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一個很好的初夏的早晨,陽光透過薄紗窗帘照進屋子,剛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然後他醒了。第一個反應,是看他的身邊,那裡躺着一個嬌媚慵懶的女人。剛沒有喚醒她,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個女人,帶着滿懷的柔情,還有,一點點的困惑。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好像有些細微的變化,比如,早上不再在他還沒有睜開睡眼的時候就去做好早餐,煮好他喜歡的稀飯,再買回他愛吃的點心放在桌上,然後調皮地揪着他的鼻子,喊道:黑馬,要吃草了。
黑馬是梅子對剛的昵稱,只在親密的時候,這是他們夫妻間小小的秘密。
而且,她也不再在他的懷裡酣睡,每次當他醒來,他總發現她已經離開他的懷抱。其實,他早已經習慣了抱着她睡覺了,雖然剛開始的時候他的胳膊會酸痛發麻,但是梅子是那樣脆弱惹人憐愛的女子,離開他的懷抱她會被噩夢困擾。所以他已經習慣了,胳膊也不再酸痛了。然而,很多個夜晚他不經意間醒來,他就發現梅子已經離開了他的懷抱,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伸出胳膊想把她抱住,可是她翻了一個身,把他的胳膊推得更遠了。也許,她覺得換一個姿勢睡覺會更舒服,他想。也許在經歷了安定的家庭生活之後,那些噩夢已經遠離了她的身邊,也許,她已經不再需要他的懷抱。
“黑馬要吃草了。”看到梅子醒來,剛說道。
“什麼?別胡鬧,你今天還要上班呢,不然一天精神會不好的。”梅子一邊伸着懶腰,一邊回答。
剛很困惑地盯着她,那是一雙美麗而慵懶的眼睛。
“對不起,晚上補給你,OK?壞男孩!”女人歉意地吻了他的額頭。
可是,令他困惑的是,她怎麼竟然忘記了,他只是說黑馬要“吃草”了,不是說黑馬要“吃早餐”了。這是他們約好的暗號,“吃草”是吃早餐,“吃早餐”才是做愛。
“明天是周末,我想請幾個朋友到家裡來聚聚,你準備幾個菜,好嗎?”剛一邊說話一邊穿衣服。
“好的!起床嘍!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梅子雀躍着從床上跳起來,歡樂得就像一個孩子。
2
周末公司可以不用加班,剛帶回了四個鐵哥們,剛安排他們在書房裡玩撲克,自己走到廚房,梅子已經在準備着飯菜,看得出來,菜準備得很豐盛。
“老婆辛苦了!”剛從背後抱住梅子,吻着她柔軟的長發,從少年時候起,他就莫名地喜歡着有着柔軟清香飄逸的長發的女子,而梅子正是這樣一個女子。
“我帶了你最喜歡的龍蝦,我們可以做麻辣大蝦哦!”
“謝謝老公,你真好!”梅子轉過身來,飛速地吻了一下他的臉龐,然後躲離了他的懷抱,“快乾活,讓你那些哥們看見了笑話咱們!”
這頓飯菜的確十分豐盛,引得那幾位朋友讚不絕口。“嫂子不僅人越來越年輕漂亮。菜也越做越可口了!”
