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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常十九已經死掉了,他的眼睛卻還望着樹后的一片天空,天是灰濛濛的,而樹是光禿禿的。可是常十九已經看不見這些了,他死掉的時候,只看見了一個混合面的饅頭。常十九已經餓得有些脫相,他在沒死的時候坐在一棵樹的腳下,他靠在那裡,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他就那麼虛弱地坐着,他不用看也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天一定是灰濛濛的,而樹一定是光禿禿的。常十九的嘴唇上裂着破爛的血口,他都懶得用舌頭去舔一舔,因為他餓得頭暈眼花,沒有力氣。常十九餓得頭暈眼花,所以他走起路來自然就要打擺子,但他還是要走,不走他就會餓死。能吃到一口野菜就好了。常十九想,哪怕是一把樹葉也好。常十九用儘力氣爬起來,他聽見寂靜的山谷里有成群的蒼蠅在耳邊嗡嗡地叫,他突然會想起這樣一幅景象,把嘴巴大大張開,成群結隊的蒼蠅嗡嗡飛進,他痛快地咀嚼着蒼蠅吃。常十九知道那些蒼蠅為何在那裡徘徊,因為那兒有一具又一具的死屍,那些人都餓死了,老人說,這是百年不遇的飢年,而這樣的飢年,已經接連有好幾個了。

  他們都餓死了。常十九悲哀地想,我也要餓死了。

  我有一身的本事。常十九又想,我算是一個俠客,但我就要餓死了,還不如趁有力氣的時候幹些搶劫的勾當呢!人都要死了,還管什麼良心道義呢!但我的劍都賣掉了,力氣也都消耗乾淨了,我都殺不死一個孩子,我就要死掉了,或許我應該吃掉一個孩子,我真能吃得下去嗎?

  常十九搖晃着行走,他的步子很小,小到幾乎同螞蟻的腳步一致。在走到山路拐彎處的時候,他看見有一個很小的破廟坐在山腳,那個廟的裡面有一個混合面的饅頭,廟前有一條小土溝橫在路邊。那是一個饅頭。常十九想,他變得異常興奮,他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他顫抖着身體朝土溝對面的小破廟走去。他的手臂艱難地抬起,他的手就像是鷹爪一樣朝那個饅頭抓去,他就要抓到那個饅頭了,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死掉了。常十九的後腦勺衝著兩個魁梧的漢子。那兩個漢子就站在常十九的身後,他們是突然從隱秘處走出來的,他們靜靜地看着常十九的動作,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動作,那動作緩慢如太陽的墜落。有一個漢子的手裡攥着一根鐵棍,他舉起那根棍子在常十九的後腦勺上狠狠地敲了一下,然後他們看見常十九直挺挺地摔進了溝里。

  下次讓我敲。另一個漢子說。

  你還嫩點兒。手持鐵棍的漢子說,你未必就能一下子敲死他。

  怎麼不能?老子能敲碎他的頭。

  敲破就不好了,在弄到鋪子里之前,是不能見血的。手持鐵棍的漢子說,趕緊把他拖回去吧!鋪子里沒貨了。

  最先說話的漢子踩進土溝,將常十九翻轉過來,讓他仰面朝天,這樣常十九就又看見了灰濛濛的天,還有光禿禿的樹。漢子抓住常十九的兩個腳脖子,用力往土溝的外面拖,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另一個漢子已經推來了一輛木板車。他們一起將常十九抬上了木板車,然後一個拉,另一個推,他們一路上沉默不語,而常十九的眼睛還空洞地望着天。

