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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歸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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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訪歸隱地

  ——風雲-黨崇雅 明末清初30年 長篇小說之二十七

  楊廣虎

  黨崇雅住在了袁楷的靈山。

  袁楷歸隱多年,對世事漠不關心,懶理紅塵,看淡一切,自己號稱“睡神”。隱居華山的陳摶老祖有“睡仙”的名號,袁楷也深休睡功,專習胎息服氣,辟穀導引內養靜功,主張性命雙修,養生內煉,澄思息慮,調氣入靜,順其自然。每日睡前要默念一下陳摶的《對御歌》:

  “臣愛睡,臣愛睡,不卧毯,不蓋被,蓑衣鋪地石做枕,震雷電掣臣正睡,閑思張良,悶想范蠡,說甚曹操,休言劉備,三四君子,只是爭些閑氣,定怎知臣向青天頂上,白雲堆里,展開眉頭,解開肚皮,且一覺睡,管什麼玉兔東升,紅輪西墜!”

  黨崇雅雖無心官場,這次回來,主要是想孝敬父母。可是,四處派人打聽,就是找不見父母。

  看來父母是躲避了。自己做官三朝,被世人所唾棄,關中大漢的錚錚鐵骨到哪裡去了?陝西楞娃的俠骨義膽到哪去了?村裡人肯定看不起家人了。

  這如何是好呢?

  袁楷勸他先住下,再慢慢找。

  關中大地,戰亂飢荒,盜賊四起,大片土地沒有人耕種,千里沃土被人荒廢。

  黨崇雅記得,和自己在順治元年刑部任職左侍郎的孟喬芳,於順治七年(1650),任陝西三邊總督加兵部尚書,進封一等阿達哈哈番(即輕車都尉)。後來,孟喬芳又剿滅興安寇何可亮、北山寇劉宏才、雒南寇何柴山、紫陽山寇孫守全,曾上疏朝廷,請求免除陝西賦役,並在延慶、平固等地實行屯田,以補充軍餉。順治十年(1653),清廷又命孟喬芳督四川兵馬錢糧。孟喬芳上疏,認為陝西賦稅難以支撐軍餉,建議裁兵一萬二千人,並裁撤漢羌總兵官等。但是沒有得到順治皇帝的批准。

  “睡神”袁楷,轟然大睡,一切不知,管他風雷交加,暴雨來臨。

  孟喬芳則不同,人困馬乏,在聽幕僚讀書時,坦腹而卧,鼾睡如雷。如果幕僚偶然讀錯一個字,他便會立刻驚醒,道:“錯了,錯了。”

  自己呢?怎麼能睡着?

  太寂靜的山林,讓他失眠。

  昔日的好友,袁楷過去是一個與清朝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勇士,隨着時間的流逝,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個“睡神”,打發日子。

  “我生性拙惟喜睡,呼吸之外無一累。

  宇宙茫茫總是空 ,人生大抵皆如醉,

  勞勞碌碌為誰忙,不若高堂一夕寐。

  爭名爭利滿長安,到頭勞攘有何味?

  世人不識夢醒關,黃梁覺時真是愧。

  君不見,陳摶探得此中訣,鼎爐藥物枕上備。

  又不見,痴人說夢更認真,所以一生長憒憒。

  睡中真樂我獨領,日上三竿猶未醒。”

  袁楷每日不是唱陳摶老祖的《喜睡歌》,就是念張三丰《蟄龍吟》:

  “睡神仙,睡神仙, 石根高卧忘其年,三光沉淪性自圓。

  氣氣歸玄竅,息息任天然。莫散亂,須安恬,溫養得汞性兒圓,等待他鉛花兒現。

  無走失,有防閑,真火候,運中間,行七返不艱難,煉九還,何嗟嘆。

  靜觀龍虎戰場戰,暗把陰陽顛倒顛。

  人言我是朦朧漢,我卻眠兮眠未眠。

  學就了,真卧禪,養成了真胎元,卧龍一起便升天。

  此蟄法,是誰傳?曲厷而枕自尼山,樂在其中無人諳。

  五龍飛躍出深潭,天將此法傳圖南。

  圖南一派儔能繼?邋遢道人三豐仙。”

