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隱意先居
——風雲-黨崇雅 明末清初30年 長篇小說之三十
--楊廣虎
順治十三年(1656),七十一歲的黨崇雅終於回到了自己闊別多年的家鄉。從明天啟五年(1625)四十歲踏上仕途,宦海沉浮,曲折波瀾三十餘年,往事不堪回首,只覺得是一場空夢。
這次,自己是真正回家了,再也不會出門了。
仰頭而望,蟠龍塬,依然如舊,龍頭高昂,蜿蜒曲折,直至橋鎮龍尾。黨崇雅從塬下的戴家灣村北一條小路上山。戴家灣
有一條上起蟠龍塬,南迄渭河,深十多丈、長七八里的戴家溝。據說這裡的鬥雞台是古陳倉所在,特別是陳寶祠,也修在此。可惜歷史滄桑,戰火不斷,陳寶祠所剩無已。
司馬遷在《史記·封禪書》中寫到:“文公獲若石雲,於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於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雲,野雞夜鳴,以一牢祠,命曰陳寶。”又在《史記·秦本紀》中記載:“十九年,得陳寶”;“十九年,作祠陳寶”。
小時候,黨崇雅也聽到爺爺對他講過陳寶祠的故事。春秋時期,陳倉人獵到一個怪物長得像彘 ,準備去獻給秦穆公時,路遇兩個童子。這兩個童子告訴大家,這個怪物叫“媼”,專吃死人腦,拍打其頭可以殺死。“媼”這時也開口說,這兩個童子叫陳寶,得到雄的可稱王,得到雌的可稱霸。於是人們便去追逐童子,兩童子化作神雞,一個飛到了陳倉城中,一個飛到了河南南陽。秦穆公聽了陳倉人的報告后立刻去圍捕野雉,結果得到了雌雞,化而為石,置於汧渭之會陳倉北阪,立陳寶祠祭祀,“享祀之久,海內無二”,穆公成為春秋五霸之一。那隻雄雞飛到了河南南陽,後來被劉秀得到,於是劉秀成了東漢開國皇帝光武帝。後來的傳說中,兩個神雞又演化成一對恩愛的夫妻——美麗的陳寶夫人和她的丈夫葉君,他們經常在“陳寶祠”中約會,所以後來的“陳寶祠”中供奉着陳寶夫人。當地人,叫“娘娘廟”,幾毀幾建,每年古歷的正月十二有傳統的廟會,非常熱鬧,鬥雞雜耍,小吃秦腔,應有盡有。
魏酈道元在《水經注·渭水》中記載說:“(陳倉)縣陳倉山,山有陳寶雞鳴祠。昔文公感‘伯陽’之言,遊獵於陳倉,遇之於北阪,得若石焉,其色如肝。歸而寶祠之。故曰陳寶。其來也自東南,暉聲若雷。野雞皆鳴。故曰‘雞鳴神’也。”
可如今,物是人非,廟門緊鎖,荒蕪一片,雜草叢生。
記述的是春秋時代秦國君的獵祭活動的“陳倉石鼓”也找不見了,不知道流落何處。
黨崇雅嘆了口氣,萬木逢春,世事輪迴,本應越來越繁榮,怎麼越來越敗落呢?
還是唐代詩人孟浩然寫得對: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上了塬,大風而來,土塵飛揚,吹得人睜不開眼睛。蠻牛給黨崇雅牽着跛驢,兩個人消失在風塵中。
回家心切,這次一定要見父母。可是父母在哪裡去呢?塬上雖然乾旱,但是晝夜溫差大,糧食生長期長,趕驢磨面,擔挑井水,自給自足,無論魏晉,禮儀人家,尊老愛幼,長壽者不少,常見村裡百歲老人滿臉紅光,還辛勤耕作。
回到村裡,父母不在。黨崇雅無可奈何,和蠻牛下了塬,夕陽下,向太平堡意先居趕去。
晚上住在寶雞城,蠻牛出去買了些吃的,黨崇雅一口沒有吃。什麼油炸麻花、油糕,肉夾饃,全讓十幾歲的娃娃蠻牛吃了。
第二天兩個人沒有停歇。蠻牛帶些鍋盔和水上路了。
山路蜿蜒,林木濃密,懸崖陡峭,不一會兒蠻牛就出汗了,黨崇雅雖已年老,沒有騎驢,自己粗布短衣白襪布鞋堅持登攀,險些摔倒,但徐徐而走,不緩不急,找到一個石室,便安頓下來。
黨崇雅知道自己後半生就要在此地居住了,他開始了在太平堡佛岩崖“意先居”的生活。
內心悔恨,翻天覆地。“以不可逃之身寄無可寄之心者也”。
管他什麼朝代更替,管他什麼皇帝掙位,一切的一切和自己無關了。只是不知父母在何處,是他心中的最痛。
蠻牛勞累,睡在一塊平石上呼呼大睡。黨崇雅毫無睡意,非常睏倦,但怎麼也睡不着。
閑雲野鶴,是他嚮往的生活;一旦靜下心來,往事像泉水一樣咕咚咚的向外直冒。
不求聞達諸侯,不求維德不朽,只求安安穩穩度餘生,可能安穩么?忠臣、良臣、貳臣;變節、易行、投降。內心的悔恨只有自己知道,有何臉面再活人世?
