整個荒野,像決堤的水白茫茫一片。有個烏黑的木箱慢慢被人送進坑裡,一個十幾歲的小孩手捧相片跪在地上哭。黑頭隔着草樹的間隙,終於看清了那個小孩手裡捧着的,正是它的主人。主人還是帶着慈善的目光在笑,只是眼睛一眨不眨。黑頭睜大了眼,果然發現女主人和幫手也在人群里。他們面頰紅漲,眼睛細小且紅漲。黑頭聽到了哭嚎聲、爆竹聲、更大的嘈雜聲。
天暗下來,除了蟲鳴再沒了其它聲響。黑頭恍恍惚惚走出柳樹行來到主人墳前,摸了摸被日光晒乾的土坷拉,茫然仰頭想狂叫,可喉嚨里像堵了東西哽咽不出。它趴在地上,頭枕着雙腿,主人的笑容竟在它的眼前晃……直晃得它眼裡含了晶瑩。一股熟悉的味道又在它記憶里飄,這味道正是它日思夜想要找尋的味道。它站起身,顧不上在墳前留戀,朝着那股味道跑去,邊跑邊朝夜空吼叫,可它得不到任何回應。它站住腳稍一愣怔,又加速了腳步繼續跑……
天快亮了,它還是一無所獲。
有人傳言在地里見到了黑頭。於是不管白天和夜晚,總能看到幾個手持棍棒和網繩的人四處巡查。特別是晚上,手電光更是在荒野間時明時暗的閃晃。這樣的現象多了起來,白天也會發現獨自行走的人手持傢伙以備防身。荒野的夜晚不再沉寂,總有人在這裡出現,有人還在這裡搭起了帳篷等候。漆黑的柳樹行被一道道亮光交錯照射,一幫人在雜草前叫喊了一通沒了聲響;不一會兒又有幾柱亮光在這裡閃爍,他們為了給自己壯膽兒,嘴裡始終絮叨着,抱怨着:
我早說了,養這東西不是個事兒,咬了誰少說不得花個千兒八百的。
這下美了,被自己養的狗咬死了。
聽說死得夠慘,血流了半屋子。
可不是嗎,正咬着動脈,那血止都止不住呀,是他媳婦親眼看着他死的,想救都救不了!
這哪是養狗,簡直是養孽呀!
都說這玩意兒比別的狗忠,忠個屁,還不如一頭豬呢,哼!
賺多少錢管啥用,人也沒了,還是這麼個死法,真是。
夜不冷,所有的聲音都帶着驚顫,流動的夜風,也慌得不知該往哪裡吹。
不過咱可得感謝那畜生——
謝它幹啥?你有病呀?
話不能這麼說,咱沒事兒拿個手電筒轉轉,錢比平時拿得還多。嘿嘿,咱轉不轉誰知道?啊,轉幾圈兒咱就找個地兒玩去,一宿不回家媳婦還得惦記咱。
留神——那畜生就在你前面!
啊!一聲短促的驚叫,接着是幾句謾罵,調笑。
黑頭屏住呼吸,感受着外界的污濁,對手持棍棒的人並沒放在眼裡。它把頭平展展貼在地上,聽着地表傳來雜亂無章的聲響。他們仍四處拍打,聲音總是在身前,或更遠。黑頭鋼錐一樣的目光隱藏在鬃毛之下,點點寒光透着哀怨。
夜再一次安靜下來,亮光消失后,夜顯得更加凄迷。黑頭依舊趴在柳樹行里,飢餓讓它發抖。有風乾的腥味總掛在舌頭舔不到的鬃毛上,那是主人的血。一隻野兔在眼前蹦跳,夏季肥碩的美味沒能給黑頭以興奮,它呆愣着眼神,任響聲不斷靠近又飄遠。它閉上眼,鼻息里再沒了它熟悉的味道,代替這種味道的,是主人不停地撫慰。黑頭猛地搖了頭,柳樹行里驟然起了沙沙聲。它站起身扭過頭,背對着主人的墳張開鼻孔在空氣里嗅,每一次都竭盡全力。當它確實感到主人的味道時刻圍繞着它,總也丟不掉時,它一下子癱軟在草叢裡,像個奄奄一息的將士。
夜慢慢變淺,主人的笑容還在它眼前晃動,影影綽綽的揮之不去。空氣里恍惚又瀰漫著熟悉的味道,它騰身剛要去找尋,有沙沙的聲音傳來,不遠處一個小孩手拿着白紙條條朝這邊走。他來到主人墳前,圍着墳左右各轉了三圈,然後蹲下身去點那紙條條。不知什麼緣故,他一連點了好幾次才點着。火光燃起時,黑頭認出那是主人的兒子,一個滿臉流着淚的可愛孩子。黑頭的身子微微抖動起來。