“喜歡就多吃一點!做菜的人最開心的就是她做的菜被吃光了。”梅子溫柔地笑着。
剛往梅子的碗里夾了麻辣大蝦,梅子用手熟練地撕掉蝦腳,十分愜意地吸吮着蝦爪里的汁,她吃蝦的動作熟練而優美,不一會兒,在梅子的面前,就堆起了一個小小的蝦腳堆。
“嫂子做的麻辣大蝦簡直是一絕!”一位朋友邊啃蝦邊讚美。
“是啊,你嫂子最愛吃蝦了!”剛若有所思地看着梅子,她正全神貫注地消滅另一隻蝦。
3
這是本市唯一的一家精神病院,耀眼的陽光灑在午後的樹枝上,留下斑駁的影子。樹下坐着一位年老的女人,穿着豎條紋的病服,安靜地享受着初夏的陽光。
“阿姨!我是志剛!”一個男人站在女人的面前,溫柔地喊道。
可是女人沒有任何反應,彷彿面前沒有這麼一個人,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
“阿姨,我來看您了,梅子今天有事不能來,她托我給您帶來您愛吃的糕點。”男人輕聲說著,把糕點放到女人手中。
女人看到糕點,像一個孩子看到心愛的東西,兩眼終於有了光彩,臉上也有了笑容,是那種簡單的天真的笑容,孩童一般。她張開嘴,香甜地吃着糕點,那神情看去恰似一個享受着心愛禮物的幼童,是那般的愜意。
“阿姨,我要出一趟遠門,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來看您。”儘管女人對他的所有話都沒有任何反應,但他依然以淡定從容的語氣說著,就像面對一個老朋友。
離開精神病院的時候,他回過頭去,看到那個年老的女人依然坐在樹蔭下,吃着糕點,臉上的笑容寧靜而安詳。
你無法相信,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在二十年前,她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因為丈夫的背叛。然後她放下滿是鮮血的菜刀,抱着滿是鮮血的男人,她瘋了,不認識任何人,包括自己唯一的女兒。
當時她唯一幼小的女兒就站在門外,目睹了這恐怖血腥的一幕。她看到自己的母親殺死了父親,看到母親瘋掉。從此她害怕黑暗,從此她被噩夢纏繞。
這個坐在初夏的黃昏陽光下的女人,就是梅子的母親。
4
從心理諮詢室出來,剛的心情十分沉重。
那個資深的心理諮詢大師告訴他,一個人的確會忘掉一些事情,甚至很重要的事情,比如你愛的人的生日,你曾經記得,你一直記得,然後某一天,你忽然發現,你竟然怎麼都想不起來了。也許是因為忙碌,緊張,或者,生活的壓力,以及你對生活的不滿,但是,至少表明你不是十分的在意這個被你遺忘的人,因為有些事情是想忘也無法忘掉的。如果你的確深愛着一個人,那麼即使你想忘掉,你也無法忘掉。當然,長期在一起生活的夫妻,有些記憶在不斷刺激之中逐漸鞏固,這些記憶可能就和愛情無關了,也許你不愛他了,可你依然會記得他的生日,因為你每年都給他過生日,這個記憶每年都被刺激和強化,於是它植根在你的大腦中,怎麼也忘不掉。
“那麼夫妻之間的昵稱呢?會被忘記嗎?”
“一般不會,如果經常使用。就像不斷鞏固加強的記憶,是不會忘記的,除非有更強烈的刺激,使大腦短暫或長期失憶。”
心理諮詢大師還告訴他,一般人對食物的喜好是不會輕易變化的,當然也並不絕對如此,一些人在經歷了一些特殊的事情之後,味口也會隨之而變化,比如女人懷孕前後的味口大多會不一樣,懷孕前喜歡吃辣的,懷孕后可能就不喜歡吃辣的了;再比如一個人在生病之後,口味也可能發生變化。不過,如果對某種食物有生理性過敏,一般是不會改變的。比如有的人對黃花菜或者皮蛋過敏,這個過敏症可能將伴隨終生。
5
剛在出差了一個星期之後,回來了,一個星期並不是他離家最長的一次。但是,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一個電話也不給家裡打,連手機也關機了,這卻是第一次。
剛沒有脫衣服就倒在床上,甚至沒有脫鞋子。
梅子輕輕走過去,正準備責備他為什麼關機了,為什麼不給她打一個電話。可是看到他那副模樣,心腸又軟了。她想給他脫掉鞋子,卻被他粗魯地推開。這樣粗魯地對待她,也是前所未有的。梅子感到不知所措。
可是,梅子是冷靜的女子,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男人,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走出卧室,關上了房門。
客廳擺着那隻箱子,孤獨,而神秘。
梅子打開箱子,清理裡面的東西。每次出差,都是梅子給她準備換洗衣物和洗刷之類的必備日用品。剛是潔凈的男人,梅子總是為他準備得細緻而周全。每次出差回來,那隻箱子里就會塞滿髒得發臭的襪子和內褲,像是在外流浪很久的孩子看見了自己的母親,在那裡撒嬌。想到這裡,一陣柔情溢滿胸懷。都說戀愛之中的女人有與生俱有的母愛情結,這話一點不假。
忽然,梅子呆住了,在那些臟衣服和臟襪子的下面,壓着一張照片,是黑白的,因為歲月的侵蝕,照片已經發黃。照片上,一對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頭挨着頭站在一起,臉上是甜美的天使一般的笑容。照片上的兩個小女孩,一模一樣。
梅子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蒼白的臉上綻現出凄美的笑容。
6
男人已經在酒精的麻醉下熟睡了,也許不久他就會醒過來,他會質問眼前的女人。或者他這番出差,已經獲知了真相。不然,他的箱子里就不會有那張照片。
女人輕輕地撫摸着男人熟睡的臉龐,溫柔,深情。她是多麼地愛着眼前的這個男人啊,愛他身上醉人的氣息,他的幽默和寬容,他的穩重和睿智,他父親一般的呵護,還有他那種成功男人所特有的霸氣和溫柔。她是多麼需要眼前這麼一個富足而穩定的家啊,在經歷了那麼久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之後。可是為什麼美好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就像煙花,在你頭頂美麗綻放的一瞬間,就消失了。不再有了。
是啊,我不是梅子,可我多麼希望我就是梅子啊。如果我不是梅子,那麼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命運對我如此不公,同樣是雙胞胎,為什麼從小送給別人的是我而不是她?
