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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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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997年。在言家夫婦的葬禮上,我第一次見到母親口中曾提過不止一次的言行書。

  15歲的少年,身着亞麻色喪服,跪在父母的靈堂旁,給每一個來祭拜的人行禮,他的手指潔白,低下頭去的時候柔軟的頭髮微微泛黃,頭磕在地上,“咚”的一聲。

  他身旁,是早已泣不成聲的祖母。而他卻是如此安定,竟守住這傷心拒絕的橫禍。沒有半絲的波瀾。

  一場飛機失事導致的悲劇。

  母親踱到言行書身邊,輕輕地摟住他,柔聲道,行書,要不搬到阿姨家來吧。

  言行書的母親,是我母親的手帕之交。可他長年居住在鎮上,我總是無緣得見。母親這番話一過,言行書才慢慢將頭抬起,輕聲卻倔強地說,謝謝江阿姨的好意,不過行書還是想和奶奶住一起。

  他抬頭的瞬間,我才看清他的樣子。深色的眸子,整齊清秀的臉。臉上有隱忍的悲痛。

  所有人都悲痛不已,只我不知這悲痛從何而來,故而無聊地拉扯着新裙子肩袖旁的珠粒。

  沒想一個用力,整圈珠粒都被扯了下來。

  安靜的靈堂瞬間叮咚作響。

  你這丫頭。父親作勢要打我。

  我害怕得往後退去,心想這回肯定要被打了。

  言行書卻站到我身前,叔叔別怪小妹妹,我想她也是無心的。

  父親的手收了回去,不好意思道,我沒管好這丫頭,一點禮貌都沒有。然後他狠狠地瞪我,未央,和你行書哥哥道歉。

  對……對不……起。擔心被父親打的恐懼使我說話聲音都是顫抖的。

  言行書搖搖頭,握住我的手,沒關係。

  他的聲音很溫暖,可他的手卻異常冰冷。我望着地上散落的亂七八糟的珠粒,白皙圓潤的色澤,它們悲傷得像言行書的眼珠,我的眼淚還是從眼眶裡掉落了出來。

  (二)

  江南的古城,細雨紛飛。市重點中學的操場上,站着一個穿灰白色襯衫的少年。

  彼時的言行書,已考入市裡最好的中學,從鎮上到城裡來上學。

  我初二,他高一。

  我因從小便得了咽喉的頑疾,聲音一直嘶啞無力,變聲期都比別人來得晚,好像無論怎麼努力,張嘴就是惹人發笑的音調。

  所以,即使我有幸福的家庭,骨子裡卻有無盡的自卑。

  只有筱筱,她不計較我的聲音,一直將我當作知己。百般好。

  有時候我是羨慕她的,她像只花蝴蝶,穿梭在學校的每個角落,幫學校組織各項活動。

  她的聲音真好聽啊,學校每次組織合唱她都是領唱。她的聲音如黃鶯出谷,婉轉動人。我只能站在人群中當做眾人合唱之一。可我並不發聲。

  我時常會在學校的紅板上看到言行書的名字,物理競賽,數學競賽,科技模型比賽……

  筱筱說,這個言行書,還真厲害。她每次提到言行書的時候眼睛就笑成月牙的形狀,滿是崇拜。

  言行書總是穿亞麻色的衣服,從我初見他時他就穿這個顏色,再在學校里看到他,他還是穿這個顏色。我很少在學校里看見他,初中部和高中部隔着很長的距離。偶爾碰見,我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只是一個矮小,樣貌平平的女孩,連說話的聲音都那麼難聽。

  可是我與言行書卻是註定不能避讓。

  (三)

  我上初三的時候。母親回了一趟小鎮看望言行書的祖母。說是看望,實為商議。

  聽聞言行書的祖母並不太喜歡言行書的母親。更甚覺得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兒子,順帶地討厭起言行書。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祖母那一臉孤傲的表情,滿面皺紋卻還要自恃甚高的模樣。

  這樣便更堅定了母親要把言行書接到我家裡來住的決心。

  她在飯桌上徵求我和父親的建議。

  父親說,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就這樣吧,只要行書那孩子同意。

  我會說服他的。他來住順便可以幫未央補補課。

  命運又將我們捆在了一起。

  那個下午,我呆在學校里拚命地做題。筱筱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有筱筱青春飛揚的字體:未央,我好像喜歡上言行書了。他真是一個很棒的男生。

