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幄幾重,燭光明滅。
公子扶蘇的行轅,內帳。
侍女蠶蛾正在為扶蘇按摩肩膀,她見扶蘇垂着頭昏昏欲睡,便輕喚了一聲:“殿下……”扶蘇不睬。蠶蛾剛要提高聲調,坐在對面的笥戩忽然向她搖動一根手指。蠶蛾會意,再看扶蘇,見那張疲憊不堪的臉頰已微微仰起,長眉一聳,眼帘隨之掀開,一線迷茫的目光投向角落的龍紋寶鼎。
由寶鼎內冒出的藍色煙霧,飄飄蕩蕩,在寬大的帳頂上盤旋、縈繞……
據掌管燈燭的內侍說,從都城咸陽帶出的沉香早就用完了,現在寶鼎里焚燒的沉香渣子,故而那香氣淡了許多。扶蘇為此嘆息不止。
因反對“焚書坑儒”及殘暴的刑罰,公子扶蘇不僅得罪了丞相李斯,也引起父親秦始皇的不滿,被貶謫於上郡,為大將蒙恬監軍,建造長城。公子扶蘇一向賢良明達,在北國戍邊,每有匈奴進犯,他總是協助蒙恬奮勇拒敵,他那躍馬揮劍、身先士卒的形象頗得眾望。跟隨扶蘇多年的笥戩和蠶蛾等人,從未聽到他抱怨險惡的處境,如今卻為了用盡的沉香這般小事頻發嘆息,他們越發地對太子產生了敬重之情。
笥戩曾多次說過,若有機會到南嶽與老友相聚,一定要給太子帶回上好的沉香!
扶蘇則屢屢取笑笥戩:“你說要走要走的,可你捨得離開我嗎?”
笥戩便漲紅了臉,連聲低語:“慚愧,慚愧啊。”這位身懷絕技的劍客因仰慕公子扶蘇的名望,遠道投奔而來,心甘情願地作了個貼身衛士,從不敢懈怠半分。
此刻,扶蘇對蠶蛾擺擺手,收回目光,又盯住了几案上的犀牛角酒尊。聰慧的蠶蛾連忙用雙手捧了酒尊,躬身敬奉。扶蘇接了酒尊,送至自己的唇邊,突然,手臂一揚,清亮的酒液“唰”地劃出一道弧線,直衝笥戩的面門潑去!好一個劍客笥戩,他的腰身紋絲未動,右手在胯間一拍,鋒利的青銅劍無聲地躍出劍鞘,凌空一攪,以神奇內力讓潑來的酒液順着劍鋒全都傾瀉到身後去了,而他的臉上連一滴也沒沾着,只有倒提過來的劍鍔頂端凝結着一層濕潤的痕迹……
目睹了這等絕技的蠶蛾用衣袖掩着朱唇,驚訝無語。
扶蘇忍不住笑出聲來,那由惡作劇引發的真情流露,剎那間使他的面容顯得年輕而頑皮。為安撫受驚的蠶蛾,他甚至牽了蠶蛾的小手,輕輕拍打。笥戩惶然收劍入鞘,插手行禮:“殿下……莫不是又在試探我的武功?”扶蘇頷首:“你真不愧是一流的大俠,高超的劍術無人能敵啊!”說著,他吩咐蠶蛾,“你給我們再滿上兩尊酒,就去歇息吧。”
蠶蛾退去后,扶蘇與笥戩對飲。
笥戩僅做了個樣子,並未沾那酒液。扶蘇放下酒尊說:“我知道你有心事,皇上那邊,有何新的消息?眼下只有你我二人,不妨全說出來。”笥戩望着扶蘇,滿懷憂慮地說道:“據可靠的眼線來報,皇上第五次聖駕出巡,沿海尋仙未果,迴鑾時一病不起,行至趙地沙丘宮,皇上已經歸天了……隨行的皇子胡亥、中車府令趙高及丞相李斯隱瞞了實情……”扶蘇喉頭微顫,問道:“可有確鑿的證據?”
“殿下,我拿不出確鑿的證據,但有個極為可疑的跡象。”笥戩繼續說道,“時逢暑天,聖駕篷帳緊閉,臭氣瀰漫,趙高他們就讓每一輛車上都裝載了鮑魚,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扶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笥戩膝行上前,倒身叩拜:“聖駕正向咸陽進發,估計不日就該有詔書傳來,為防不測,請殿下早作決斷!”
扶蘇抬眼打量着笥戩,苦笑道:“我是帶罪戍邊,能有什麼決斷?”
