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頭喜歡一句話——魔鬼總是隱藏在細節當中。豬頭不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也並不想去深究,他只是覺得這句話簡直如醍醐灌頂,澆醒了他稀里糊塗像做夢一樣活過的三十幾年。
豬頭現在用這句話來分析之前的許多事都不再有迷惑的感覺。他十八歲交到了第一個女朋友,那時他對別人大聲宣布: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愛。他一生中唯一的愛在和他約會了半年後,投入了他一個朋友的懷抱。現在豬頭想到這件事時常常笑到下巴都會掉下來,他和她交往中的許多細節一閃一閃從他眼前走過,如果他不是一個豬頭,早就應該發現背叛的魔鬼已經露着猙獰的面目在那些細節里時隱時現了。
豬頭在大徹大悟之後想做個玩世不恭的人,要想擺脫世上那些若有若無的痛苦,他覺得遊戲人間才是最好的辦法。豬頭說到做到,再見到豬頭的人都驚訝於他的表現——那,那是原來那個傻頭傻腦的豬頭嗎?他,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天啊!豬頭聽到別人嘴裡發出的驚嘆聲心裡感到十分滿意,只要心裡想開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
豬頭的世界觀發生了根本性的倒錯——原來那麼完美的世界,現在在他的眼裡竟充滿了瑕疵。不過豬頭並不是鑽牛角尖的人,有時他也會像蘇格拉底那樣去反省生活,他可不想成為一個斤斤計較被人稱為小心眼的傢伙。最後他發現只有亞歷山大解決亂繩頭的辦法最有關鍵效:一刀砍斷。
從前的許多朋友,現在不是了;從前的許多愛人,現在不是了;從前許多屬於自己的東西,現在不屬於了;從前想不開的那個豬頭,現在大徹大悟了,如果這些鬼東西真的不是自己的了,那就一刀砍斷。
現在的豬頭,悠哉游哉,以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優越心理審視着周圍的蠹祿們。豬頭認為,世人皆騙人騙已,而他豬頭卻是騙人不騙已,就這樣,從細節中,豬頭終於找到了自己,找到了看世界的最標準方法。那麼,他現在就是火眼金睛的齊天大聖,再沒有什麼魑魅魍魎能逃過他的法眼。
豬頭喜歡看電視,可他有三看三不看:一看那些長得沒完沒了瞎編亂造的電視劇,有時甚至邊看邊哭個稀里嘩啦的。豬頭說了,編的怎麼了,人家就明擺着告訴你這是編的,總比那些瞎編亂編卻裝做一本正經的好得多,所以豬頭是從來不看新聞聯播的。豬頭還喜歡看體育節目,說真的,肥頭大耳的豬頭對力量和技巧有種圖騰般的崇拜,豬頭尤其喜歡看足球,當然,中國足球豬頭是絕對不會看的,他怕心臟受不了,悶啊。還有一樣豬頭是最喜歡看的,情色電影,當然,這在國內的電視台是看不到的,所以豬頭買回來各種各樣的A片來欣賞,豬頭美其名曰研究。豬頭甚至真的從中得出一個結論,中國足球就像中國拍得少得可憐的A片,讓人看着都不會勃起,當有這麼一天,中國的A片走向世界的時候,中國的足球才會有希望。最後,還有一樣電視節目豬頭是堅決不看的,那就是各種各樣的真情互動,豬頭一看這樣的節目就有種暈車的感覺——哇——吐!真情互動,也許叫做真情糊弄更實在一點。這一結論,豬頭同樣是從細節中總結出來的。
那一年豬頭的一個老師推薦他去一家電視台做編導,豬頭只做了三天,就再也做不下去了。當然,如果換做現在,豬頭將是一個優秀的編導,誰叫那時豬頭還在堅持不欺騙自己也不欺騙別人呢。
幾乎所有的這一類的電視節目都是被策劃排演無數次的,據說只有央視的崔永元堅持上節目前不見節目佳賓,但仍要通過編導進行幾次溝通。還據說央視一名主持人在主持了一感人至深的親情節目後到後台隨口說了一句,媽的,今天這老頭還挺配合的。豬頭對他一朋友說,許多事情都是經不住敲打的,如果你多注意一下細節,你就會發現這裡漏洞百出了。
