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瑪雅,你該嫁人了!”不知道這是父王第幾次催促了。自從成人禮之後,以往無憂無慮的清閑日子竟然一去不返了。
父王是知道的,瑪雅只愛梟骨,他是東丹國最彪健的將軍。父王疼她,卻不敢招他為婿,因為契丹親王耶律倍的小女兒耶律虹可也愛着梟骨。她比瑪雅勇敢,不但愛得整個契丹盡人皆知,在東丹也是巷道聞名了。
而她,梟骨都不知道她的心。她只能背地裡看着虹可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來纏他。還好,梟骨並不愛虹可。
一個進,一個退,卻都不能如願。兩個親王的女兒,可以委屈了哪個去做小妾?
瑪雅那樣愛他。她無法容忍其他女人來一起分享她的男人,為了國泰民安也不行!
軍中大慶的時候,瑪雅執意要去獻舞。父王幾近震怒,她依然不肯放棄。東丹國的規矩,貴族家女兒是不能拋頭露面的,況且是在那種都是男人的場合大跳一曲。
薄紗蒙面,梟骨看不到瑪雅的臉,但她的眼睛一直注視着他。他的目光是一刻也沒離開過她,可是,他真的知道她眼神里傳遞的秘密么?
散場的時候,舞姬是可以向自己鍾愛的將士獻酒的。瑪雅搶在前面奔向梟骨。他接過去,那樣得體,連她的指尖都不曾碰觸。“你跳得很出色。”他的笑那般俊朗,近在咫尺。
瑪雅連“謝謝”都沒有說,心碎得忘記起碼的禮儀。梟骨,你真的不明白這盞酒的含義么?在東丹,用犀牛角斟酒獻給男人,只有一個意思:她願意把身心都託付給他。
他是父王的御前將軍,有多少女人這麼做過,他知道的。可是,他把犀牛角還給了瑪雅。
不是空的,是滿的,他回身從士兵手裡接過酒壺,斟滿了,又遞迴給她。
這是逐客令。她轉身,卻邁不開步子。
“這妞不錯啊,你竟不滿意?”“開什麼玩笑,我怎麼會和一個舞姬亂來!”“納成小妾么,不就名正言順了。”“我不納妾!”
身後傳來這樣的對話,瑪雅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父王不再允許她做舞姬。父王說不會再有任何逆轉的可能。“那為什麼你還天天念叨讓我嫁人!”瑪雅不服氣地反駁。
“瑪雅——”父王提了一口氣,瑪雅慌忙跑開。
這是何苦呢?這話,還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吧。要別人來說,雙倍的痛。
不能像虹可一樣,因為她知道,明地里的拒絕是覆水難收,有的,只是向心尖不斷深戳的利刺罷了。
梟骨在明,瑪雅在暗。愛情這場戰爭里,她的機會要大些。
2“你說什麼!”父王從來沒這樣失態過,手中的白玉茶盞竟然都掉到地上。
來不及去心疼,畢竟那是她花了好大力氣送他的生日禮物。眼下,她的決定比較重要。
“瑪雅,你怎麼愛到這麼糊塗啊!”父王背對着她,一手扶着桌子,身子竟有些顫抖。那一刻,瑪雅有些不忍。父王的子女中,只有她一個人的婚事還沒着落,而這個最小的女兒,竟讓他操碎了心。
瑪雅要去做簪花客。
在東丹,只有才貌雙全、家世清白的女子才有資格做簪花客。不但吏部要先行調查,仔細登記,還要家人出面簽字畫押。
如此嚴格是因為除了名門之女,東丹國貴族王孫的妃子都是在簪花客里挑選的。做了簪花客的女子,容貌品行才藝都是數一數二的。
簪花客在東丹國不但是人人尊敬的職業,也是無數女子心儀的嚮往,甚至畢生的追求。父王竟然說她糊塗?
瑪雅知道梟骨的妻子會是簪花客里的一員。因為他說了他不納妾,而簪花客也是只能做妻不能做妾的。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即使糊塗,也心甘情願。
簪花客每三個月就要集中起來展示一次才藝。這時候,就是一場不動聲色的選妃大會。王爺福晉朝中大臣貴族公子都會來。有備而來的或舉家商榷或暗自打量,即使無心選擇自己的命中注定,湊湊熱鬧也好。畢竟美人易得,美才難得。
她們都是矇著面紗的,只有一輪之後被選中的簪花客才能摘下面紗,為人新婦,接受眾人的祝福。而一輪是十次才藝展示,近千個日夜。每一次才藝展示,觀者都可以在樓前的錦屏上摘下與簪花客對應的絹花,寫上自己的名字,再掛回去。倘若中意的簪花客絹花上已經有署名,願意競爭的,依舊可以繼續署名。
瑪雅的是牛骨花,只有她知道她為什麼用牛骨花做自己的象徵。自從第一次才藝展示起,連續九次,絹花上都只有一個名字:梟骨。他是那麼出色,沒人敢和他競爭。更重要的是,其他人都知道,他來這裡是認真地選一個一生一世。他不要妾。
梟骨最終選中了瑪雅。兩年半,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卻又憂心忡忡。他站在她面前,神色里竟滿是期待。瑪雅的心更沉了,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這一次,他全心傾注了這麼多,而她,又能給他什麼呢?