  我的心就一點一點地揪了起來,兩個12歲剛懵懂的女孩,同時心繫一個人。

  那個下午,我不敢回家,因為那日言行書便要搬過來。

  這一切都被筱筱的紙條打亂了。我不能告訴筱筱我將要和言行書住在一個屋檐下,因為這樣也許這會讓我失去唯一的朋友。我的內心在做激烈的掙扎。等到天都黑下來,我還坐在學校教學樓的階梯上。

  這時學校的晚自習都要開始了,很多教室的燈又慢慢地亮了起來,我坐在階梯的角落裡,抱緊了我的書包。

  遠遠地聽見有人叫我,那是一個極為動聽的聲音,像夏天裡的風,乾淨清爽。

  未央,未央……聲音由遠及近。

  在黑暗中,我辨認出那人的聲音。

  言行書。沒錯,就是言行書。我抬起頭,看到走來的人,五官整齊的少年滿臉焦慮。我多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可是,在他的旁邊我看到了筱筱。

  筱筱上來就抱住我,未央你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你媽都擔心死了,打電話問我呢。

  我定定站着,說不出話。

  好了,人沒事就好。快回去吧,江阿姨快急死了。

  言行書看着我不發一言。

  筱筱看着我們倆,然後微笑着說,未央,學長人真好,聽說我找你,還幫我一起找。

  走吧。我扯出兩個字,裝作漠然地從他身邊繞了過去。

  (四)

  自此以後,我對待言行書的態度就沒有好過。母親不在的時候,我扯着幾乎破碎的聲音對言行書說,你不許對別人說你住我家,在學校里你可以當不認識我,上學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我不知為何在那麼小的年紀竟會如此狠心對待一個剛失去雙親的少年這般冷言相向。我想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怕面對他,只好用這樣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恐懼。

  可是,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言行書說這話時眼睛的溫暖的,像在看一個小孩發脾氣。

  沒有什麼為什麼,你照做就行了。

  解釋不出,就和我耍賴啊。他應我,沒有一點憤怒。

  我才沒耍賴。我用盡所有的氣力喊出這句話,並且重重地甩上門。

  我的聲音,在空氣中嘶啞而破裂。我想我只有在面對言行書的時候,才會這般的,無理取鬧。

  我把那件肩袖殘缺的白色連衣裙疊好放到衣櫃里,它的顏色是無盡的白,上面只有一隻明黃色的蝴蝶,大大的朦朧的圖案,似乎印到衣服布料的裡層。

  隨之而來的便是中考,鋪天蓋地的考卷,三課一練,天天測試,三天小考五天大考。老師要求我們所有的學生都必須上晚自習。

  母親幫我和言行書做中午的便當的時候說,行書,以後未央上完晚自習你就陪她回來。省得我們擔心。

  我不要。

  好的。

  我們兩個人的聲音幾乎同時發出。

  未央聽話,你媽和我晚上都還有別的工作,別小孩子脾氣。父親搭了句話進來。

  我耷拉着腦袋想,怎麼樣才能不讓筱筱發現。

  (五)

  那是一個快瀕臨夏天的季節。我鎖上了我所有的長裙。我對言行書說,我不要你送,我自己可以回家。言行書的眼睛里有亮亮的東西在閃動,他說,如果你這麼討厭我,那麼,隨你。

  他那時已經高到了我的頭頂,我看他的時候必須把頭抬得高高的,他說話的口氣里滿是傷感。我突然很想和他解釋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卻又活生生地給咽了回去。

  我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個倔強的孩子。

  從學校回家的一段長路,我就會輕聲地歌唱,唱學校文藝匯演時的歌:輕輕地捧着你的臉,為你把眼淚擦乾,這顆心永遠屬於你,告訴我不會孤單。

  天空上方是明亮的月色,我的聲音就均勻地撲撒在這月色下,演唱者是我,聽眾也只有路邊的景物。

  這種感覺,是我所喜歡的。

  回到家後半小時,言行書就尾隨而至。然後輕輕地端一杯牛奶放在我的桌前,安靜地坐下,溫和地問,未央,有哪些不懂的,哥哥教你。

  我討厭他自稱哥哥,誰稀罕他做我哥哥。我都不會,你全部教我。我故意氣他。

  他拿過我的題,把相關的公式列出來,然後認真地給我講。

  (六)