一個人內心的自由叫解脫,皇上給自己的自由叫開明,只有世人給自己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可,世人則能容下他屈辱的一生呢?
聽到泉水,他想跳進去溺亡;看到樹木,他想上吊自殺;望着懸崖,他想一下子墜入萬丈深淵。可自己死了,誰知道自己的心跡呢?誰懂自己呢?
順治皇帝不忘自己,遣官齏敕存問,黨崇雅一概不見。
皇上又命人在寶雞城修建了“黨家宅”,五檁四檐大房五座,飛梁斗拱,五脊六獸,氣勢恢宏,頗為壯觀,黨崇雅去也沒去。
這些對他已經無用了。
亡國之恨、變節之悔,日夜讓他睡不着覺,黨崇雅拿起筆,大筆如掾,內心沉重,他要麻醉自我,排遣孤獨痛苦,記錄自己的一生,開始了《鵑失啼》的寫作。
他寫到:
“曾聞鳥之鵑者,愧德不靈,若遂自亡,化而為鳥,血鳴達旦。余曷鳴乎?惟德不朽,生其具耳,是以遽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衛武公行年七十,而興淇澳綠竹之感,原所存出,豈無謂哉?余也按步循牆,詎敢自外於古,不了之生,逼八十矣。視彼五十七十,課行若何?晝為夜息,旦氣若何?追昔泣今,此心之悔,翻天覆地,猶然我也。秦人不自哀,誰其哀之。亦曰:“山間明月,江上清風。且得一寸心,容此萬斛愁。蘆灰可止滔水耶?二子能指東南翔雍耶?鑿井窺天,傾肝瀝膽,卒至竭思。血枯歸化,不得結舌無聲。人乎鳥乎,向誰鳴乎。故曰:《鵑失啼》。”
他天天啼哭,只求世人能聽懂。他拒絕見任何人,只求內心無愧!
同年進士山東人宋應亨的兒子隴西右道僉事宋琬聽說黨崇雅在“意先居”,離甘肅秦州(今天水市)不遠,便來拜見。黨崇雅知道,宋應亨曾任大名府清豐知縣、吏部稽勛司郎中,為官清廉,當調往京城任禮部主事後,清豐百姓歌恩不忘,建祠以示紀念。李自成軍經過清豐時,都相誡自己的將士:“宋公有德於民,祠不可毀”,可惜,宋應亨抗清項中一刀,被執不屈,以死殉國。他也聽說了,宋琬到任不久,秦州發生地震,數萬百姓無家可歸。一方面組織群眾重建家園,一方面“出家財,自萊陽郵至以恤其災”,採取措施賑濟百姓。
宋琬集魏晉鍾繇、王羲之等書法字帖刻杜甫秦州詩60首,這算善事,應當支持。黨崇雅為之作后跋,石刻手跡今被複制在天水南郭寺“二妙軒碑”。文曰:
“少陵先生者,余素奇先生之詩,並奇先生之遇。何也?曾見《得弟書》:“老身須付託,白骨更何憂”!為之掩卷,即流寓秦州,遺韻頗多,非詩也,蓋以不可逃之身寄無可寄之心者也。玉叔宋公祖以世譜與余共心共事非一日,筆傳少陵之神,神遊少陵之遇,余稔知之。奉茲簡命,保釐西土,流寓少陵之流寓,其少陵流寓之少陵,可將所得遺篇鉤摹成集,復為之贊,意更可知。人謂少陵得公而表彰之,余謂公得少陵,千古前有知己也。詩也,遇也,少陵先生也,余心公並心少陵也,曷容一辭。關西陳寶意先山人於姜黨崇雅謹跋”。
自己何嘗不和與杜甫一樣,遭逢昏君亂世,兵荒馬亂之際,顛沛流離失所,廣濟天下難以實現?