面紗飄落的時候,瑪雅閉上了眼睛。沒有聲響,竟然沒有聲響!她幾乎淚泫欲墜,激動地張開眼睛。
梟骨呆坐在地上,驚恐地瞪着她。瑪雅的淚真的跌落下來,她緩緩地拾起面紗,重新戴了回去。她以為沒有聲響是他不在意。她錯了,唯一的奢念破滅了。
其實,瑪雅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可是,她仍然固執地賭了這局。
她輸了。
3是的,瑪雅,她的面容盡毀。
父王可以動用國王的權力讓她有才無貌地成為簪花客,卻不能讓她以原貌成為簪花客,那是王室不允許的,也將是王室的恥辱。民間的驕傲在王室里,都是不適用的。
當燒紅的炭粉撒向她嬌容的時候,她喊叫得撕心裂肺。總有一處要痛的,這裡不痛,那裡就痛。她不要心痛。那是瑪雅毀容前,最後流下的兩行清淚。
她以為梟骨是例外的,他是那麼的卓爾不群。他會看到的,他也應該看到,她的愛,她的心靈,都是別人沒有的美麗。她忘了他也是男人,如果才貌可以雙全,又何必只選擇一個。
靈欲合一是男人千古不變的追求。如果能全部握在手裡,是多麼的幸福。
父王是這樣說的,並以他自己作例子。
她沒聽話。瑪雅的犀牛角和牛骨花都是神的禮物,卻都成全不了她。
她不再是簪花客。她是東丹國有史以來唯一來去無蹤,沒有任何資料記載的簪花客。這份神秘也抹煞不了鐵樣的事實,她也是東丹國有史以來一輪都被一個男人題名,最終卻被棄選的簪花客。這讓她除了離開,別無選擇。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該感謝梟骨,他終是沒有說出拋棄她的真相。
瑪雅抱着父王的腿痛哭。她到了這般田地,都是因為他,最終,她卻要感謝他。
“孩子,虹可早已嫁人了。現在不會導致政治糾紛的問題,父王來指婚如何?”
瑪雅望着他,眼神那樣空洞。終是垂下頭,沒有說話。
4梟骨回話說:恕不能受,臣已心有所屬。公主千金之尊,定能找到更好的託付。
更好的,他就是更好的。為了這更好的,她從來沒有放棄,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做盡了,做絕了。
瑪雅徹底絕望了。他能抗旨就是心意已決。
他選中的妻竟然是每次才藝比試都在她之後的女子,才不如她,卻有着一張漂亮的臉孔,起碼,比她漂亮。梟骨,只知道她是公主瑪雅,不知道她是簪花客瑪雅。他和她,從來都不曾有交集。
父王說,瑪雅,放棄吧,選一個愛你的,嫁了吧。
她不該讓父王操心的,可是,她只能讓他操心了。
她說,你希望我像母后一樣么?
她的母后阿蒂娜是塞羅城出名的美人,直到現在人們還會談論她。這樣才貌絕倫的女子被父王以國王身份硬娶了來。可是母后不愛他,愛的竟是約諾親王,也就是梟骨的父親。父王一怒之下,竟然殺了毫不知情的約諾親王,以絕母后念頭。
人是可以死的,愛怎麼會死呢?母后服毒未隧,卻從此瘋瘋癲癲,精神失常。
父王那樣愛母后,自她之後,再未納妾。可是又怎樣呢?他終是沒有得到她。
她還要麼?找一個愛她的人嫁了?瑪雅不是阿蒂娜,沒人敢強娶她,她也不會願意。
她愛梟骨,愛到這般境地。她不怪他不恨他,她知道父王亦不會殺他。畢竟是他讓梟骨成為孤兒的。他想補償梟骨,所以,任由他的女兒這般凄慘折騰。
梟骨迎娶新娘的那一天,瑪雅身亡。
她的父王不知道,當年是幼小的她奪下母后欲服的毒藥,便一直藏在身邊,怕母后再次尋短見。沒想到,母后再沒有用上,她自己卻用上了。她不要像母后一樣活着,留一個人為她擔憂。
愛情可怕的不是破滅,而是,獨自記掛。梟骨那樣幸福,她愛他,因他的幸福而知足,亦因為他的幸福而不需要再多牽挂。瑪雅毀掉容顏去換取他的愛,從那一天起,其實,就是沒有回頭路的。
但她不後悔。她愛過,也被他愛過。錯的,只是命運。
翌日,東丹國訃告:小公主瑪雅死於疑難疾病,面容盡毀,故不安排百姓弔唁。
梟骨在同一時間收到以公主瑪雅名義送來的新婚賀禮。一個犀牛角,十朵牛角絹花,上面寫滿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