  黨崇雅沒有心情修鍊,要找父母。

  可是,父母在哪裡呢?當地土匪都知道黨崇雅回家帶回二十四木箱銀兩,都想乘火打劫。多虧,黨崇雅有預見,把這些箱子都放在了縣衙裡面,日也有人看守。

  自己放着朝廷大員不做,難道還要學一學唐朝的盧藏用裝模作樣,吸風飲露,在終南山隱居,等待皇上徵召。盧藏無線驕傲與自豪地指着終南山說:“此中大有嘉處。何必在遠?”隱居天台山的高道司馬承禎回到:“在我眼裡,他不過是當官的捷徑而已罷了。”

  難道自己還需要走“終南捷徑”?

  難道自己要斂跡深林,寂寞老死?

  黨崇雅,在做着深深的反思。

  畫家髡殘居牛首山17年,雖疾病纏身,但從不消沉懶散,積極進取,他自題《溪山無盡圖卷》云:“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懶惰。若當得個懶字,便是懶漢,終無用處。如出家人若懶,則佛相不得莊嚴而於家不能一缽也。神三教同是。殘衲時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誦,稍餘一刻,必登山選勝,一有所得,隨筆作山水畫數幅或字一兩段。總之不放閑過。所謂靜生動,動必作一番事業,端教作出一個人立於天地間無愧。若忽忽不知,惰而不覺,何異於草木!”

  對照自己,想一想,黨崇雅覺得自己比草木還多口氣,多個腦袋。生逢亂世,亂象畢現,難道以死殉國才能被世人放過?

  小品文家張岱寫到:

  “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為無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為無益而不死,則是不能死,而竊欲自附於能死之中; 能不死,而更欲出於不能死之上。千磨萬難,備受熟嘗。十五年後之程嬰,更難於十五年前之公孫朴臼;至正二十六年之謝枋得,更難於至正十九年之文天樣也。”

  張岱之所以決定頑強生存下去,要繼續修撰史書,以效司馬遷。而自己呢,黨崇雅心裡想,也要尋的一個地方,把真是的自己記下,記下心靈的寫照,才不枉來人世一場。

  “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無論身處何地,心隱即可。

  無處藏身,黨崇雅需要找一個“心隱”之地。

  廟堂不可、城市不可、平原不可,只能在山谷、丘陵找地了。顧況在《山中贈客》寫到:“山中好處無人別,澗梅偽作山中雪。野客相逢夜不眠,山中童子燒松節。”只有山林隱逸,岩穴上士,看不見繁華,忘記了禮教,才可活一個真正的自我。

  三山五嶽、名山大川,是歷代隱居的好地方。黨崇雅深知自己受“學而優則仕”的影響,沒有五柳先生陶淵明:“結廬在人境, 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 採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 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的恬淡。“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倒是真。

  終南山,他不想去了,雖然那裡歷代隱士很多,有“天下修道,終南為冠”之稱。相傳姜子牙出山之前在此隱名埋名,親秦末漢初的商山四皓,早先隱居上山,后也來到終南山下太乙宮修行;還有張良,功成身退,遁入紫柏山修鍊;老子在樓觀台講經說道,王重陽在重陽宮辟穀修身等等。但因為盧藏用晚節不保毫無素節,“終南捷徑”的故事,讓黨崇雅望而卻步。

  岐山的周公廟也是一個不錯的地方,《詩經》云:“鳳凰明矣,於彼高崗”鳳凰山南麓下的周公廟是後人為紀念“制禮作樂”的周公而修建的,廟內花草盈展,殿宇雄偉,漢槐蔽日,唐柏參天。在這裡住上幾年,好好讀一下周公的政治方略《康誥》、《酒誥》、《梓材》,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惜距離家裡太遠,加之周公廟三月的廟會,讓人心煩。