黨崇雅以敬畏之心,后跋用楷書寫,法度嚴謹,端莊力勁,無處不收,無處不藏,以示天下,以告世人。
宋琬也寫詩一首,《寄候寶雞黨太傅》:“相懸車出薊丘,至尊親解御貂裘。千官祖帳榮疏傅,五嶽還丹羨鄴侯。黃綺自鄰君子里,赤松原伴帝師游。釣璜溪畔明農客,時向東皋一問牛。履聲再上近星辰,薄海驚看社稷臣。天下君宗推伯起,閣中賓客笑平津。主恩在昔尊三老,父執於今有幾人?慚愧西州門下士,感深不獨為車茵。憶昔倉曹忝備官,紫宸朝罷珮珊珊。憂時鬢髮才垂白,正色威儀想渥丹。桂樹一枝階下秀,蓮峰高掌杖頭看。古來賢達如公少,神武門前兩掛冠。聞道東山有草堂,清秋蒹菼露蒼蒼。散金宗族門常滿,爭席田翁醉不妨。甲第惟余宮一畝,午橋可有樹千章?何時來訪烏衣宅 再拜趨陪弟子行。”
黨崇雅看了,溢美之詞太多,投入到火爐中化為灰燼。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難道君臣關係果真能如此嗎?
身居山中,不知世外,不知不覺又一年。
黨崇雅繼續寫着自己的《鵑失啼》。
老朋友,太子太保,國史學士,吏部尚書王永吉的侄子岐山
知縣王轂上任后,鑒於前志因王朝變革,兵戰連年而散失,且時隔將七十載,意欲重修,“求於舊而采於新”,聞黨崇雅大名,來到“意先居”,請寫序文。
岐山是是炎帝生息、周室肇基之地,歷史悠久,文化燦爛,
是民族醫學巨著《黃帝內經》、古代哲學宏著《周易》誕生之地。加之老朋友王永吉的面子,怎麼能推脫?
黨崇雅在序中寫道:
“自予告歸里,不親世事,間與一二龐眉白髮,指點山嵐,覺瑞雲片片,飛我西岑,則岐山邑侯王父母台萊民詠也。侯為余年友大冢宰鐵山公之猶子,年青才富,家學淵源,今牛刀小試,冰心惠政,頌滿周原,自不必為公諛。第就其篡修邑乘,其因革損益,各具維世苦衷,至所著序詞詩賦,又皆愷悌凄清,深入俯仰,直覺字裡行間,悉恩膏雨露矣!余讀竟,深為鄰封慶,更深為世譜慶焉!因勉濡不律,發數言於篇首。時
順治十有四年季冬上浣
年家鄰治生黨崇雅題
順治十四年(1657)十二月,《岐山縣誌》完成, 4卷,2冊。分輿地、風土、建置、賦役、祠祀、職官、人物、藝文8類,41目。卷首附有鳳鳴朝陽、龍尾春波、周邸治泉、五丈秋風、資福煙霞、崛山名剎、實相晨鐘、太白晴雪八景圖及說明,題詠8幅,輿地誌中附《方輿圖》1幅。
知縣王轂送給黨崇雅一本。黨崇雅當作枕頭,壓在頭下。
父母死了。村裡有人來到意先居,告訴了他這一噩耗。
順治十年(1653)冬季,黨崇雅以父母八旬,卧病在床,不願再出門做官,被順治皇帝拒絕,無奈之下,拖着年邁的身體赴京上任,不想三年之後,回到家中,沒有見到父母,在意先居隱逸,追悔人生,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可憐自己沒有盡忠,也沒有盡孝。
順治十五年(1658),黨崇雅的父母去世。人們發現時,已死多日,好在是秋季,天氣涼爽,沒有氣味。兩位老人很面目平靜,靜靜地離開了人世。
村裡人領黨崇雅走到父母炕前,他長哭不起。原來父母就住在蟠龍塬下酸棗林中的一個破窯洞里,窯前種着一些莊稼和蔬菜,吃齋念佛,過着清淡的日子。
或許,村裡人知道,但不願意對他說;或許,父母告訴村裡人,不要告訴他。
《禮記》曰:“此一經,是權禮也。若值國家有事,孝子不得遵恆禮,故從權事”。明代,內外官吏人等都有丁憂的制度,在遇到重祖父母、親父母的喪事時,自聞喪之日起,不計閏,守制27個月,期滿起複。英宗正統七年有令,“凡官吏匿喪者,俱發原籍為民;正統十二年又令,內外大小官員丁憂者,不許保奏奪情起複”。但是萬曆首輔張居正父親死後,情況特殊,被皇上“奪情起複”。順治四年(1647年),洪承疇喪父回鄉守制,不到一年奉召返京,再次入內院佐理機務,也被“奪情”。順治十二年(1655年),馮銓母親死後沒有守孝,依然在朝廷做官,遭到了皇上的母喪斥責,一年以後,馮銓也以年老離職,但皇上仍留備顧問。以國為重有之,以孝為重有之,愚忠愚君有之,反清復明有之,自己呢?黨崇雅捫心自問。
大明重臣洪承疇降清,清軍以幫明朝平叛李自成流寇為名大肆殺戮,竊奪江山;而自己呢?大明日落,投靠李自成想抵抗清軍入關,不想李自成不是清軍的對手被逐京城,自己被逼投靠清朝,身世曲折,無法預見,是是非非,由人說去吧!?清初,滿族人是無法滅掉大明的,是什麼原因,改朝換代?其中,有人說過,也有范文程、洪承疇、吳三桂等人漢奸以作虎倀,殘同胞而媚異種的原因,自己難脫其咎。
摸着良心說,自己也不知道會走到這一步,自己也沒有助紂為虐的本意,這不是託辭。
可,誰懂呢?