  筱筱一如既往地在我面前說著她心中的言行書。而我每天看到言行書都能想起筱筱那一張熱切的臉。筱筱是那麼出眾的女孩。在學校里已經受到許多同年級或是高年級男生的青睞。她經常拿着花花綠綠的信紙在我面前一籌莫展,抱着我大喊,寶貝寶貝我該怎麼辦。嘴上說的是無奈,可語氣是驕傲的。

  我只是獃獃地笑,低頭,寫很多很多的數學題。

  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費。中考結束后,我以出人意料的成績直升本校的高中部。知道這個消息,我並沒有非常的高興。只是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安靜地看動畫片。

  母親揮舞着鍋鏟,父親在旁打着下手。只聽見母親和父親說,未央這次考過,多虧了行書,每天每天的幫未央補習,自己卻熬到夜裡兩三點才能穩固在年級前三的位置……

  我的內心有一絲動容,站起身去找言行書。

  他此時正站在陽台上,靜靜地看着天空。微黃的頭髮遮住了半邊的臉。

  行書哥哥。我不得不這麼喊他。

  怎麼?他轉過頭。

  我的心竟有漏掉一拍的感覺。

  嗯……媽媽說……媽媽說吃飯了。我本來是想說謝謝,可依舊沒說出口。

  他點了點頭,說好。

  我倚在門邊,看他。他手裡攥着一個物件,攥得很緊,我看不見。

  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看見他的手心裡,有白色的光閃出來。就像夜裡看到的月亮的光亮。那樣的靜,那樣的灼熱。

  (七)

  我不止一次地翻開我的衣櫃看那件許久不穿的白色連衣裙。我的腦海里有清楚的影像,那是一個15歲俊朗的少年,有溫和的眸子,潔白的手。他也許就住在我的隔壁,也許離我千里,也許早已經住進了我的心裡。

  這些都不得而知。

  我只知這個優秀的少年已經漸漸成為眾女生口中的傳奇人物,他的不苟言笑,他的連續奪冠的成績,他的三步上籃幾乎百投百中。他打破了學校前輩的所有記錄。雖然他在15歲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

  筱筱對他的仰慕已經到了痴迷的地步。

  那時,我的聲音已經有了微微的好轉。這是除了我自己誰都沒有發現的秘密,我在回答老師問題的時候依舊小心翼翼,輕聲輕語。只有夜裡躲在被窩裡才會哼一些短小的曲調。

  這個發現真讓我興奮。但我想言行書是不會想聽我唱歌的吧,他總是平靜地說,未央這麼大吼大叫的聲音,將來要怎麼唱歌。

  我討厭他用平靜的語調來陳述一個事實。也許他不知道,我只有在面對他的時候才會用大吼大叫的聲音,我並不忌諱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缺點。

  (八)

  我終於坐在了高中部的教學樓的某件教室里,高一在七樓頂部,而高三卻在底樓一樓。這樣一個上下相隔的距離,卻使我滿心歡喜。

  教學樓的不遠處,有一棵巨大的樟樹,枝繁葉茂。白天它遮住了大片的陽光,夜裡卻會從稀疏的縫隙中落下斑駁的月色。

  言行書已經上高三了。天色一黑,高三年級的教室便燈火通明。

  我喜歡趴在走廊外的欄杆上看下面走走停停的人。

  高一的這一層,黑漆漆一片,冰涼的風,藉著夜色,陣陣襲來。常在樓下看到向著言行書教室張望的女生,她們害羞的表情,忐忑不安的心。她們和筱筱一樣,是勇敢的人。而言行書,他並不接受任何女生的表白,這裡面也包括了筱筱。筱筱給言行書的信被言行書退了回來,由此宣告筱筱的告白失敗。筱筱美麗的面龐失去了昔日的光澤,她的聲音因為哭而變得沙啞。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我想如果我寫了這樣的告白信去,結果也應該和筱筱一樣的吧。我會哭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會難過。

  青春年少的我們,懵懂地戀愛,都害怕被傷害。

  (九)

  我的高中,並不順利。是的,我總是不順利。幾何,方程,阿基米德,這些統統把我逼瘋。我時常躲在房間里哭,低低的抽搐嘴角,坐在角落裡。看眼前昏黃的燈光。言行書便會在隔天的早晨等在門口,安靜陪我走到學校。