  鋪子的門前是一條長長的肉案子,上面是空的,只有幾把刀和一層濕漉漉的油膩。一個光膀子的漢子無聊地坐在案子的後面,他的身後是一個骯髒的破布簾,他的眼前是幾個無精打採的顧客。那幾個顧客都是婦女,她們應該是本地人,她們走山路摸到這裡,就是想偷着買些肉吃。她們結伴而來,要盡量證明自己是本地人,若不然被賣的也許是自己的肉,不過她們並不過於擔心發生這種事情,她們知道她們的肉是沒人喜歡買的,她們知道她們丈夫的肉倒是還可以,所以她們的丈夫就很少出門。她們的孩子更是每天都躲在家裡,她們的孩子是外人嚮往的美味,所以她們的孩子平日里都不敢說話,何況他們已經餓得頭重腳輕,也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這些孩子就像是幽靈一樣偷偷地活着,他們餓得頭很大,脖子很細,看又像是一個怪物。

  常十九沒死的時候,走在街上,那時銅城還很繁華,街上的人也很多,有很多外地人牽着他們的馬走來走去。常十九獨自坐在酒店的樓上喝酒,他歪着脖子看窗外的行人,他能夠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但他聽不太懂,那多是些異地的方言,不過常十九並不在意,他很高興,他覺得這樣自在地闖蕩江湖實在是美妙。他撫摩橫在桌子上的劍,劍總是涼的,這讓他想到了他的師傅,他的師傅像這把劍一樣的涼。常十九學了五年的劍,他的父親是一個地方官,他的父親動用關係讓他拜師在楊大慶的門下,他的父親付給楊大慶很多很多的銀子,那時他的父親有錢有勢。常十九跟楊大慶學劍學到第五年,楊大慶突然就死掉了,常十九沒想到如此強悍的一個人會說死就死,他感到人生實在是無常。楊大慶在常十九的心裡永遠都是一把劍,冷漠而強悍。常十九非常的畏懼楊大慶,他覺得楊大慶比金屬還要堅硬,但他目睹了楊大慶的死亡,楊大慶是捂着肚子疼死的,在死之前,楊大慶喊叫着說他的腸子已經擰斷了。

  人的腸子在肚子里,好好的,怎麼會被擰斷?常十九感覺到不可思議。

  常十九沒死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坐在酒樓上喝酒,他喝酒的時候總要想着一些事情,一些值得他與他自己津津樂道的事情。比如那一年的春天,在無名山的腳趾處,有兩個土匪正在打劫一對母女。常十九牽着他的馬,拿着他的劍,從無名山下經過,因為楊大慶暴斃,所以他準備回家探望他五年未見的父母。常十九看見兩個土匪攔住了一對母女,在無名山下一條夾在野林子中間的羊腸道上,當時那兩個土匪推倒了母親,他們準備把女兒拽進林子里,後來其中的一個土匪又拉起了母親,他覺得母親的年紀其實並不大。當時那個母親拚命地喊叫着,她乞求兩個土匪放過她們母女二人,她還說,她們孤苦伶仃的十分可憐,她注意到旁邊有幾個路人在圍觀,便把手無力地揮向他們,說,救救我們。這時的常十九已經距離他們非常近了,他看見那個女兒只是哭,她並不叫喊,她只是哭,她的身體軟綿綿地往地上墜,他覺得她像一攤泥。

  常十九說,你們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你們就敢這樣胡作非為,這裡還有不少的行人看着你們呢,你們膽子竟然這樣的大。

  那兩個土匪說,用你管!你算幹嗎的?他們都不敢管,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個母親說,放過我們吧!求你們啦!放過我們吧!可憐我們吧!你救救我們,這位俠士你救救我們吧!

  常十九說,放了她們!