黨崇雅大哭不止。兒子黨恂如,孫子黨居易、黨居廣拉了數次,才拉了起來。蠻牛跪着,也一直抹眼淚。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滿清當權,剃髮易服。父母死時仍舊留着長發,讓白髮蒼蒼的黨崇雅汗顏。生沒有侍候父母,已盡孝道;死就要按照西府蟠龍塬上風俗辦,以免再遭人笑話。
雖然父母生前節儉,死後也無遺言。西府“安埋人”一般七天。黨崇雅讓兒孫一邊請風水先生看墓,村人打墓;一邊設靈台、報喪,準備。父母臨危沒有交代,只靠自己辦了。他讓人為父母買了上好的柏木“四頁瓦”棺材,請了當地有名的木匠連夜趕製壽材,底層做一個七星床,象徵身壓天體,有太白七星相拱,表面白布包裹兩層,生漆油漆,黑面上用金粉繪上《二十四孝圖》。同時,去街上裁縫店趕做壽衣,皇上是“九五之尊”要穿九件入棺,一般民間老人也就七件,但沒有皇上精緻的材質。壽衣袖子講長,要能遮住手梢,忌諱袖短露手。否則,後輩兒孫就衣不蔽體,伸手討飯。在壽衣件數上,要穿單不穿雙,是避免凶事成雙的意思,也不能是“五件”,有四分五裂之說;在壽衣布料上,要穿平紋布,忌穿斜紋布,怕有一個“邪”字,後輩人搞邪門歪道;特別忌穿皮革,因為皮子是畜皮,穿了怕來世變成畜生;可以用綢子但不能用緞子,因為緞子和“斷子”諧音,不吉利;壽衣不能用紐子,只能用布帶,因為紐子和“扭子”諧音,怕後代出“逆子”。壽衣裡子多選用紅色,要兩頭見棉,即有棉衣、棉褲,冬夏如此,取“以棉(眠)為安,壽終正寢”之意。給父母穿好衣服后,作為長子,黨崇雅扶首“人殮”,將父母之軀小心翼翼放入館內。遺體與棺壁之間,用黃紙包裹的松柏鋸末、葉末或草木灰,把空隙填滿,防止晃動。完后,揭開面部麻紙,將預備好的“噙口麻錢”放人口內,麻錢其實就是古幣,給父親手中遞過一把扇子,女人手中拿上粗布手帕,還放了些父親生前喜歡看的書籍,之後蓋上棺材,叫“合龍口”,一旦合了就再不能揭開。俗語說:“寧隔千里遠,不隔一層板。”這一合,陰陽兩重天,永遠不能再見了。
黨崇雅帶領子孫白衣孝服,跪在父母棺材前又痛哭一場。
訃聞發完,請了把個吹鼓手,做了岐山臊子涎水面,只加面不換湯,招待四里八鄉和親戚朋友,不問來自何方,只要來的人隨便吃。第七天一大早出殯送喪,八位關中大漢抬起“龍杠”,靈柩起動時,男子扯纖,女子扶喪。靈柩前,打旌旗者走在最前面,吹手鼓樂隨後,吹奏哀樂。還有一人提着燈籠,俗叫“引路燈”。一人提着紙籠邊走邊撒“紙錢”,俗叫”引路紙”,由一人端着花饃獻飯,一人背上祭桌祭品,黨崇雅緊跟靈柩之後,其他男孝子最後,一手拄着“柳枝哭喪棍”,一手拉着扯纖布,並頭頂“孝盆”,口十字路口時,將“孝盆”用力摔下讓其破碎,叫做“摔孝盆”。抬到墓地,要繞“墓穴”轉一圈,意為死者踏看“地方”,熟悉環境,才好安息。轉完了,把靈柩放置在墓穴之前,孝子全部跪倒在地。風水先生,也叫“陰陽先生”,下到墓室,用羅盤測定靈柩放置的方位,同時劃出線來。下葬的時辰到了,用粗繩將靈柩吊人墓室,黨崇雅事先進人墓室,在村人的幫助下,把靈柩扛挪在“陰陽”先生劃定的線上。然後將靈柩推入,位置放好后,在靈柩蓋上鋪好銘旌,柩前放置靈牌、墓誌磚、“陰間地契”,點上長明燈,擺上獻飯,放個吃“飯”碗,孝子所用麻冠和麻束全部放進去,一切完畢開封閉墓室口,俗稱始“封堂口”,“封堂口”前一定不能忘了將一木炭火盆放入窯洞口,緊貼堂口處,一般也要用磚沙子或者水泥 “封堂口”,在堂口封閉快要結束,還剩一個口時,將提前準備好的一瓶醋澆在木炭火盆上,要把握好,不能將火澆滅,亦不能澆不上,“封堂口”封號后,立即用途回填,孝子們再次大哭,黨崇雅要填人第一杴土,村人幫忙填土,堆起墳頭,將“孝棍”從墓的上端中心依次插下,最後在墳堆的下方,做一個今後祭奠用的小台位,發放上一把大火,燒完所有紙錢,埋葬才算結束。