“在這緊要關頭,我就斗膽放言了。”笥戩朗聲獻策,“大將軍蒙恬忠勇仁厚,素與殿下誠篤相交,他擁兵三十萬,危難之時可以依仗他的軍威。殿下應提前與蒙將軍商議……此乃上策。再有就是請容我離開軍營,到綿山去把我那十二位結義兄弟招來,他們都是武功高強的義士,待殿下奉詔返回咸陽,我可與他們陪同前往,舍死保護殿下。”
“起來說話吧,”扶蘇拍了一下笥戩的肩膀,“你的坦誠之心,令我欣慰。但你的上策斷不足取,無論發生什麼變故,盡忠盡孝都是我的本分,我不能做出忤逆之事。”
笥戩仍跪在扶蘇的腳下,焦急地分辯:“殿下,趙高和李斯把持着朝政,倘若他們暗中作祟,恐怕是後患無窮啊!”扶蘇思忖片刻,低語道:“也罷,你的下策還是可取的,明日你就去綿山吧。”笥戩面露喜色,起身走向帳口。扶蘇又叮囑了一句:“把蠶蛾她們幾個侍女也一併帶走,由你安頓。”聞聽此言,笥戩的胸膛里霍地發出一陣寒凜!這看似平常的一句話,足以表明扶蘇已作出了最壞的打算!笥戩索性懇求道:“殿下,能否允許我去見一見蒙恬大將軍?”
扶蘇怫然道:“不可!你剛剛說過蒙恬大將軍是忠勇仁厚之人,怎麼能去給他增添煩惱呢?你下去吧,我累了。”笥戩走後,扶蘇獨自倚靠着几案沉思默想。
龍紋寶鼎內噼啪作響。扶蘇登時驚覺,他定睛細看,沉香的煙霧蕩然無存。“哦,終歸是燃盡啦……”他喟嘆着自言自語,“誰也不知道我為何貪戀沉香,這些年我接觸的死亡氣息太多了,太濃了,唯有那沉香能為我驅除死亡的氣息啊。”
扶蘇懷着惆悵的心情返回寢帳。
幽暗的燈影里映出個窈窕溫順的人影,那是蠶蛾在等待服侍主人。扶蘇走近幾步,蠶蛾馬上屈身迎候:“殿下,我這就去端熱茶來。”扶蘇伸手拉住蠶蛾:“免了吧,此刻我只想抱着你。”蠶蛾柔婉地笑着,為扶蘇寬衣。扶蘇倒在卧榻上,蠶蛾嬌羞地背過身去解除腰間的環佩。扶蘇一如既往地為蠶蛾打開了髮髻,長長的青絲似瀑布般流淌在雪白的胴體上,令扶蘇無限感慨。他激情難禁,用力將蠶蛾抱入懷中,顫抖的手指順着蠶蛾的頸項滑向隆起的雙乳、纖細的腰肢,稍作停頓,又挽起一大把青絲,覆蓋在自己的臉上。
“明天一早,你和那幾個姐妹暫且離開營帳,我派笥戩去送你們。”扶蘇的這句話像發自遙遠的虛空,蠶蛾的身子抽搐了一下,靜靜地等待着後面的話語,但扶蘇卻不再做聲了。
蠶蛾撩起扶蘇臉上的青絲,當即愣在那裡。
扶蘇閉攏了眼帘,竟然如嬰兒一樣安詳地睡去……預感到厄運將至的蠶蛾掩面而泣,晶瑩的淚珠從她的指縫間一滴滴墜落在扶蘇赤裸的胸膛上……
次日天明,笥戩備好了車馬,來向扶蘇告別,只見蠶蛾與幾位侍女走出行轅的帳口,蠶蛾沖笥戩擺擺手說:“你不必拘禮,可以帶我們直接上路了。”笥戩仍不甘心,追問道:“殿下為何不肯對我明示?”蠶蛾強忍着哀痛說:“殿下說了,要你回營時帶些上好的沉香來。”笥戩撲倒塵埃,向帳口叩頭呼喊:“殿下多多保重,笥戩一定速去速回!”