  偶爾他經過我身邊會輕輕拋下一句,如果有什麼不會,哥哥可以教你。

  不用了,你都已經高三了,媽媽讓我別去打擾你。我一口回絕。聲音是強硬的。

  他便會停下腳步,回過身,伸手,似乎要把手放在我的頭上。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然後飛也似地走掉。像一個逃兵。

  暗戀,像一枚奇異的種子,在內心生根,發芽,卻只是畸形地成長。它是甜蜜和自卑的綜合,它不停地積壓在我的內心,不知何時爆發。

  只在夜深人靜時,用水磨桃木梳一遍一遍對鏡打理及肩的長發,輕輕哼唱: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鄧麗君甜美的嗓音被我暗啞的聲音唱出,無盡的悲切與怨懟。這樣的歌麴生生不息后,迎來的便是言行書被保送到S市上大學的消息。

  學校瞬間的沸騰,母親的歡喜。一切都似乎在意料之中。可我的心卻沒有來地空了,這樣的一個喜訊,在我看來,怎麼也擠不出笑來。之後就是上演車站離別這類老掉牙的戲碼,我在他要離去的前夜,坐在床前唱了整夜的歌。我喜歡看自己破裂的聲音暴露在空氣中破碎開的慘狀,好像多年前失去雙親的人是我,不是言行書。

  (十)

  離去那日的言行書,換上了藍色的襯衫。笑容里有數之不盡的光輝。他拖着簡便的行裝和母親並排行走。母親對他近三年的照顧,有時遠勝於我。他臨上車前目光越過母親,定定地看向我。好似期待我說什麼。

  未央,不和你行書哥哥說些什麼?母親在旁催促。

  嗯……

  未央你要好好學習。言行書先開頭。

  我木木地點點頭。

  他突然笑了,走過來,伸手,輕輕地抱住我。我一下子就傻了,望着空蕩蕩的鐵軌,突然也想伸手抱住他。

  那日陽光很好。他擁抱了我大約15秒,那對我而言似乎一個世紀之久的時間。

  然後我聽見言行書在我耳邊說,丫頭,你唱歌其實挺好聽的。

  火車呼嘯而過。言行書的臉漸漸縮成一個點。鐵軌旁有不知名的小白花,搖擺,堅定。

  (十一)

  言行書走後,我便開始守望將來。買各種顏色裙子惟獨沒有白。放在衣櫥里,底部堆放很多樟腦丸。五顏六色掛滿一衣櫥,滿滿的,填滿心裡。

  我把頭髮蓄起來,任由它不斷地綿長下去。

  因為言行書的那一句話,我漸漸對自己的聲音有了絲絲好感。

  一切開始有些明朗起來。筱筱終於在高三處了一個小男朋友。周譴。安靜白皙的男孩,轉校生。筱筱對他一見傾心。

  我半開玩笑地奚落她,以前不是非言行書不可嗎?

  她便紅了臉,吶吶地說,可他不是凡人啊,我可追不上他的腳步。

  我依舊在下完學的黑夜裡獨自呆在頂樓唱歌,聲音輕若遊絲,虛無縹緲。卻是離愁唱斷,焦躁不安。

  樹的斑駁落在角落裡,定格。死絕一般。

  言行書只回來過一次。奔喪。

  他祖母重病垂危,在冬天,不幸得了小病,卻一病再病。直至斷了呼吸。

  冬天裡,老人最經不起病痛,只消一點,就能結束性命。

  母親甚至不想告訴他這個消息,怕他接受不了再一次失去親人的痛苦。

  電話是我打的,我說行書哥哥,你奶奶去世了,你找個時間回來一趟。

  我的聲音是那樣鎮定,字字句句,如此清晰。

  他連夜就奔了回來。在我讀高三的那個冬天。我的頭髮已經長到了腰間,臉也消瘦了下去。我想言行書怕是認不得我了。

  他走了兩年,都未回來。只打電話來給母親,說是利用假期多打些工。

  他對我。亦沒有隻言片語。

  (十二)