父母長壽,屬於喜喪。埋葬后,要在墳上唱秦腔,一般為《朱春登哭墳》、《劉備祭靈》、《周仁哭墓》,《諸葛祭燈》等,蕩氣迴腸,哀怨婉轉。
回來后,中午又待客。
父母的離世,連日的勞累,讓七十多歲的黨崇雅吃不消了,精神恍惚,暈倒數次。在埋人的七天里,要求不洗臉,不剃頭,拉着鞋,不坐凳,見人低頭,不食葷腥,寢苫枕塊,守喪致哀。黨崇雅明顯感到力不從心,頹廢麻木,自己老了,要隨父母去了,猶如一顆塵土,要落地。
子孫再勸,但他還要堅持每晚為父母去新墳前上香、放火、化紙、念叨,祭酒,“打怕”。人死後,每隔七天祭奠一次,共祭奠七次,到七七四十九日為止,故稱七七。人死以後,魂魄雖然離開了人的肉體,但並沒有立即散去,要經過四十九天,才能徹底離散而去。如果每七天祭奠,做法招魂一次,超度亡靈連續做七次,可以讓魂魄再次與肉體合為一體,可以使死去的親人增加投胎機會,或者能投生到更好的去處。生不能孝敬父母,父母死了,他要為父母超度亡靈。
“百日”之後,白衣素身的黨崇雅離開蟠龍塬,去了意先居。他要為父母守孝三年,面壁思過。
青春作賦,中年治學,老年修志。順治十七年(1660),黨崇雅為漢中文廟撰寫《重修文廟碑》,在裡面寫到:“廟坊之說,胡為鼎建也 歷代帝王有天下者,應運隆興,崇禋祀,廣教化,美風俗,皆以是首務。炎漢肇基,卜築城南,修建文廟,閱晉、魏、唐、宋、元、明以至皇清,加意文教,迥出百代,特命禮臣,祀太牢於闕里,迎木主於神京。……”該碑主要記述了歷代帝王崇禮重教和漢中知府馮達道與同僚劉澤霖,郭永祚,張啟元及南鄭教諭王諱,張弘德等捐資修葺文廟大成殿之事。
這樣安靜的日子就一直過着。“山中一日 ,世上千年”。黨崇雅日升起床,看書寫字,日落睡覺,宛如一株植物,一棵小草,風吹而來,動幾下而已。
順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七,傳來了皇上駕崩的消息。這一年,黨崇雅已經七十六歲了。
有人聞之大喜,有人悲傷。黨崇雅心無所動,朝京城磕了三個頭,誰當皇帝和他無關了。
朝廷頒布了順治皇帝福臨的《罪已詔》: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惟聖母皇太后慈育是依,大恩罔極,高厚莫酬,惟朝夕趨承,冀盡孝養,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皇考賓天時,朕止六歲,不能衰經行三年喪,終天抱恨,帷事奉皇太后,順志承顏,且冀萬年之後,庶盡子職,少抒前憾,今永違膝下,反上廑聖母哀痛,是朕之罪一也。
宗皇諸王貝勒等,皆系太祖、太宗子孫,為國藩翰,理應優遇,以示展親。朕於諸王貝勒等,晉接既正東,恩惠復鮮,以致情誼睽隔,友愛之道未周,是朕之罪一也。
