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蘭花
那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村裡的狗似乎都不曾聽聞陌生人的氣息。
新千年的鐘聲已敲響了大半年,一晃又是一個春秋過去了,老人們還在曬場上默默地守望着那寥落的稻穀,頑皮的孩子已沒有了往日的活力,無精打采地牽着那頭偌大的黃牛。
一陣西北風將那稻絮揚起,很快又落下了,然後再揚起,再落下……
老人的眼神里忽而射出一道精光,但轉瞬即逝了,目光重又變得渾濁,只口中呢喃着:“今年的冬天,來得可過早了……”
冬天已然到來,可田裡的水稻卻還沒有收割完。
山腳下的一塊乾旱的農田裡,兩大一小三個身影正忙碌着,汗水並不曾被風吹落,依舊那樣沾濕着他們的衣衫。
“蘭花,明兒你就別去上學了,家裡忙不過來……”一個微喘着氣的男聲說道。
他,是蘭花的“阿叔”。阿叔,是南方的某些農村對父親的叫法,就像把母親叫做“阿嬸”一樣。
他那黝黑的臉孔上刻滿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全然不像才四十歲的樣子,眼裡滿是疲憊。
那被喚做蘭花的女孩並沒有回答,只低頭默默地收割着眼前那似乎永遠也收割不完的水稻。
她已經十五歲了,然而那纖瘦的身體卻還似十二三歲的樣子。她長長的辮子迎着那低沉的太陽,泛着淡淡的昏黃,臉也已然曬得黝黑,只有那雙眼睛,偶爾還會射出一絲光彩,向人們證明着她仍是個活物。
她似乎已然明白,這一回去來,就再也不能去上學了。
她似乎又回到了九歲那年,好歹好說,終於讓阿叔同意她去上學了,上學前的那一晚,她就那樣,一次又一次地撫摸着那隻灰舊的粗布書包,想象着明天裡面那裝得滿滿的書,彷彿,那書已化作幸福,裝入她那小小的心房。
只是如今,一切的一切都將成為回憶,都將被遺忘在某個未知的角落了。
一滴眼淚,就那樣從眼角滲出,然瞬間便與汗水所混合,消逝了……
二覃老師
又一天過去了。
天色已然昏黑,然滾滾的烏雲被沒有為之起了惻隱之心,仍要再給那天抹上更黑的一把。
鳥聲寂寥,似乎那昔日的鳥兒也耐不住饑寒,飛往更南的國度過冬去了,只留下滿目的滄桑一片。
蘭花拖着疲憊的雙腿艱難地回到了家門口,愣住了。
門前,是一個衣着樸素的女孩,昏暗的光線下,只依稀地看出她二十齣頭的樣子,辨不清她的臉,但那熟悉的身影分明就是她的班主任——覃老師。
沉默,無言的沉默,她知道老師為何而來,但終究無法抱起絲毫的希望。
她打開了門,想要打開那電燈,一按開關,電燈卻沒有如預期那般亮起。
“又停電了……”她呢喃道,熟捻地走進了那漆黑的屋裡,不一會,就提着一盞昏暗的燈出來了。
燈芯的火焰在劇烈顫抖着,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她將老師迎進了家門,自己卻又忙碌了起來。淘米,做飯,餵豬。那瘦弱的臉上,疲憊又爬上了一分。
覃老師就那樣坐在燈下,望着屋外的暮色,一言不發,只是等待着。
在天即將黑透的那一刻,蘭花叔蘭花嬸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朦朧的光線里,那擔沉重的水稻將他們的肩膀壓得很低,很低……
他們終於回到了家門口,放下那稻穀,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蘭花已然把飯煮好,也把豬餵飽了,正坐在家門口的門檻上,摘挑着那長長的蔬菜。
她看見阿叔回來了,往屋裡一跑,很快便拿着兩把大大的蒲葵扇出來了,遞給了她的父親母親。
蘭花叔這時才往屋裡一瞥,看到了燈下的覃老師,愣了一下,然轉瞬又明了了,說道:“覃老師來了,就吃完晚飯再走吧!”
屋裡屋外的人都為之一滯,她們已然明白蘭花叔的意思。
蘭花已回到那門檻上,低頭摘着菜。
蘭花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沒有作聲。
覃老師的牙輕輕地咬住了嘴唇上,眉頭一皺,還是試圖做最後的掙扎:“蘭花叔你看,蘭花還有一年就小學畢業了,她的成績一向都挺好,就不能……”
蘭花叔掏出了他的土煙,卷了一支,打火機的聲音響起,一會便點燃了。他不再說些什麼,只靜靜地抽着悶煙,看了看牆上那貼得滿滿的獎狀,本已滿是皺紋的臉上又刻多了一道。
許久了,他終於把煙給抽完,將剩下的煙頭扔在了地上,腳用力一踩,便把那還冒着煙的煙頭給踩熄了……
天已然黑透,小小的星光透不過那厚厚的烏雲,初冬的山村顯得是那樣的寂靜,只聽見那沙沙的聲音,還有那不知從何處響起的心跳聲……
“唉……今年收成不好,夏季遇到了洪水,顆粒無收,秋天又趕上了乾旱,減產嚴重。這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下去了……”他輕嘆了一口氣,看了看覃老師,不再說些什麼。
覃老師的心終究還是沉下去了,一陣無力感油然而生,無奈地說了幾句,黯然離去,微弱的手電筒的燈光漸遠了,終於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中……
忽然,一滴眼淚落在了地上,“滴答”一聲便消逝了,只有那回聲,傳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