一真情互動有這樣一檔節目,講的是一患尿毒症女病人丈夫一句話沒留下就離家出走,女病人堅信丈夫不會扔下自己不管,一定要找到丈夫。她找到一報社記者,報社記者藉此事一發揮,丈夫真的出現了,原來丈夫竟是為了給妻子治病出去打工,並且提出要捐出一個腎給妻子,台下觀眾看到此無不淚光瑩瑩。接下來丈夫和妻子配對成功,馬上可以捐腎了,大家都感覺很欣慰,誰知事情一波三折,此時大夫提出,丈夫太胖,這樣捐腎危險性很大,從人道主義來講不能作手術。妻子又陷入絕地,這時怎麼辦呢?峰迴路轉,最後原本不同意女兒結婚的母親竟捐出了自己的一個腎,救了女兒的一條命。事情到這裡本來是很完滿了,即說明了丈夫的真情被誤解,又表明了母子之間的血脈相連。豬頭說,姑且不提丈夫一聲不吭就把隨時可能離開人世的妻子拋下不管,導演在策劃節目時大概也忽略了這一細節——女病人的丈夫因肥胖而不能捐腎,而電視里出現的那個把腎捐給女兒的母親,竟同樣是個大胖子。那麼大夫的人道主義看來也是順應情節而來的,肥胖的丈夫不能把腎捐給妻子,那麼肥胖的母親就可以把腎捐給女兒而沒有風險了。說白了,這不過又是一個故意製造的歐。亨利式的結尾而已。還能說明什麼呢,那些真正感人至深的情感,又怎麼能夠是電視節目渲染出來的。
豬頭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俗氣,嘴裡髒話也越來越多了。他和第十一個女友剛剛分了手,原因很簡單,每天晚上上床他要動手動腳的時候,她都要裝做羞羞打打推三阻四的,而當他變得意興闌珊要睡覺的時候,她又故意踢他掐他讓他不得安寧。豬頭覺得很可笑,最後豬頭貼在她耳邊悄悄說,你要想干就痛痛快快的干,別幾吧裝來裝去,不想干就別來煩老子。女友給了他一個大耳光,說他是畜生,哭着跑了。豬頭用被蒙上頭,很高興能安安靜靜地睡上一覺。
豬頭曾經有過很大的雄心壯志,在初中的日記本上,他早就寫下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後來他一聲不吭跟家裡玩離家出走,同學們從他床鋪下翻出日記本看到這段話,怎麼也想像不出這是平時邋裡邋遢的豬頭能說出的話。
豬頭談不上愛國,他是一個自由主義份子,他覺得國界這種東西早就該取消了,如果用人類來分界也許還要更好一點。可當國家遭了一次大災舉國激奮的時候,豬頭也同樣感到了心中被震蕩了起來。不過豬頭還是在人們談話的細節中發現了點什麼
——你知道今天死亡人數到了多少了嗎?
——六萬多了,估計最少也得死八萬人。
——八萬人,據說十萬都打不住。
有科學家說,在人的體內有一種死亡基因,這種死亡基因使人產生對死亡的嚮往。而在舉國悲慟的時刻,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是不是內心有一種讓這死亡數字不斷上漲的潛意識呢?豬頭想了又想,以為這就是自己潛意識細節中的魔鬼。陶潛的《輓歌》這樣寫到:“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蕉嶢。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我們,又真的敢面對自己的內心嗎?真的不敢。
豬頭覺到一絲兒辛酸,表哥前天騎車去四川了,從北京到四川,也許要半個月的時間吧。表哥要去時舉家反對,表嫂哭得一塌糊塗,大家都在說做一個正常人,為什麼要做那些不正常的事呢?這是不正常的事嗎?表哥又為了什麼一定要堅持騎車去四川呢?許多年前,豬頭去荒山露宿,去海島獨行,去沙漠跋涉,現在豬頭想一想,也許那藏在內心細節里的魔鬼,並不像想像的那樣純潔,至少其中有一點點兒理由,是為了讓自己擁有與眾不同的那一種自豪感罷了。
豬頭有點看不起自己了,世上那種真正幸福的人太少了。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一樣東西,沒有細節,一點細節都沒有,全身心的投入。這才是幸福的一生。豬頭一生的細節太多了,從前看不到時,豬頭覺得自己比一般人都崇高一點兒,現在呢,豬頭越發覺出了自己的猥瑣。
豬頭翻了個身,睡吧。睡著了,就不用再去胡思亂想了。
大夢誰先覺?反正是在夢中的時候多,真正清醒的時候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