  言行書回來的那個冬天,我沒見到他。他到鎮上幫他奶奶守靈。我卻一病不起。

  筱筱和周譴前來照顧我。父母這才放心回鎮上去幫言行書祖母辦理後事。

  我掙扎着要爬起來,大腦卻不受控制般沉重。

  想見言行書的心是如此的強烈,一年半的時間,他竟然可以如此狠心不給我一個電話,甚至一封信。

  筱筱邊往我嘴裡送葯邊嘆息,傻未央。原來你才是最喜歡言行書的那個人。

  我一聽,眼淚就順着臉側滑了下來。這麼多年堅守的秘密,卻在最柔弱的瞬間全部地暴露出來。

  歷時半年,我以很危險的成績考上言行書所在的大學。

  高考這一仗,打得毫無野心毫無保留,目標只有一個,用盡全力去努力實現。沒日沒夜,寫題,算數,背單詞,默古文……

  頭髮用碧玉通透的簪子綰成髻,趴在桌前竟會莫名地睡着,簪子便無意松落,髮絲散了整個桌面。

  言行書的房間,母親安安穩穩地將其擺設一件件放好,每天打掃,纖塵不染。我有時候僅是單單坐在他的床上,想着他離去后的最後一個擁抱,都能難過得抽泣。

  小時候的倔強,慢慢變成了一種堅持。

  堅持等着一個人回來看你,擁抱你。給你這一季最美麗的白色連衣裙。

  沒有肩綉沒有珠粒都沒關係。只要他能給你一顆疼愛你的心。

  (十三)

  九月。清風淡淡徐來。鏡中的我漸漸長成面容恬淡的女子,修剪了紛紛擾擾的長發。

  我踏上了去S市的火車。車外景物次第掠過,我滿懷一顆想見他的心。

  到S市。言行書趕來接我。即使兩年沒見,我依舊在一下車就辨認出他。他的亞麻色衣服,永遠是那翻妥帖地立在他身上,彷彿沒人能比他穿出這顏色的優雅來。然而,他的身後,卻安靜地站着一名女子。初秋時節,穿一襲白色連衣裙,緋紅色小坎肩,笑起來,艷麗得勾人心性。

  我的血液瞬間就凝固住,站在原地,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言行書一手接過我的行李,一如既往地微笑。

  未央,兩年沒見,都長這麼漂亮。

  我拿眼睛瞪他,是啊,兩年沒見,你倒是越長越丑了。

  他身後的女子“噗”地便笑出聲,行書,這就是你經常提起的妹妹未央吧。還真可愛呢。

  她說話的時候,身上的連衣裙就隨風擺動,漣漪陣陣,是那樣迷人雙眼。

  (十四)

  後來得知那艷麗女子名為楊薇,是言行書導師的女兒,學校里呼風喚雨的人物,和言行書關係篤定。

  我的頭一下就暴痛欲裂般難受,氣惱地跑到學校附近的酒吧喝酒。喝了很多酒,瘋癲起來,搶過歌手的麥克風亂七八糟地唱起來。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來看你。

  台下有很多人開始罵。我看看自己,破舊牛仔褲,暗紅色上衣,頭髮披散,布滿整臉的眼淚。

  我何需美麗容顏。我的美麗早就被人視而不見。

  有人上台把我抱下來,和眾人道歉說不好意思,我女朋友喝醉了。我心裡一沉,伸過手去摟住他的脖頸,嘴貼在他的耳邊,你可知道,我愛了你多少天?愛到我的樣子都變醜了。說完,便趴在那人身上,低低地哭了。

  他的名字叫杜微言。輕輕言語,一如人。名字中亦有一個言字。身材頎長,貌似潘安。據說是全校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也是全校男生討厭的對象。

  因為他的名字,我願做他女友,或許是他眾多女友之一罷了。可是我並不在乎,本來就沒心在他身,彼此只不過在玩追逐和被追逐的遊戲。

  杜微言搞了一個樂隊,在學校的小禮堂里開小演唱會,讓我幫他寫個宣傳海報貼到宣傳欄上。我毫不厭倦地幫他畫一些卡通人物,我讓那些人的頭髮在灰暗的燈光下飛揚,周圍的植物全都騰空飛起,五彩繽紛。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在高中的每一個夜晚,我是如此地眷戀那些黑暗中一點點飛揚起來的月色。

  杜微言樂隊的主唱女孩方朵,是非常明麗妖冶的女子,她戴很寬大的流蘇耳環,穿墨綠色下腰被剪得七零八落的上衣,破了很多洞的發白牛仔褲。她的頭髮是金亮色,眼睛上貼了很多金片。在燈光下灼灼其華。她青春活力,一遍一遍歇斯底里地唱杜微言寫的歌:如果要愛你,就要用盡所有的力氣。如果要愛你,就要等待地老天荒的奇迹。