滿洲諸臣,或歷世竭忠,或累年效力,宣加倚托,盡厥猷為,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且明季失國,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為戒,反委任漢官,即部院印信,間亦令漢官掌管,以致滿臣無心任事,精力懈弛,是朕之罪一也。
朕夙性好高,不能虛己延納,於用人之際,務求其德於己相侔,未能隨材器使,以致每嘆乏人。若舍短錄長,則人有微技,亦獲見用,豈遂至於舉世無材,是朕之罪一也。
設官分職,惟德是用,進退黜陟不可忽視,朕於廷臣中,有明知其不肖,刀不即行罷斥,仍復優容姑息,如劉正宗者,偏私躁忌,朕已洞悉於心,乃容其久任政地,誠可謂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一也。
國用浩繁,兵餉不足,然金花錢糧,盡給宮中之費,未常節省發施,及度支告匱,每令會議,即諸王大臣會議,豈能別有奇策,只得議及裁減俸祿,以贍軍需,厚己薄人,益上損下,是朕之罪一也。
經營殿宇,造作器具,務極精工,求為前代後人所不及,無益之地,糜費甚多,乃不自省察,罔體民艱,是朕之罪一也。
端敬皇后於皇太后克盡孝道,輔佐朕躬,內政聿修,朕仰奉慈綸,追念賢淑,喪祭典禮概從優厚,然不能以禮止情,諸事太過,豈濫不經,是朕之罪一也。
朕性閑靜,常圖安逸,燕處深宮,御朝絕少,以致與廷臣接見稀疏,上下情誼否塞,是朕之罪一也。
人之們事,孰能無過,在朕日御萬幾,自然多有違錯,惟肯聽言納諫,則有過必知。朕每自恃聰明,不能聽言納諫。古雲,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於斯言,大相違背,以致臣士緘然,不肯進言,是朕之罪一也。
朕既知過,每自尅責生悔,乃徒尚虛文,未能者改,以致過端日積,愆戾逾多,是朕之罪一也。
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朕子玄燁,佟氏妃所生也,年八歲,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託,其勉天忠盡,保翊沖主,佐理政務,而告中外,咸使聞知”。
14條罪過呀。
中國歷史上,有70多位皇帝下過《罪己詔》,真真假假,難以分辨。皇上都有罪了,自己呢?黨崇雅已經壓抑很久很久,哈哈哈大笑着。
既然知道過錯,怎不知道改呢?皇上們玩些這些騙人的把戲有什麼用呢?
朝廷說,皇上得了天花而死。有人還說皇上因為愛妻愛子而死,萬念俱灰去了五台山出家當和尚;也有人說順治十六年(1659年),鄭成功包圍了南京,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皇上也慌了手腳,準備逃回東北。這時,孝庄皇太后斥責了順治皇帝:“怎麼能把祖先們勇敢得來的江山,卑怯地放棄呢?”“龍有逆鱗,觸之必殺”。遭到斥責后,叛逆的皇上勃然大怒,拔出寶劍,將皇帝御座劈得粉碎,表示要親征鄭成功,決一死戰。皇太后好言安撫,卻無濟於事。最後,皇上被鄭成功炮轟而死。
人總有一死。怎麼死,自己很難預料。大明崇禎皇帝上吊而死,留下了一個帝國爛攤子,清朝順治皇帝接手后,雖想盡一切辦法,也很難扭轉時局,撒手而去,追尋她美好的愛情去了。
留下兒子,虛歲八歲的康熙娃娃,和孝庄皇太后收拾殘局了。
又有多少人,在朝代更替中,大紅大綠抑或被貶殺頭?
