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興化府醉春樓來了一幫客人,選了一間雅間坐定。居中一位公子模樣的說:“我們天天這樣賭太乏味,不如來點新鮮的?”旁人都附和着說:“有理,有理,章公子你說吧,只要你想得出來,我們奉陪。”
這位章公子叫章永運,是有名的富家子弟,平日里總與一幫人相聚而賭。此刻他眼睛剛好落在一旁陪唱的鶯鶯身上,靈機一動朗聲道:“就以這位姑娘為注,方法很簡單,誰贏得最多,誰就為這位姑娘贖身。”旁人叫道這不好算。
章永運微笑着說不難,轉身喚來老闆為他們作證。老闆見送上門來的好生意,趁機抬高鶯鶯的身價,要贖金一千兩白銀。旁人連叫老闆太黑了,章永運卻手一揮說就這麼定了。
很快,有人輸光了口袋裡的銀子,賭局結束。老天似乎特別青睞章永運,他一人獨贏了八百多兩。章永運說話算數,當場掏出二百兩銀票,湊足一千兩為鶯鶯贖回了賣身契,餘下的全給了鶯鶯。鶯鶯高興得叩頭便拜,章永運此刻心思還停留在剛才的賭局裡,高叫道:“痛快,痛快,今日章某真是贏得痛快。”
恰在此時,章家僕人奔進來,附在章永運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章永運臉色大變,顧不上還跪着的鶯鶯,急急奪門而出。奔回家中,看到母親已經昏迷不醒了。
章永運放聲大哭,喝問僕人為何這樣,才知道母親聽說他又去賭,一氣之下吐血不止。請來的大夫一看,只說了一句趕緊準備後事。章永運後悔不迭。這時,母親悠悠醒來,虛弱地說:“兒啊,為娘命不久矣,你不該在你爹七七未過就去賭。今後再無人管你,只盼你能好自為之。”說完這幾句話,章氏兩眼一閉,就再也沒有醒轉過來。
章永運放聲大哭,深深自責不已。章家富甲一方,章父經營茶葉、絲綢,攢下萬貫家產,偏偏這唯一的兒子不爭氣,整天除了吃喝,尤其愛賭。章父百般教誨、打罵都不管用。數月前,家裡翻蓋宅院,章父沒空管他,章永運便偷偷帶了銀子,從鄉里跑到縣城賭去,一去大半月,直到輸光了銀子才回來。章父氣極攻心,房子蓋完僅半月,就撒手歸西了。
現在,連母親也被自己活活氣死,章永運悔恨萬分。辦完母親的喪事後,他讓人緊閉府門,謝絕一切訪客。
時交初夏,管家趙四來報,往年老爺總在這時候去收賬,問章永運怎麼安排。章永運想了想,這樣關起自己也不是好辦法,便說自己親自前往。從西鄉收完賬回來,章永運遠遠地就被人喊住了,卻是一起賭牌的黃友德。本想不理他,可黃友德已追近身邊,死拉活拽直把他拉進酒館喝酒去了。
酒足飯飽之後,章永運迷迷糊糊地跟黃友德去了賭場。起初章永運還極力剋制自己,可賭着賭着,那些先前發下的誓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收來的幾百兩銀子也成了別人的囊中之物。
就這樣,章永運一發不可收拾,把賭局設到了家裡,整天昏天黑地,輸到最後,連房子也一間一間輸給別人,只剩兩塊用繩子吊起來當床用的門板,結果就連門板也被作價十兩銀子輸給了黃友德。
章永運羞愧難當,無臉再見村人,悄然離開家鄉,邊乞討邊行,在別人家的屋檐下、村頭的破廟裡度過一個又一個凄涼又悔恨的夜晚。
不知走了多久,章永運竟在乞討的路上遇見鶯鶯,被她一眼認出。這才知道,當日,重獲自由身的鶯鶯打聽到救自己的人是章永運,想找上門去致謝,哪怕為奴為婢也心甘情願。哪知,老闆生出壞心眼,算計着要把她再拉下水。鶯鶯舉目無親,章家卻又大門緊閉不得入內,為免旁生枝節,她帶着章永運給的銀子,遠離那是非之地。但心中感念,她便在堂中設了一個長生牌,早晚焚香禱告。
在鶯鶯的百般詢問下,章永運頹然地講了自己的遭遇。鶯鶯略一沉思,說:“天幸讓我再次遇見恩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不嫌棄,你就在這裡住下吧,讓我好好報答你。”經過一番顛沛流離,看盡人間冷暖,章永運真的渴望能有一處容身之所。看着鶯鶯熱切的眼光,章永運猶豫着答應下來。
從此章永運還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叫伍名,意在痛改前非。日久生情,伍名同鶯鶯結為夫婦。鶯鶯絕口不提以前的事,怕一不小心觸及伍名的傷心處。可伍名知道不能天天靠鶯鶯替人縫洗衣服過活,便拜了一位木匠自己當學徒。
身經磨難,伍名學起藝來特別用功,加上自小心靈手巧,師傅對他很欣賞,傾囊相授。很快,伍名就能獨當一面,打的傢具美觀牢固,師傅分不開身時,也經常讓他獨自去幹活。很快,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了木匠伍名的名聲,找他幹活的人越來越多。
這日,伍名隨師傅去一大戶人家幹活,主人家提出一個奇怪的要求,讓他們把木板都鏤空了。伍名暗地裡問師傅:“這戶人家真奇怪,幹嗎要把木頭掏空,這樣不就不牢固了嗎?”師傅笑眯眯地說:“難怪你不明白,我要不是以前碰過,恐怕也不知道人家的用意。”
接着,師傅告訴伍名,數年前,他曾在一富戶人家做木匠活,那家主人造房子、打傢具,好好的木材也是讓人把中間打空了,還要從外表上根本瞧不出來,費了他很大的功夫才弄好。當時他也覺得奇怪,一天夜裡,他睡不着,無意中竟發現那戶主人在房裡燃起爐火,把金銀熔化了,灌到鏤空的木材中。
伍名聽了覺得很新奇。師傅說:“這不難理解,大戶人家怕子孫守不住家產,真是費盡了心思。常說富不過三代,子孫不肖,到最後沒錢用,就會先動賣傢具的主意,一抬起來,分量不對,把傢具砸開來,不就又有銀子花了?”