  那兩個土匪說,再多嘴就抹了你的脖子。

  那個女兒哭着說,娘,娘,娘。

  常十九拔出劍說,放了她們。

  那兩個土匪說,他媽的,找死。那兩個土匪就推開了母親和女兒,他們舉起刀,有點兒不怎麼情願地對常十九的頭砍過來。其實他們總是殺人,他們覺得殺人沒什麼意思,殺人的時候還會跑掉母親和女兒。他們也不怎麼喜歡錢,能夠吃好能夠喝好就行,再就是女人了,錢有什麼用呢!蓋大房子?那就不像話了,打劫的怎麼能蓋大房子過生活呢!那兩個土匪決定要解決掉常十九。他們以為他們的刀會像砍西瓜一樣砍掉常十九的腦袋,他們覺得砍西瓜沒有必要煞有介事。常十九還是第一次與人動真格的,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他一定要殺掉這兩個人來祭奠一下自己的五年學藝生活,他也要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常十九看見那兩個人的刀朝自己的頭砍了過來,他很容易就躲閃開了,並且他的劍很快,幾乎在那兩個人還沒有緩過神來的時候,他的劍就已經砍開了他們的喉嚨。殺人很容易。這是常十九的第一感覺。他甚至並不相信他們就這樣死掉了,他還湊過去俯身看了看他們的臉,他看見那兩張臉都扭曲了,這讓他想起了楊大慶那張痛楚的臉,他相信他們是真的死了。

  他們死了。常十九直起身對圍觀的路人說。

  那些路人都沒有說話,他們抬起腳繼續趕他們的路,他們面無表情,他們可能是覺得天氣太熱了,前面有一個林子,他們嚮往起那片陰涼,他們是窮漢子,他們沒什麼可擔心的。常十九撕下一塊布,仔細地站在馬前擦他的劍,這時他抬起了臉,看見那個母親和女兒正在直直地望着他。

  走吧!常十九說。

  你們走吧!你們去哪?世道很亂,趕路要小心。常十九把劍插入劍鞘,他說,你們去哪?我可以送你們一程。

  謝謝你。那個母親說。

  恩。常十九覺得很愉快,他說,你們去哪?

  我們就去前面的銅城,我們去投奔親戚。母親說,家鄉鬧土匪鬧得凶,家人都死掉了,活不下去了。

  那我送你們進城吧!常十九說,其實現在哪都一樣。

  不用了,前面就是了。母親拉着女兒的手轉身離開,她嘟囔說,謝謝你,謝謝你啦。

  常十九看見那個女兒回頭瞥了自己一眼,他覺得那個小女孩的眼睛很清澈。她還是一個孩子嘛!常十九想。常十九飛身上馬。這是常十九第一次救人,也是他第一次殺人,這件事令他印象深刻,總是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來,並且他總是因為這件事而自鳴得意。不過總也有一件事是難以避免的,那就是常家的悲劇。常十九總會想起那一年的春天,因為他在那個春天裡第一次殺人,第一次救人,但接着他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場悲劇,這場悲劇發生在同一個春天,就在他歸途的終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讓他不敢相信。

  常十九站在家門前,他看見大門敞開着,門首的兩個石獅子是黑色的,圍牆也是,他牽着馬走進院子,他看見院子里也是黑色的,房子都被燒成了坍塌的段段黑炭。他驚訝得張大了嘴巴,還以為是進錯了院子,不過他知道自己並沒有進錯門,他還是很容易就認出了它,他在這裡生活過那麼多年,即使它現在幾乎燒成了灰燼,但他還是毫不懷疑地認定這就是他的家。常十九茫然地站在院子里,除了灰燼和瓦礫什麼也沒有,曾經的富貴景象已經不復存在,春草已經從瓦礫縫中擠出身來,漸漸用它們的嘴巴將這個院子吞進荒蕪。常十九轉身朝院子外面走,他扭過頭望向馬的眼睛,在馬的眼睛里他只是看到了他自己,所以他懷疑這是一場夢,他希望這場夢會立即結束。他站在大門口的石獅子旁,這時他才發現,不只是他的家,附近其他的房子也都是一片衰敗,他也終於注意到了,他所面臨的世界是多麼的沉寂,像是一片荒涼的墳地。

  常十九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是否應該坐在門口哭一場,但是他哭不出來,他只是糊塗,他奇怪自己會哭不出來,他完全沉浸在思索之中,他只是想理出個頭緒來。常十九看見日頭偏西了,他騎在了馬背上,他信馬由韁地朝西邊走,他知道太陽墜落的方向會有一座小城。太陽落得很快,摸着了西山的臉后馬上就要躺倒了,傾斜的金光橫着照過來,籠罩住常十九與他的馬。這時從岔道口拐出一個推獨輪車的漢子,車上裝着兩個圓鼓鼓的麻袋,漢子推着那個獨輪車咯吱咯吱地從常十九身邊經過。

  常十九騎在馬上說,大哥,我問你個事。

  漢子扭過臉看常十九,他說,什麼事?

