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蘇州金鑾灣新來了位藝姬,名叫寒九九。寒九九是塞北人,但你仔細看一下寒九九的長相,你定會大吃一驚,這完全是一個江南女孩的秀氣樣,一點也找不到在塞北風沙之地的粗氣。引寒九九入道的是寒媽,寒媽有年到大漠深處去辦事,那時寒九九一家慘遭殺戮,唯有寒九九躲過劫難,寒九九落魄來到丁香酒樓下。寒媽當時正和一位名叫陸子明的川東客談一筆生意。寒媽手一指樓下,對陸子明說:“依陸生的眼力,此人可雕否?”陸子明順勢看去,正見風沙散落,寒九九一頭飄然長發,風中亂舞,骨是嫩骨,腰是柳腰,手是觀音手。陸子明嘆道:“大漠的雛鷹,只可惜被風肆折斷了翅膀!”
金鑾灣素來有金屋藏嬌之稱,寒九九首次跟寒媽來到金鑾灣,當明白金鑾灣實際上只是個風月場合,寒九九哭得很傷心。寒媽並不勸慰她,給了她一間明屋,讓她自個兒去發脾氣。幾日之後,寒九九實在是餓了,寒媽讓侍從端上吃的東西,寒九九吃飽喝足后,跟寒媽講,她需要一把琵琶。
寒九九會彈琵琶,出乎寒媽的意料,寒媽還以為寒九九長得只是一副勾引男人的身姿。聽了寒九九彈的琵琶曲子,寒媽立馬答應了寒九九的要求,寒九九說她只能賣藝,決不賣身。
蘇州城一下子熱鬧起來。
李尚書的公子李天星,在蘇州河上包租了一艘歌舫,順水游。李公子早已聞得寒九九的芳名,便行舟到金鑾灣,停泊后,上得樓台。
寒媽一驚一乍,她記得去年春上,金鑾灣得罪過李公子,差點讓金鑾灣吃下了官司。李公子記恨寒媽,聲稱再也不上金鑾灣,料不到李公子又尋上門來。
“盼春風盼日月,真把李公子盼來了。”寒媽斗膽說著。
李公子道:“寒媽,毫無干係的話就免了吧,還是請寒九九出來彈一曲吧。我這耳朵生繭了,怕是良音也捅不破了。”
寒媽擊了二下手掌,大堂一下子靜了下來,二樓走下一人來,寒九九今日披了一襲薄蟬翼衣,潔白無瑕:“見過公子!”寒九九微傾着低頭,便端莊坐於錦堂一把圓凳上,指尖撩過,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琵琶的流音餘波未了,綿綿不絕。
李公子不禁擊節而起,中指輕敲左腿,沉浸在琵琶音中,忘乎所以。
一曲終了,李公子變得脾氣溫和起來。寒九九仍舊低眉道:“獻醜了,不知公子去過大漠嗎?”未待李公子答覆,寒九九指尖再撥,正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那種大漠酣暢淋漓的情感流露,在琵琶音上跳躍經營,一南一北,各領風騷。
當下,李公子與金鑾灣的前嫌冰釋瓦解了,寒媽也放下了一塊心病。
晚上,寒九九上得樓台觀月色時,寒媽也拾階而上,伴在寒九九旁邊。寒媽問寒九九:“不知姑娘對李公子有印象嗎?”
寒九九道:“逢場作戲,管他哪位李公子與周公子的。”
寒媽不惱:“說段往事給你聽,如何?”
寒九九才知,原來,寒媽跟李公子有點瓜葛,說白了,寒媽是李公子的親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寒媽二十年前曾是李府里的一個侍女,李尚書一天酒後對侍女寒媽下手。受了凌辱的寒媽跳井自殺未成,李尚書便私下拿了些金銀珠寶,把寒媽遣送回鄉下。十個月後,聽聞一消息,寒媽竟然在鄉下生下一子。李尚書高興之餘又很后怕,偏巧夫人庄氏也十月懷胎,生下一子,可惜嬰孩在十日後,不幸夭折。李尚書正值事業輝煌之時,家中哪能出了這般糗事,他便瞞天過海,生生把寒媽的兒子奪過,充當夫人庄氏所生。李尚書用一座金鑾灣換走了寒媽的兒子。事後,寒媽放棄了與李天星相認,她始終覺得李府能給李天星想要的一切,而她不能。她最終淪落為一個風月樓的老鴇。
一天,李天星徵得老鴇寒媽的同意,把寒九九帶到了歌舫上。
泛舟蘇州河,寒九九第一次把蘇州河看得透透徹徹。蘇州的風光在寒九九懷中所抱的黃梨木琵琶上,款款流淌。
蘇州河上,一艘畫舫與李天星的歌舫擦船而過。畫舫上有位蘇州書生,名叫冷子寞,家居蘇州寒山寺,曾拜寒山寺內的北冥高僧門下,習得一手怪異畫技,擅畫花鳥,筆下諸物皆栩栩如生。相傳住持圓寂時,冷子寞的師傅北冥筆端繪下一隻神鳥,那神鳥活泛后,馱上住持的衣缽,飛上了天。
冷子寞被行舟而過的美妙的琵琶音所吸引,見是一位絕色女子,懷抱琵琶猶如仙女,以至畫筆落入蘇州河都沒有知覺,墨水一下子洇染開去,留下一塊墨跡。