歷史的風雨太詭異了。
皇上死了。
接着自己的兒子黨恂如死了。
清朝康熙元年(1662),好友袁楷也死了。聞到死訊,形如枯朽的他昏厥過去,吐了幾口鮮血。
非常傷感的他老淚樅橫,大哭不止:
“迫極追亡去,如何不返輪。遊魂無所主,故步與之親。朝野垂名舊,行藏作法新。山中爭仰景,太史奏占陳。閱歲成今昔,乘時自屈伸。千秋清月旦,一日息天鈞。鄴架書啼蠹,平泉草寄頻。風來窺我戶,榻憫下誰賓。渭水聲號斷,雞峰氣厄屯。依依雲樹外,滿眼載荊棒”。
接着哭道:
“人己忘歸者,猶然怛化人。噓風頹泰岳,注雨決天垠。就去追來問,辭勞果息神。時窮思菌蟪,放膽指聃秦。一氣貞難守,兩儀錯出塵。肬懸膏自火,弢解沸抽薪。大夢誰為覺,浮生認又真。無其原所始,夜旦我迷津”。
人己忘歸者,猶然怛化人。噓風頹泰岳,注雨決天垠。就去追來問,辭勞果息神。時窮思菌蟪,放膽指聃秦。一氣貞難守,兩儀錯出塵。肬懸膏自火,弢解沸抽薪。大夢誰為覺,浮生認又真。無其原所始,夜旦我迷津”。
最後無淚可哭,眼睛直直地看着對面的山崖。
他真想跳下去,可是《鵑失啼》還沒有寫完呀。
什麼也不不做,不聞不問了。
清朝康熙三年(1664),故交賈漢復任陝西巡撫,修建雞頭關至煎茶坪棧道,多次邀請黨崇雅撰寫碑文。黨崇雅一再拒絕,最後推辭不得,兩人都系明臣,又仕清,亡國之恨,追悔之心皆同,賈漢為民造福,黨崇雅又何樂而不為?
黨崇雅在《賈大司馬修棧道記》中寫道:“降至明季,逆闖橫肆,秦述梗塞,羊腸一線,僅供猿狐出沒。幸天佑我朝,仗義提兵,出無辜於水火之中,……修險碥凡五千二百丈有奇,險石路凡二萬三千八十九丈有奇,險土路凡一千七百八十一丈有奇,修偏橋一百一十八處,計一百五十七丈;去偏橋而壘石以補之者,自江面至岸高三丈許,共長六十五丈二尺,凡十五處;修水渠一百四十五道,煅石三十二處,共一百六十五丈六尺,去當路山根大石二百八十九處,壘修木欄杆一百二十三處,凡九百三十八丈有奇;合營兵、驛夫、民夫各匠,積六萬九千八十三工。”可見工程修建的原委和施工的浩大。筆法用漢隸,粗筆大字,古拙純樸,筋骨飽滿。
秦嶺72峪,自古有小路通行,最有名者有藍關道、子午道、駱儻道,陳倉道等。自古有小路通行,最有名者有藍關道,子午道,駱儻道,陳倉道等,賈漢修建連雲棧道北段雞頭關至煎茶坪棧道,功績不可磨滅。
修成后,黨崇雅寫詩一首,表示祝賀,在《贈賈大司馬修棧告成》寫道:
“憶昔崔巍棧道難,千峰環峙白雲端。參差峻岭迷高日,俯仰重關枕急湍。鍊石誰能旋大造,移山今喜斫奇關。羨君才力誠名世,削盡懸崖路幾盤”。
豪傑之得志於時者,無不欲恩澤之及於人。但恩及一地易,恩及天下難;恩及一時易,恩及萬世難。
清朝康熙四年(1665),洪承疇也死了,73歲。黨崇雅要比洪承疇大6歲。這位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的朝廷重臣也備受冷落。順治十六年(1659)八月,洪承疇因年老體衰、目疾加劇,請求回京;第二年正月,奉旨解任回京調理,朝廷沒有給他以應有的獎賞,放在一邊。順治皇帝福臨駕崩后,69歲的大學士洪承疇五月疏乞休致,朝廷幾經爭論,康熙皇帝才授以三等阿達哈哈番母(輕車都尉)世襲。
最後,僅僅落個三等阿達哈哈番母。
兔死狗烹,卸磨殺驢。
黨崇雅念及自己,《苦生》難言:
“無端暮氣懸絲縋,不是勞生生作祟。莫乞誰憐蓼底蟲,仍來日戰山中魅。愁翻五夜亂更籌,想撞千關迷舍次。后迫呼前血已傾,窮追只有枯魚肆”。
誰人知我心?黨崇雅每天吃些包穀粥、小米稀飯度日,只有日夜寫詩,才能排遣心中的苦悶,給世人一顆真誠的心。