  常十九說,後邊的常家莊怎麼了?

  漢子說,你幹什麼?

  常十九說,我找親戚。

  漢子說,被土匪搶了,連搶帶燒,死的都被官府組織人埋掉了,活的都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現在常家莊是空的。

  常十九瞪大眼睛說,哪的土匪,這麼膽大!

  漢子說,現在土匪比農民多,你會不知道?我看只有朝廷的人才不知道。

  常十九說,官府不管嗎?

  漢子說,管不起,土匪太多,到處都是土匪,逼急了搶官府。

  常十九說,朝廷不管嗎?

  漢子說,那你別問我,你問朝廷去。

  常十九坐在馬上有點兒痴獃,他嘟噥說,怎麼回事。

  漢子沒有吭聲,推着他的獨輪車咯吱咯吱地走遠了。

  常十九坐在樓上喝酒,靠着窗子看下面的行人,他與往常一樣,陷入了對舊事的回想,與往常一樣,他先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救人,然後就會回想起常家莊的破敗景象,想到這裡他便停住了,他懶得再去回憶。其實江湖就是這個樣子。常十九想,跟楊大慶學劍時他所憧憬的江湖是浪漫的,但真正的江湖並不浪漫,是殘酷的,混在江湖上要吃飯,要花錢,常十九的錢都快花光了。我需要弄點兒錢。常十九想,我不屑於偷,但我可以搶,我真的要當個強盜嗎?我的家是被土匪給搶光的,我今天竟然也要當土匪了?那我還救什麼人呢!常十九無法安慰自己,他想了很久,後來他決定要搶土匪。

  常十九付錢給小二,問他說,這附近有土匪嗎?

  小二說,出了城到處都是土匪,能容人的山頭都被土匪給佔了,找一個秀才難,找一個土匪可不難。

  常十九嘆氣說,一年不如一年了。

  小二說,餓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附近的酒樓都關了,這的也是勉強維持呢。

  常十九說,我知道,種地的人都當土匪了。

  小二說,天旱,種地也不收。

  常十九說,我知道,一年不如一年了。

  小二說,一年不如一年了。

  常十九騎着他的馬慢騰騰地朝城外走,出城不足十里他就能看見了那些餓死的路人,這些路人未必就是單純的死於飢餓,他們更多的是死於疾病。那些死人都歪躺在路旁的土溝里,他們的嘴巴都半張着,像個耗子洞,不過常十九覺得他們的樣子更像死魚,於是常十九的眼睛就漸漸的模糊了,他覺得他是漂在一隻小木船上,水載着船,水上飄着死魚,而且水是臭的。常十九的馬走進了一片楊樹林,他看見在一棵小楊樹的下面,一個老婦人挽着一個籃子站在樹下面向樹頂張望,順着她的目光,常十九能看見一個孩子坐在樹杈上掰樹枝。常十九坐在馬上朝樹頂上看,看了一會兒他說:

  這兒有土匪嗎?

  老婦人轉過臉來茫然地打量常十九,看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不知道。

  常十九說,你不知道嗎?

  老婦人搖頭,說,鐵蛋兒!下來。老婦人的眼睛依然停留在常十九的臉上,她又說,是你,我知道你,你救過我。

  常十九迷惑起來,他認真地打量起老婦人的臉,然後他恍然大悟地說,是你啊!你女兒呢?

  老婦人看見孩子已經從樹上出溜下來,便拉起男孩的手在自己的手心裡看了看,然後又將那隻手扔到一邊說,啊!她死了,這個是我哥的孩子,叫鐵蛋兒,我找到我哥一家啦!這多虧了你當年的出手相救呢。

  常十九有些吃驚,他的眼睛里馬上就出現了小女孩的樣子,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回頭看自己時的樣子。常十九奇怪自己竟然會如此清晰地記得她的樣子,他覺得當年的那個小女孩的眼睛特別明亮,他幾乎每次在看見水的時候都會想起那雙眼睛,他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那麼清澈的一雙眼睛。常十九說,她死了?她是怎麼死的?