孩子燒完紙,不聲不響地走開,隨着他的身影變小,黑頭看到不遠處有兩個人攙扶着一個女人。哦,那是女主人。天色微明,慘淡的光映着她的臉,凄慘迷離又蒼老。
失魂落魄的人扭身走開,黑頭劇烈地抖動起身子,帶動得枝葉嘩嘩作響。車子的啟動聲攪得晨露滾落了枝頭。幾個人剛要上車,猛聽身後傳來一聲哀吼,他們回頭張望,見灰濛濛的柳樹行里現出一個龐大的身軀。女主人突然掙脫開攙扶她的人,瘋狂哭嚎着朝黑頭奔去;身後有人變了聲地追喊,可她像沒聽見似的繼續狂奔,落他們老遠。女主人瘋了一般的哭叫讓黑頭不知所措,眼看就到近前,黑頭猛一縱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熟悉的味道在黑頭的記憶里越飄越遠,主人的笑容整日在它眼前晃動。在一條河的岸邊飲水時,黑頭清晰地看到了主人在水面向它招手,它急忙伸前爪去撈拽,主人又沒了蹤影,連續地撲抓還是不見主人。它慌了,衝著水面狂吼。收聲時,河對面還有聲音在回蕩。這聲音是那麼的熟悉,像自己的,又像是麗麗在沖它哼唱……
離主人家不遠,黑頭注意到一輛輛的車子停下后又啟動,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強烈的氣味,這氣味它在主人的院落里曾經聞到過。有一次主人用白色的壺從這裡裝了液體回家,夜晚在院落里,主人把液體倒在支起的木棍上點燃,當時夜像着了火。那天院落里圍了好多人,他們歡叫着、蹦達着,好個熱鬧。
不遠處有星火在跳閃,一股股濃烈的膻氣味鑽進黑頭的鼻孔,味道極具誘惑。它張着鼻孔,剋制得眼裡都快要噴血。
一連幾個夜晚,它都在這附近出沒,沒人發現。
這夜,它又在一座高高的土丘上站了許久。之後,邁起腳步,毅然決然地往那車輛停靠處走去。
它在一處暗影里躲了會兒,突然壓低了肩背。它看到有個女人把一根皮管插進車底的鐵箱里,便猛地飛身竄了過去。隨着一聲驚叫,那人把皮管拋在地上,黑頭一口咬住她剛剛握着的地方,僵直着大尾,任液體嘩嘩地流淌。它不顧四周的喊叫,扭頭讓那液體飛濺在身上。它覺得身上頓時涼涼的,強烈的味道刺激着它的鼻腔。它站直身子高揚起頭顱,讓那液體更多地飛濺在它的鬃毛上,肩背上和扭向前邊的大尾上。有人拿木棍跑來朝它狠打,它緊緊咬住皮管堅硬的頂端不躲。“啪”一聲木棍斷成兩截,不甚明亮的燈光下,黑頭鋼錐一樣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個丟掉木棍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僵立,誰都不敢動一下,只有“嘩嘩”響着的液體還在噴涌。
街道上異常喧鬧,夜比白天還要狂野。散發著誘人味道的烤爐里,星星點點的碳火在燃燒。那碳火燃得好嫵媚,像有人在冰上跳躍。突然有人驚叫,緊接着叫聲更加狂烈,“噼啪”聲連片,哭嚎聲相疊。在一處將要倒下的烤爐前,一個散發著濃烈汽油味的龐然大物,迅猛地沖向仍跳着火星的木炭上,頓時一個極大的火球“轟”一聲爆開,像烈日掉在地上。驚呆的人還沒回過神來,這火球又旋風般往西邊的荒野騰去。
天亮了,有小雨在飄,主人的墳前出現一個淺坑,淺坑裡蜷縮着一副焦黑的肉骨,像在等着人為它拋一杴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