  (十五)

  我不參加任何社團,一心一意地學習,一心一意地對杜微言。幫他洗衣服幫他打飯陪他排練,參加他每一次的表演,他身邊的姑娘來了走走了來像走馬燈一樣。可我依舊在他身邊,我幫他畫了很多很多宣傳畫,一張比一張美麗吸引人。

  杜微言甚至開始認真對我,他開始在校園裡眾目睽睽下牽我的手,笑意安然地給我說冷笑話,他說小白加小白等於什麼?

  我一臉茫然。他說是小白兔。我問為什麼?他說,兩個小白就是小白TWO。

  這個笑話真的蠻冷的。

  可是反過來又開心他的用心,他那樣的男子,也許從來不會講笑話的吧。

  我和杜微言的戀情慢慢地遍布全校,言行書不止一次地勸我,這樣的男生是靠不住的。

  我就賭氣地問,那什麼樣的叫靠得住,你這樣的嗎?

  他就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說我無理取鬧。

  可是還是被言行書一語中的。我在某個夜晚的排練場里,看到杜微言和方朵緊緊擁抱在一起。姿勢親密,像一對落水鴛鴦。轉身的時候,我就哭了,我難過,是我對他還有一絲希望,我以為他待我,至少會信守承諾,可是,他還是背叛了我。

  言行書的電話打來。我按掉,他又打,我還按掉。然後關機。站在操場上流眼淚。

  言行書找到我的時候,我在鞦韆架上握着冰涼的鐵杆目光獃滯,他推推我,我看他,月光下,他的目光像霜一樣白,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把頭埋到他的脖頸間,我說,言行書,我該怎麼辦?

  (十六)

  他抱着我,他說,未央乖,有哥哥在。他的懷抱真溫暖。我那般眷戀。

  第二天,言行書打杜微言的事情就傳開了,言行書被記過,杜微言知道他和方朵的戀情敗露。他急忙地來和我解釋,我說何必呢。你杜少爺的花花心思我早已經知道。我們到此結束。

  杜微言先是一愣,爾後說,其實你從開始,就不喜歡我吧?

  我轉身的時候看到楊薇,她凝目看我,不發一言地走開。很快,就傳出她和言行書訂婚的消息。都說她,有了言行書的孩子。

  我像被雷擊中,在寢室里不吃不喝了三日,然後提交了交換生的申請。

  我和言行書的這麼多年,就這樣在匆匆的沉默中被我當成了一次遠行。

  我要離開的前一天,在學校的操場上寫字,言行書來了,他問,未央,你要走了?

  我說是。

  他也和我一起蹲在那裡,學我用樹枝寫字。他說,未央,對不起,關於楊薇,我那天喝多了。

  我笑,我說,你為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呢?

  他低頭,寫了一排字,我看完了,微微地笑了一下,側身抱他,那個擁抱很用力,彷彿這麼多年的言行書,在我這個擁抱中,就成為了我的。可是,幻想總是很短暫,我終究和他要分別。

  (十七)

  我走的時候,言行書沒有來送我。我穿了白色的連衣裙。 杜微言給我一個掛墜,墜子是一顆已經斑駁的珠子。他說,這是那天和言行書打架的時候從他脖子上掉下來的。

  我突然就想起他15歲的目光。深色的眸子,掛在整齊清秀的臉上。就像我連衣裙上的白色珍珠那樣漂亮珍貴。

  我突然覺得我幼時是多麼的單純和傻氣,而我的成長,就是一出錯過而冗長的戲劇。我沒有抓住他,我失去了他。我想起我從小禮堂出來的那個晚上,我在操場的沙地上寫,言行書,我愛你。我想起他和我告別的那天晚上,在操場的沙地上寫,對不起,因為,我愛的是未央。其實,我們相愛了這麼多年,可是,我們卻錯過了這麼多年。我們的這麼多年,就在對不起的愛中,一晃而過。無法追回。

  這麼多年,落葉飄,花頹敗,土葬土,水長流。慢慢走,慢慢遠……

  這麼多年,人說愛,佛說忘,神說放,你說別。漸漸行,漸漸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