  被人殺死的。老婦人垂着眼睛看那個孩子,她看見那個孩子站在樹下摳鼻子,她便伸手拉了一下孩子的胳膊,她說,鐵蛋兒,別亂摳,手腳不閑着呢!你這是要去哪呀?哦,這是我大哥家的小兒子。

  常十九更加的吃驚起來,他說,誰殺死她的?為什麼要殺死她?

  老婦人抬起眼睛看常十九的臉,她的表情其實在告訴常十九她懶得說,一個死去的人花費力氣說她幹什麼呢!不過她讀懂了常十九的臉,所以她說,哦,她被這附近的土匪給抓上了山,兩天之後被扔在了山下的土溝里,是我大哥用木板車給推回家埋掉的,發現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掉了,咳!我不願意想她,她死的樣子太讓讓人心裡難受了,她被他們糟蹋了兩天,她被他們糟蹋得不像樣子,都沒有人樣了,唉,死就死了吧!趕上這麼個年頭,死人都處都是,誰家不死人呢!也多虧不是這一年,不然她的屍體我們都找不見,肯定會被他們吃掉的,那時他們還有豬肉吃呢!

  常十九的眼睛里又浮現出了當年那個小女孩的樣子,她已經死掉了。常十九想,她死的樣子很慘。常十九坐在馬背上,他沉默了。

  你有什麼打算?老婦人說,你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常十九說,我打算去搶土匪,我也沒錢了。

  搶土匪怎麼會搶到錢?老婦人說,他們出門都不帶錢,他們打劫也不是為搶錢,何況現在的路人都是乞丐,他們搶不到錢,他們不需要錢,他們只需要糧食和女人,他們有錢也沒處使,他們只是吃喝和搶女人,壞年頭的時候土匪到處搶錢,更壞的時候他們就不搶錢了。

  我不知道我該幹什麼,我該怎麼活呢?常十九喃喃地說,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到我大哥家吃頓飯吧!老婦人說,什麼也沒有吃飯重要。

  我剛吃過,我走啦!常十九拉起韁繩騎馬離開。

  常十九騎着他的馬走啊走,又走了很長的時間,甚至是幾個年頭,他每天都吃很少的東西來維持生命,所以他總是感覺到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力氣,即使這樣,到最後他還是不得不賣掉了他的夥伴,那瘦得簡直就像是一條狗一樣的馬。常十九用賣馬的錢來維持他的生命,他希望能夠熬過這一個年頭,他希望下一個年頭會是一個豐收之年,不過他也並沒有抱以太大的希望。常十九也開始什麼都吃了,只要是能吃的東西他都吃,後來他賣掉了自己的劍。起先,那個買劍的老頭說,都什麼年頭了,你竟然還要我買你的劍,我買你的劍幹什麼!常十九說,我這是一把寶劍,我已經殺不動人了,我也不想殺人,你要不買的話我就送給你吧!我帶着它也沒有用了。老頭捻着鬍鬚說,我要你的劍幹什麼?我又不殺人。常十九有氣無力地說,我看你這也算是一個大戶人家了,你把劍掛在牆上,保你家的平安。老頭望着面黃肌瘦的常十九,他說,那就掛這兒吧!現在是前所未有的災年,我自家的人都難以保命,我不能收留你,但這把劍就算賣給我吧!我這就去給你取錢。