當晚,寒九九總覺得她的身後有一雙眼睛在注視着她。她覺得很奇怪,猛一轉頭,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個梳妝台,一把牆上所掛的琵琶外,就只有一道屏風,這麼窄小的房間是藏不了人的。寒九九踱步到屏風前,屏風上各有一幅畫兒,一共四幅。四幅依蘇州的春夏秋冬節氣,畫了諸如梅蘭竹菊圖。圖畫得乾脆單調,但寒九九很喜歡當中的一幅竹圖,竹清高且直,直刺雲天,旁兀不出。
冷子寞失眠了,在寒山寺上開始懷想琵琶女子。冷子寞那日一眼就記住了寒九九的容貌,便執起畫筆來,筆端所繪與真人如出一轍。冷子寞就把畫像掛在了房間里,他再看畫時,提筆在畫中空白位置,補畫上了一隻雀梅他偏愛雀梅,就讓雀梅伴着寒九九的琵琶共鳴吧。
金鑾灣背靠着蘇州河,一早,就可聞到舟楫聲聲。寒九九推窗望去,河上帆影點點。一時興起,竟沒有梳妝打理,便摟過琵琶來,泱泱斯水,奔騰流淌,借琵琶之音,以解晨興。耳畔這時縈繞過句句清脆的雀梅啼聲,似與琵琶合曲。
寒九九手中的琵琶戛然而止。雀梅?寒九九環視了周遭,並未見到撲稜稜飛着的雀梅,但剛才的確有雀梅的啼聲在耳邊縈繞不止啊。
寒九九再彈,雀梅聲再起。
這下,寒九九清楚地聞得那啼音正是來自屏風背後。寒九九息了琵琶,尋向屏風背後,屏風背後空無一物。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好透過芸窗直射進來,照在屏風上的竹圖上。寒九九終於在竹圖上尋得一隻立在竹竿上的雀梅,這竹圖何時多了一隻雀梅?
再說冷子寞清晨起來,頭等重要之事便是來到畫前去看一眼琵琶女。琵琶女猶在,圖中的雀梅卻不見了。冷子寞到底有沒有在圖上補畫過雀梅?這次他承認昨天只是錯覺,不覺提筆再於空白位置畫了一隻雀梅。
寒九九在第二日又發現了一個秘密,她的竹子屏風上又多了一隻雀梅,拿過琵琶,雙雀齊鳴,逗得寒九九開懷大笑。
不用說,冷子寞的美人圖上那隻雀梅又飛掉了。北冥曾傳導給冷子寞一句話:意念所指,誠心所動,金石為開。莫非冷子寞太過動情,以至托之於物,雀梅兒憑圖認人,早已飛在美人身邊?
寒九九立在窗前,她的十指纏上了白紗布,分明有些血跡。連日來蘇州城裡的名門貴族結伴前來金鑾灣,只因來此聽寒九九彈琵琶。她的手指已經感到力不從心了。
李天星已經很久沒有來了,寒九九想起李天星來,一是因為李天星是個好五音之人,並非貪色之人,二是因為李天星的那艘歌舫可帶寒九九泛舟蘇州河。李天星早已被李尚書推到濟南去當了一個小官職,李尚書不想讓兒子整日沉迷於絲竹靡靡之音中。
寒九九沒有盼得李天星來,倒是把李尚書給盼來了。
那日李尚書喬裝打扮了一番,私下便來到金鑾灣,他不想讓人知道他以尚書的身份來此。連寒媽都瞞過,看來李尚書的易容術的確高超。
上得寒九九的廂房,寒媽退了出去。
“寒姑娘,素聞你手上的琵琶可幻化出天籟之音來,老朽斗膽也來感受一下,請吧。”李尚書擇了把靠椅坐下。靜等寒九九。
寒九九見到面前的李尚書,她一下呆住了。大漠孤煙深處的殺戮歷歷在目,雖說那日只見了李尚書一面,她永遠記住了仇人的樣子。原來,寒九九本姓薛,名叫薛平兒,寒九九隻是跟了寒媽后的化名。薛家本是大漠一富庶商賈,一直以來,與李尚書並沒有恩怨,只因從波斯國購得一批貴重的東西,而可恨的是波斯人同樣也把此批東西賣給了李尚書。這批東西對李尚書來說非常重要,他將用之來鋪平仕途。現一物雙主,終導致兵戈相見,李尚書那日也沒有用真面目示人,而是喬裝成此刻的樣貌。
寒九九穩了穩心,心內暗道:“既知仇人的蹤跡,報仇雪恨的日子不遠了。”
當下,為仇人彈出一曲《十面埋伏》來,劇烈的音符充斥耳際,引得竹屏風上的二隻雀梅活泛了起來,雙雙從屏風圖上飛了出來。二隻飛到空中,伸嘴互相爭鬥起來,片片雀羽零落。李尚書饒有興趣地觀看雀梅之爭。雀梅正暗合琵琶之音里的殺機,本來是寒九九此刻的心情融入罷了,哪知,雀梅越斗越勇。最後,出現了一件怪事,二隻雀梅調整了攻擊方向,竟然徑直朝李尚書雙眼攻去,速度奇猛,一下子啄掉了李尚書的眼珠子。
李尚書一陣疼痛,跌撞到芸窗邊,滾下了蘇州河。
沒人知道死掉的那人是誰,李尚書的易容術實在是高明呀。
後來,冷子寞終於有機會接近寒九九,沒幾天,寒九九便從金鑾灣消失了。世上不再有寒九九這人,有的只是伴在畫匠冷子寞身邊、偶爾為冷子寞彈彈琵琶、以解寒山寺上清寂的薛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