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不是節日,是我堂妹的名字。在鄉下,給孩子起名字不太費心思,趕上春天就叫桃呀杏呀的,逢是夏天就叫蓮呀荷的,秋天的則叫菊花呀桂花呀什麼的,像堂妹這樣叫中秋的,不多見。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要麼是我幺爸有學識,要麼是我幺爸懶,順嘴撿個現成的。
鄉下人有學識的少,所以我幺爸其實是懶。我爹罵幺爸有兩句話,一是懶得燒蛇吃,二是扁擔倒了都不曉得伸手扶一下。
我對爹的頭一句話很不以為然,燒蛇吃,蛇那麼好捉嗎,一個勤快的人也不敢誇口說每天能捉上一條,應當劃為勤快人之列。但幺爸是真的懶,懶到啥程度呢,懶到堂妹在外人面前不肯提幺爸的名字,更不屑說自己是幺爸的閨女了。中秋可是手腳不沾地的勤快女子。
中秋八歲會打豬草,十歲就曉得燒一家人的飯,十二歲就頂半個勞力,十四歲中秋就在家裡扛了梁。幺爸懶,幺媽慪出一身病,好在他們就中秋一個孩子。千萬別以為我幺爸有多大覺悟,響應計劃生育,他是懶得生,懶得養。勤勞不一定能致富,中秋十四歲上開始明白了這個道理,比她稍大的女孩子在外地打工個三五年,回來時全都穿紅掛綠不說,個別能幹的還用上了手機。
中秋一個表姐就有,但她回鄉下后從來不用,用也是偷偷的,不讓人發現,還讓中秋給她站崗。中秋不明白,心想,又不是偷的搶的,幹嗎躲躲藏藏的。表姐就說,你不懂的,鄉下雖然窮,但閑言碎語多,不收斂點,將來嫁不出去的。中秋愈發不解了,女人能掙點錢是好事,難道男人都願過苦日子不成,那太賤了不是。幺爸不賤,幺爸對錶姐說:“中秋十四歲了,你帶她出去,能掙倆錢是倆錢,我懶得管她了!”
十四歲的中秋就這樣隨表姐出了門。表姐是做不正當職業的,表姐不讓中秋跟她,托熟人在小飯管給中秋找了個活,也就是擇擇菜洗洗碗什麼的,一月發三百塊錢。中秋很高興,她在鄉下一年到頭也看不到三百塊活錢。中秋幹得很賣力,閑暇時還幫老闆洗衣服,中秋很知足,常託了下巴想,這樣的工作最好能幹一輩子。
小飯館維持了兩年終於被各類豪華酒店擠垮了,中秋又成了酒店的服務員。中秋人不光勤快,嘴還甜,客人都喜歡這個鄉下妹子,還有人往她手裡塞小費。中秋先是拒絕,表姐開導了兩次,就紅着臉收下了,像做賊。習慣了也沒啥,進大酒店的客人都愛顯擺,讓他們顯擺好了,偶爾有不給小費的,中秋還失望,暗裡罵他們小氣。中秋後來也用上了手機,彩屏和弦,還能拍照,當然是別人送的。
中秋是在二十歲那年八月十五回的家,一個禿頂的男人開車送的,中秋讓男人準備了兩大沓票子,一沓新版的,一沓舊版的。中秋看過一篇小說,一個女孩跟她一樣領了個老男人回家,讓男人在樓下候着,先遞一沓新版的票子,把爹娘喜昏,然後男人才上樓,爹娘很是不悅,嫌年齡太大,女孩送男人下樓后,又掏出舊版的票子問爹娘,這錢還要麼,舊版的!爹娘喜滋滋地接過錢說新版舊版都不是錢么,一樣的。女孩就說對呀,老的少的都不是男人么,一樣的!
中秋這樣想的,也這樣做的,幺爸懶,自然沒看過什麼小說,幺爸青筋直暴罵中秋:“你個傷風敗俗的婆娘,死在外頭算了,少在我面前丟人現眼!”中秋說:“我丟什麼人現誰的眼了,我出有車食有魚,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只有別人看我的眼色!”幺爸罵:“你有手有腳,幹嗎當寄生蟲,做人家小老婆!”中秋臉色一暗:“我是有手有腳,可我窮怕了,懶得再折騰了,我的青春就這麼幾年,折騰不起!”
誰也不敢相信,扁擔倒了都懶得扶一下的幺爸忽然操起一根扁擔攆中秋:“我懶,我還能站着做人,你懶,你一輩子抬不起頭!”
中秋冷冷望一眼站着做人的幺爸,昂頭挺胸走了,留給幺爸幺媽一串長長的汽車喇叭聲。打那以後,幺爸一家再沒團圓過,每年八月十五,常見幺爸佝僂着身影在村前村後轉悠,睜大了眼睛看每一個打工回來的女人。不知怎的,那些染黃髮穿皮裙的女孩一見幺爸,全都低了頭一個個匆匆走人,連個招呼都不敢跟幺爸打一聲。幺爸就仰天長嘆,這中秋,咋越來越過得讓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