  常十九衣衫襤褸,他沿着山路走,他頭暈眼花地來到一個小破廟的前面。

  一個漢子用肚皮頂着常十九的頭,用兩隻手抓着常十九的腋窩;另一個漢子掐住常十九的兩個腳脖子,與對面的漢子一起將常十九抬下了木板車。他們將常十九抬進後院,扔在一個石頭檯子上。那個檯子是用大塊的石頭壘起來的,很平,石塊與石塊之間填滿了黑泥,並且上面是濕漉漉的,偶爾會有陽光打在上面,泛着涼絲絲的一層白霧。兩個漢子開始沉默不語地忙碌起來,一個扒光了常十九的衣服,另一個拎着水桶往常十九的身體上潑了兩桶水。第一個漢子將常十九的衣服扔進了一個大筐,然後彎腰撿起一個黑色的木板,將它墊在了常十九的脖子下面。另一個漢子從牆角處走來,他的手裡拎着一把大斧子,他的一隻手按在常十九的腦門上,另一隻手揮起斧子兇狠地在常十九的脖子上砍。血從常十九的脖子里流了出來,但並沒有四下里噴濺。漢子手中的斧子就在一片模糊的血肉里砍來砍去,他到底還是砍了好幾次才砍下了常十九的頭,他抓着常十九血糊糊的頭髮,將他的頭扔進了檯子後面的一口大鐵鍋里,那裡面還有幾個頭髮蓬亂的面孔模糊的人頭。

  讓開點兒。第一個漢子拎起一桶水,然後將水潑向常十九血糊糊的身體。

  我餓了。另一個漢子抓住常十九的兩個胳膊根說,我總是餓。

  你總是餓。第一個漢子抓住常十九的兩個腳脖子說,外面的人更餓,他們都要餓死了,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兩個漢子一起用力,將沒有腦袋的常十九抬了起來,第一個漢子用後背頂開前面的破布帘子,另一個漢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常十九的陰莖,他咕噥說,怎麼這麼小呢。第一個漢子抬起眼睛說,餓的吧!兩個漢子嘿嘿地樂了起來。他們將常十九光溜溜的身體扔在了鋪子前面的長桌子上,這時第一個漢子聽見鋪子的後院里響起了木板車的咯吱聲,他說,又有貨了。另一個漢子掀開帘子說,以後吃肉的人就都變成了肉,被別人給吃了。第一個漢子說,那這個世界就剩下我們了,沒人買我們的肉了。另一個漢子說,那我就吃了你。第一個漢子說,你別吃我啊!咱們還得一起煮了皇帝吃呢。

  那幾個無精打採的婦女都圍了上來,她們瞪大了眼睛打量常十九,有的還要用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捅一捅常十九,她們會說,新鮮嗎?是不是病死的?那個光膀子的漢子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他操起案子上的刀,打了個哈欠說,怎麼不鮮!新到的,我們可是從不弄病死的人來賣給你們的,我們可以弄到健康的活人,我們為什麼要賣病死的人呢?病死的人到處都是,用得着咱們兄弟幾個賣么。那幾個婦女便慢騰騰地付給漢子她們手裡的錢,她們手裡的錢極少,因為天災的原故,已經好幾年糧食幾乎是顆粒無收了,如今只有皇帝一家和少數朝廷命官的家裡才吃糧食,糧食極貴,糧食比人肉貴得多。那些婦女將她們買到的常十九身體上的肉輕輕地放在籃子里,她們的胳膊挽着她們的籃子,他們的籃子里蓋着一層黑乎乎的破布。

  哪的肉便宜?最後一個婦女望着支離破碎的常十九說。

  已經沒有好肉啦!光膀子的漢子說,就剩你一個人了,這樣吧!我收你一個傢伙,你把他的手和腳都拿走吧!

  那真是謝謝你啦!婦女說。婦女顯得很是高興,她憔悴的臉上還是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將常十九的雙手和雙腳撿了起來,放在籃子里,輕輕地蓋上她的那塊破布,然後她轉過身蹣跚着離開了。

  鐵蛋兒!這個婦女沖蹲在前面的男孩揮手。

  那個男孩蹲在一塊大石頭的下面,他站起了身體,他的手指正摳着他的鼻子,而他的眼睛正茫然地望着她。

  肉!婦女指着她的籃子,她的臉上又一次出現了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