“歸舟迷口渡,浪逆打漂萍。積想深殘夜,待酬畏及晨。追亡遺乃影,忘返失其真。四壁垂天蓋,荒田暫幕賓。層岩盤曲轍,跋馬駕方輪。困極居奇貨,情深說故人。滅明心割痛,胡廣杖行迍。撫弱看磨硯,娛甘茹味辛。呼炊曾得伴,抱枕自長呻。造命非無意,勞生亦有因。顏窺今異舊,眼入昔驚新。縱灑歧途淚,何辭躍冶嗔。饑寒難作主,喜怒敢攖鱗。為妒流清鬼,偏留遺戮民。遊魂沉月旦,挺骨試荊棒。步到周千變,聲狂患一身。分愁誰識取,息氣怎凝神。點雨無寧耳,波風亂鼓唇。休哉朝者菌,倦矣古之椿。遍地翻江海,吞來當玉津”。
這是其中的一首《苦略》。
一日,黨崇雅正在意先居寫詩,寶雞縣令急忙跑來,抬着轎子說清朝皇帝康熙來到陳倉,要上蟠龍塬看他。黨崇雅裝作沒有聽見,沒有吱聲。縣令連連磕頭,求黨崇雅趕忙迎駕,黨崇雅沒有理睬,二話不說,縣令命人抬到轎上,急忙趕往塬上。
蟠龍塬龍脈時隱時現,一上塬,就樹立着大牌坊,牌樓上寫着:“龍川雄鎮”四個遒勁有力、異常奪目的大字,小皇上看了十分不悅,急的縣令抓耳撓腮,黨崇雅說:“啟奏皇上,‘龍川’實為‘假村’名”。小皇上聽了,吃了幾個豆腐包子,才沒有發怒。
上塬后,一馬平川,天氣晴朗,向南望去秦嶺如在眼前,向北遠眺,西鎮吳山五峰聳立,直插雲霄。縣令磕頭,請小皇帝為吳山題寫一字。小皇上從小讀書練字,毫不客氣,寫下了:“五峰挺秀”四個大字。縣令叩首,連聲感謝。
黨崇雅,心裡很煩,感到這個康熙小皇帝比他父親順治更要獨霸天下。
“縱覽天外,紛愁取匡。移形落影,矗草回光。石鼓蹺望,潘溪沸狂。嗟蘭有室,憶味含香。拂柳清岸,飛花折腸。金斷說利,卯起追商。雲也南返,龍其北翔。鞭秋熟黍,續命饜稂。寄興之戴,返舟者王。傾山着霧,裂雨垂堂。披開尺素,顛倒玄黃。炎威日永,胞短思長。淡卻如水,醇仍醉觴。摶沙膄腹,亂耳鳴鐺。榆景伊近,鳥哀莫將。我深眷念,誰忍遺忘。忽見風轉,兩鬢揮霜。歸心失所,剜肉醫瘡”。
懷舊的黨崇雅無法從內心自責中掙扎出來。
有一高人,松江漁翁說過:“君子之道,或出或處,吾雖不能棲隱岩穴,追園綺之蹤,竊慕老氏曲全之義,且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心形俱忘,其視軒冕如糞土耳。與子出處異趣,無與吾事。”
黨崇雅,一直在追求“心隱”,可是滿腹悔恨怎能“隱”下去?
《弟子規》中寫道:“弟子規 聖人訓 首孝弟 次謹信 泛愛眾 而親仁 有餘力 則學文”,自己從小讀到老,可是,忠孝一個也沒有落下。
“古又稀之九,瀾狂芥問津。無期何歲月,入度此風塵。見我車前墜,全誰醉后神。長年潛也興,可奈倦遊人。
射目穿天外,嗷嗷日茹荼。委形窮所有,道紀御其無。氣到號風竅,精搖撼斗樞。歸休迷去處,不趣杞人乎。”
一會兒是“皇清”,一會兒是“清鬼”,黨崇雅已經混亂了。
清朝康熙五年(1666)十二月,黨崇雅在意先居悄然病逝。沒有先知先覺,在內心的矛盾和苦悶、自責中了解了自己的一生。
“西山銜木眾鳥多,鵲來燕去自成窠”。他不是人們想象中的那樣,輕易就會變節投降,他是杜鵑,夜夜啼血。
死前他交代兒孫:“不要做官,只求把自己葬入蟠龍塬上祖墳,與父母長相廝守,不做墓志銘。”
兒孫都點頭、長哭。
埋完黨崇雅,陪伴他後半生的蠻牛,騎着驢,直衝入萬丈懸崖,粉身碎骨。
老百姓把大學士稱作“閣老”,這是對明朝內閣大學士的稱法,一直沿用至今。
因黨崇雅的恩蔭,繼續當官。墓碑上,只有簡單的“黨崇雅之墓”。至於傳說中,“殺吾君者是吾的賊,殺吾賊者是吾的君”這一說,可能是後代攀附之說吧?!
歷史風雲迷霧中,屬於自己的真相誰能知道呢?
2014年7月30日夜於南山
初稿完
來自楊廣虎個人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