那是一個怎樣齷齪的繼父,那樣不堪回首的童年生活,那樣非人的成長經歷,使她從小就與眾不同的叛逆,她愈是渴望生活的美好,就愈是深刻感受生活的陰暗。孤獨,無助,絕望,掙扎。
為什麼會有那一次邂逅呢?如果她沒有遇到姐姐,如果她沒有嫉恨她,如果她不窺探她的生活,如果她不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深深被他吸引,如果她不想着要報復……有太多的如果,但是都已經發生了,已經發生過的,不可能再更改。
她看着眼前這個男人,她想起住在精神病院的那個女人,那個從小就拋棄了她的女人,那個所謂是她母親的女人,如今她瘋掉了,她忘記了一切,忘記了曾經的愛與恨,諾言與背叛。
如今,她是否會以母親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情,如果不能擁有,那麼就毀滅。毀滅也是一種擁有。而且是永久的擁有。
她的嘴角浮現一抹笑意,她想起了埋在樹林深處的那個叫梅子的女人,那個被人疼被人愛着的幸福的美麗小女人。那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卻與她有着絕然不同的人生的女人。那個被送進孤兒院卻被一對慈善夫妻收養的在細心呵護下順利成長的女人,為什麼她沒有惡魔一般的繼父?為什麼她獨自享受所有的陽光卻把黑暗留給她一個人?
女人為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紅紅的汁液鮮血一般的艷紅,在夜晚的燈光下顯得凄艷、詭異。
她不知道是什麼讓男人看出了她與那個雙胞胎姐姐的不同,她一直是那麼的小心,她那麼費心地收集梅子的所有私密,以便模仿得更像。可是她還是露出了破綻,儘管她不知道破綻在哪裡,但是這些已經不重要了。正像有句話說的那樣:你騙過了所有人,卻騙不了愛你的人。愛人的眼睛是不容欺騙的。
最悲哀的,是她如此深愛這個男人,可是這個男人卻並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她一直不是她自己,她一直活在梅子的陰影下,儘管她已經死了。
7
剛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陽光透過薄紗窗帘照進屋子,他依然習慣性地伸出胳膊,但是胳膊依然觸碰到一片空。什麼都沒有,他知道那個在他身邊生活了很久的女人早已經不是梅子了,也許她比梅子更風情,更熱烈。可是她不在早上為他做早餐,不喊她黑馬,不懂他們的暗語,甚至還對一向過敏的龍蝦大嚼特嚼,也不在他的懷抱里酣睡。
你可以瞞過世上所有人的眼睛,但是沒有什麼能躲過愛人的眼睛。
剛睜開眼睛在屋子裡尋找。他找到了,那個和梅子一模一樣的女人,蜷縮着身子,躺在梳妝台下面,嘴角有一抹紫黑色的血,面孔寧靜祥和,像極了梅子的睡容的女人,他知道她不是梅子,她是一隻在風浪里顛簸太久嘗遍生活辛酸的浮萍。
在梳妝台上放着一張用鋼筆壓着的信紙,上面寫着:南山小樹林,最大的白楊樹下。
剛知道,那裡躺着他心愛的女人,在她孤獨無助地躺在那裡的時候,他卻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他的心忽然疼痛,尖銳的痛楚,像一把劍穿胸而過。
在信紙的右下角,寫着大大的三個字: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