  “太白無閑草,遍地都是寶。”又詩云:“雲海貫宏圖,滿山盡靈丹。”孫思邈長年隱居莽莽的太白山,也不錯。可自己年老,行動不便,只能捨棄。

  陳倉磻溪的姜子牙釣魚台,也不錯;群峰排空,直逼雲端。的西鎮吳山,也不錯……看來看去,想來想去,不是離家太遠,就是盜匪佔山為王,天下之大,竟沒有容易人之處?

  不求當官,不為金錢,只求人格獨立,黨崇雅苟活於人世,像杜鵑一樣啼血不止。

  沒有合適的的地方,黨崇雅一直住在靈山。好友死的死,亡的亡,活在人世的也不知去向。

  一日,又一和尚來靈山,遇見袁楷和黨崇雅,說及自己出家的佛岩寺,在寶雞固川方塘埔村,歷史上此地稱為三交城,也叫秦王寨,地理環境險峻,自兩晉以來,歷來為高士隱士的理想去處。

  黨崇雅聽了心裡一動,想去此地看一下。

  袁楷依舊睡自己的,醒來后只起鐵鍋,燒開水,倒入黑面,打起麵糊糊,稠了澆水,稀了加面,拌上幾根野蔥或者小蒜,吃得有滋有味,一連吃幾天也不完。

  黨崇雅,倒也吃得慣。

  兩人沒事,胡亂談起來阮大鋮。

  袁楷說:“這個阮大鋮,原是東林黨人,又被東林黨排斥投靠閹黨,南明時專權,對東林當、復社大肆報復,大興黨獄,清軍入關,率先剃髮降清。清兵入閩,在五通嶺上他突然頭面腫脹, 還言:‘我何病?我年雖六十,能騎生馬,挽強弓,鐵錚錚漢子也!最後落個馬拋路口,身踞石坐的慘死之相。實變色龍,大漢奸!”

  黨崇雅默不作聲,捫心自問:“阮大鋮,到底誰之過?”

  看到黨崇雅不說話,袁楷不再說下去,自吟了一首陳摶老祖的詩:

  “龍歸元海,陽潛於陰。人曰蟄龍,我卻蟄心。

  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雲高卧,世無知音。”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呀!

  剛回沒有幾個月。

  順治十年(1653)十一月,順治皇帝諭吏部:

  “朕圖治方殷,用賢為急。原任戶部尚書黨崇雅清勤素著,前雖告老歸里,才品實堪委任,茲特起用,著諭到之日,即速赴京朝見,不得引年託辭,爾部即行傳諭。”

  十二月接旨后,黨崇雅上疏言:

  “臣蒙聖諭,召臣赴京特恩起用,誼不敢辭。但臣母八旬,奄奄卧病;臣年七十,老態備見。倘復任臣以官。必至溺職,乞收回成命,臣母與臣共戴皇恩矣!”

  順治皇帝又諭吏部:

  得旨:“卿回籍逾歲,清操懿行,實企朕懷,今覽所奏,以親病不忍遠離,且言衰老,步履艱難,情辭懇切。但朕求賢圖治,惓念老成,年雖七十,猶堪任事,宜勉遵前諭,速著來京,君親兼顧,忠孝兩全,卿心可安,朕懷亦慰。”

  曾為同僚的陝西三邊總督孟喬芳,勸黨崇雅說:“老兄還是即刻上京吧?!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我輩豈可只圖一人之樂,隱居山林?”

  黨崇雅幾次推辭,均未見效,如再不去,恐有欺君之罪。他只好把父母、銀兩託付給孟喬芳,獨自上京了。

  這次上京,沒有中舉的狂喜,沒有對仕途的期望,只希望能早早回到故鄉。

  2014年7月13日匆於長安

  來自楊廣虎個人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