車轔轔,馬蕭蕭。笥戩一行數人,輕車簡從,徑直向南進發。遠離了行轅的山環,笥戩一次次回頭遙望,重重愁慘薄霧將血紅的旭日揉搓成無數碎片,除去高聳軍中的大纛依稀可見,剩下的也只有蜿蜒在山頂的長城了,那威猛的氣勢如馳騁的蛟龍,卻又隱含着某種不祥的凶戾之氣。
十幾日後,他們來到臨近河東地界的一個小鎮。笥戩將蠶蛾等人安頓在一家客棧,他找到幾個跑黑道的客商打探咸陽那邊的消息,獲知京城的所有店鋪正在關閉,門面上的紅稠彩掛也都摘掉了。“不好!這是要舉行國葬啦!”笥戩大吃一驚,急忙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蠶蛾。
蠶蛾聽罷,同樣驚駭得面無血色。
笥戩隨即說道:“我不能去綿山了,此時從京城下詔書的使臣肯定已經趕奔上郡,我要返回太子的行轅。”因早有預感,蠶蛾以女性少有的堅毅語調對笥戩說:“你不要顧及我們了,只管速走就是。”笥戩把帶在身上的錢兩全部交給蠶蛾,拿了兩錠大銀要去再買一匹馬。待他牽着兩匹馬回到客棧時,忽聽到侍女們嗚咽啼哭。進得門來,見蠶蛾居然渾身是血地躺在卧榻上,雙目失神,氣息奄奄。笥戩搶步上前:“怎麼會這樣?!”一位侍女哭訴道:“蠶蛾姐姐不知叨念了些什麼,趁我們不在身邊時,她用刀割破了手腕……”
“不應該呀,你讓我回去如何面對殿下?”笥戩憐惜不已。蠶蛾掙扎着抬起頭,喘噓道:“我知道,今生今世再也見不着殿下了,自當早作了斷,請你把這個……帶回行轅……”
蠶蛾顫巍巍舉起一個綢絹小包。
笥戩接過一看,是一束烏黑的青絲,那是蠶蛾在割腕之前從頭上剪下來的。蠶蛾乾裂的雙唇掠過一抹慘笑,氣絕而亡。危急時刻,笥戩只得囑咐侍女們安葬蠶蛾,忍痛離開客棧,他輪流換乘兩匹快馬,日夜兼程,向北方飛奔。
且說那由趙高、李斯派出的傳詔使臣,恰好在笥戩離去后第十日來到了扶蘇的行轅,扶蘇跪地迎旨,聽到的是一套最無情的言詞:“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帥數十萬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
扶蘇仰天浩嘆,雙手接過賜劍挺身走回營帳……
滿營的軍卒呼啦啦全都匍匐在地,哀慟之聲震蕩山野!
待笥戩趕回行轅,舉目所見,一片縞素!他發瘋般撲倒在帳口,嘶聲哭喊:“殿下!殿下!笥戩來遲啦……”
其實,秦始皇雖在暴怒之下將扶蘇貶謫上郡,但他對扶蘇的明達仁慧還是頗為賞識的,按照他的意願,大秦王朝在他之後將要“二世”、“三世”地永遠傳承下去。他出巡途中染病後,曾寫下詔書:命扶蘇“與喪會咸陽”,實際上是要讓太子即位的。可他沒想到自己會死得那麼早,而隨行的趙高、李斯趁機勾結始皇幼子胡亥秘不發喪,並假造詔書,廢掉扶蘇,立胡亥為太子,愚弄天下,這才釀出一場顛覆歷史的巨大災禍!
胡亥等逼死扶蘇后,怕大將軍蒙恬不服,設計把他關入陽周的獄中,不久也被迫服毒自盡。深得民望的公子扶蘇被安葬在綏德縣城疏屬山。戍邊的軍卒與附近的老百姓自發地為扶蘇建墓。
墓地建成后,第一個來祭奠扶蘇的就是那位身懷絕技的劍客笥戩。他砌石為案,擺下酒食,點燃了上好的沉香,還把蠶蛾臨死前剪下的一束青絲獻於案頭。
笥戩雙手舉起酒爵,將酒液緩緩傾灑在墓前,跪伏在地,泣不成聲:“殿下,那天你把我等支出行轅,原來是不想讓我們受到牽連,真枉費了殿下悲天憫人的仁愛之心啊……我本該拔劍自刎,與蠶蛾一道去追隨殿下,但我不服,偏要看看那些殘害忠良的豺狗是何下場!”從此,笥戩就為扶蘇仗劍守墓,終其一生,致死未離疏屬山。
秦二世即位后,趙高為大權獨攬,回手又陷害了李斯,這位顯赫一時的丞相大人,反倒領教了他自己制定的“五刑”之痛;所謂“五刑”,即面上刺字,刈鼻,截雙趾,殺頭,腰斬,最後砍為肉泥。秦二世殘暴的統治不在其父親之下,僅僅過了三年,不但秦二世被趙高所殺,大秦的一統江山也在戰亂中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