伍名隨口應道:“師傅真會開玩笑,哪會有這種人,他就不怕兒孫根本不去動傢具,那他豈不就白費心思了。”師傅說:“是啊,真的如你所說,我做過活的那戶人家,是興化府的首富章家,近來聽說,他的獨生子真的連房子帶傢具一塊輸了,至今下落不明。”
伍名頓時如雷轟頂,感到天旋地轉,師傅說的正是自己!難怪當初別人都喜歡找自己賭,自己在輸得身無分文時,第一次想以房子作押時,誰都不願意收,哪知一次過後,那班人專門找他賭,直到把僅剩的兩塊門板都贏走了。師傅見他臉色突然大變,關切地問他怎麼啦,伍名謊稱身體不適要回家休息,就告辭而去。
正在縫補衣服的鶯鶯突見伍名回家,臉色有異,慌忙放下手中的東西,緊跟伍名進了廚房。伍名卻什麼也不說,操起砍柴刀“霍霍霍”地就磨起來。鶯鶯嚇得驚慌失措,忙問何事。伍名只是惡狠狠地說:“我要找他們報仇去!”鶯鶯連連追問之下,伍名才把前後緣由說了。
鶯鶯反倒平靜下來,冷冷地說:“你找誰報仇去,無憑無據,誰會承認這件事?”伍名聞言頹然扔下手中的刀。
入夜,伍名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鶯鶯也是滿腹心事。鶯鶯掏出當初伍名送給自己的定情玉佩,勸他說:“看看你母親的遺物,也許你會消了尋仇的念頭。”伍名撫着母親臨死前交給自己的玉佩,追思兩老,愈加難以自制。一想起自己的荒唐,心中就多一份悔恨,手裡不覺死勁攥住玉佩。
誰知恰在這時,玉佩“咯”一聲輕響,從中裂開了。玉佩居然是中空的,裡面藏了一張絲絹,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伍名展開一看,卻是亡父字跡:吾兒若能見到此條,當是經過非常變故,雖然為父難以預料是何變故,但想必你已洗心革面追悔莫及,可憑此玉佩和字條,去找管家趙四,拿一樣東西,然後你便知怎麼做了。切記別再讓我的心血付諸流水了。
次日,伍名和鶯鶯早早起行,回到興化府找到了趙四,拿到一張字據。憑着字據,伍名找到以前最好的賭友黃友德,討回了十萬兩白銀和原來的宅院。原來,當日章父身患疾病,料想去日無多,又怕兒子守不住家產,他便想出一計謀,把銀子填入傢具中。然後,他找到至交好友黃友德,以二十萬兩銀子跟他作交易,並立下字據,要他幫助兒子重操家業。豈料黃友德見錢眼開,根本沒打算幫章永運,而是想方設法贏盡了章永運的家產,逼他遠走他鄉。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章父居然煞費苦心,還留了一手來挽救兒子。
事情本已到此結束。誰知,鶯鶯見過黃友德之後,驚叫道:“原來是他!”伍名一問之下才知道,當初自己並非意外遇上鶯鶯,而是黃友德精心安排的,他為了達到獨吞章家家產的目的,又不想殺了章永運惹上人命官司,便想方設法找到鶯鶯,威逼利誘她接近章永運,想辦法套出是否還藏有什麼秘密。黃友德的算盤打得很精,對一個被自己救下來的人,任何人都不會有戒心的。可他算錯了,鶯鶯見過章永運之後,既憐又愛,直到嫁給他為妻。此後,儘管一再被黃友德威脅,她總以一時找不到秘密為由搪塞,最終也沒把玉佩交出來。
鶯鶯道:“相公,你不會怪我瞞了你這麼久吧?”伍名苦笑了一下說:“怎麼會呢,如果不是你,我哪裡能回到自己的家?”
伍名撫着家裡的擺設,涕淚縱橫,但很快他就發現所有的傢具,根本沒像師傅說的那樣被掏空了再灌進銀水的,是師傅記錯了,還是根本就沒那一回事,又或者是被黃友德全部更換了,伍名根本不去想那麼多,更不想去官府告黃友德陰謀詭計侵吞自己的家產。此後,他只想着好好珍惜這失之復得的機會,告慰故去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