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長天
付琪瑞
凝視着眼前這方淺淺的墳墓——秋水為鄰，長天為衾，四周一片靜好。小和尚不覺地笑了，悄然無聲，卻比月色凄涼。
——師傅，在此常住，您可安心？
他彷彿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個天氣並不算清寒的秋天——
微冷的霜霧散遍了空氣，秋日的朝陽透過其中，朦朦朧朧地浮出了海平面。肅靜的古剎周圍，偶爾傳來幾聲山谷里回蕩的猿嘯，哀綿婉轉，聲音甚是悲慟。小和尚卻一動不動，如一株靜松般，盤坐在菩提寺前。他雙眼緊閉，兩手相撫呈拜佛狀，嘴唇翕動，低聲吟誦着心中最神聖的《楞嚴經》。這個姿勢小和尚已經保持一個晚上了，時有蚊蟲侵擾，但他依然心如止水，沉寂如枯木般參悟佛道。
這時，寺廟裡傳來幾聲莊重的撞鐘聲。“咚，咚，咚，咚”，驚飛了老林里的沉憩的鴉雀。廟宇的門忽然地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老和尚，面容安詳，臉上附着些許褶皺，確實如傳言所說是個年事已高的老者。但他的眉宇間透出慈光，眼神里流轉着淡陌紅塵的開闊，以及對世事滄桑的大愛憐憫。
“這就是曉夢大師了，果然佛光滿面”。小和尚心想。他知道，菩提寺中只有一名僧侶，即是眼前的曉夢。
“孩子，你走吧，我是不會收徒的。”老和尚語氣平淡地說道，沒有絲毫掩飾，直接拒絕了小和尚。
小和尚心底一沉，暗自嘆了口氣。來的途中他就聽說曉夢大師孤身守在菩提寺中幾十年，前來拜師的虔誠子弟無數，卻從不收任何人為徒。小和尚昨晚登臨古剎之時連門未進，便被拒絕，但他不甘心，便在菩提寺前打坐了一晚上，祈求以誠心打動曉夢大師。誰料還是——
“不，曉夢大師，弟子從百裡外的地方跋山涉水而來，只為拜入您的門下，聆聽教誨，求悟佛道真諦，以化解凡塵俗世的恩怨是非。我不能走！”小和尚堅定地說道，他站了起來，看着老和尚，眼神中流出濃濃的期待。
“既然你的心中裝有天下蒼生，那為何不雲遊四海，將所悟之道廣布世人，卻又為何偏要屈居我這一陋寺之中”？老和尚搖了搖頭，笑着問道，語氣中卻透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此時朝陽已經完全的露出了頭，霧氣也漸漸消散。一縷晨光照到小和尚臉上，讓他的臉龐如受凈水洗滌般透着光亮。
“弟子縱然有慈悲之心救世胸懷，奈何所悟之道甚少，時有迷津纏繞”。小和尚一臉誠懇的看着老和尚,繼續說道：“《十善業道經》中所述‘菩薩有一法，能斷一切諸惡道苦。何等為一，謂於晝夜常念、思惟、觀察善法，令諸善法，念念增長，不容毫分不善間雜。是即能令諸惡永斷。善法圓滿。’今弟子翻山涉水，從遠方而來，只為拜入您的門下，日夜聆聽教誨，探得如此一法，拯救蒼生於水火之中。”
老和尚眉頭一抬，用深邃的目光逼視着小和尚，暗自打量。不一會兒，他說道：“你口口聲聲所說慈悲，救世。既是如此，那老衲問你，何謂佛？又何謂愛？”
“這...”小和尚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從小到大，他只是一心的研究佛經，未曾考慮過這種問題，又怎能答出。
“若你可答出老衲此問，我便收你為徒”。老和尚說這話時候意味深長的看了小和尚一眼，又馬上掉轉視線。說完，老和尚便拂袖離去。臨入門時，他轉過身，依然淡淡地說道：“你可暫居菩提寺旁三裡外的無我亭，那裡也是我寺一地。雖是破漏，亦遠離俗世喧囂，為悟佛妙處。老衲最後送你一句話——有求皆苦，無求乃樂，打破執着，是‘無所求行’；讓自己從苦海解脫出來，用法凈之理作指導，是‘稱法行’。 ”
小和尚靜靜地坐在地上，目色困惑，久久不能自已。曉夢大師的問題的確把他難倒了。而大師臨走時的那一句禪語，又是何意？小和尚迷茫了。他從小一心向善，以助人為樂，且不索回報。用父母的話說，這孩子從咕咕墜地那一刻起心裡便住上了一尊佛。這十幾年來，他將自己埋進了無盡的佛道之中，探求舍利，卻時有參詳不透之處。因此，他便一直渴求尋一佛之大道者，以化解迷津。半月前，他聽家裡人閑談時說幾百裡外有座菩提寺，寺中的曉夢大師已入天年，深諳佛道。聽到這個消息，他如行於沙漠中初遇甘霖的旅者般興奮異常，第二天便告別家人，背上行囊，秉着一顆赤子之心邁上了求佛的路途。幾百里的路程，他就這麼一步步的走過來了。然而，當他敲響古剎大門想要拜師時，卻被曉夢一口拒絕。小和尚沒有就此放棄，而是在菩提寺前念了一夜的佛經，渴盼用真心打動曉夢大師。可如今，大師給他出了這麼一個難題，看似簡單，其中的精髓，卻可能需要他花費一生的時間來參悟。小和尚又怎能不迷茫呢？
——究竟何謂佛？何謂愛？
後來的日子裡，小和尚就安心的住在了無我亭中。形單影隻，只有夜晚的月色與之相陪。但他並不感一絲孤獨，或許，小和尚這顆求佛的心，本身便承載了無窮的期待和喜悅。
有些時候老和尚會走出古剎來看望他，但很少說話，更從不提過收徒一事。小和尚也從來不談起，似乎有關這件事兒的記憶已經被時光湮沒在歲月風塵中了。
就這樣，小和尚與山川水木為伴，潛心的鑽研佛學，恍如隔世般地在無我亭中度過了九年時光。九年的時間，說短即短，它只不過是彭祖的一個呼吸；說長卻長，這段時間足以昆蟲短暫的生命經歷幾次的生死輪迴。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一瞬間，已是滄海桑田。小和尚卻從不在意歲月枯榮，儘管時光已悄然無息的在他臉上留下些許滄桑，他卻心如明鏡，每天按時的晨誦，耕田，打坐......日復一日，不曾有一刻的厭倦。他能很清楚的感受到，在這九年中，他對佛的參悟在逐漸地深刻。於自身而言，似是歲月如流水，滌凈了年少時的桀驁，讓他的胸懷更加的坦蕩與寬廣。
老和尚再來看小和尚來，已隔兩年，又是一個秋日。
——九年了，不知道他又會成長到什麼境界了。
看到小和尚第一眼時，老和尚不禁地大吃一驚，臉上依舊古井無波，但蒼老的目光中卻流出了明顯讚賞的神色。他感覺此時站在他面前的小和尚，氣勢沉穩中透着莊重，面色冷漠里泛着光華。氣質與九年前的那個熱血少年迥乎不同，少了一絲稚嫩，添了幾分成熟。與其說是成熟，倒不如稱之為塵緣徹斷，真正的遁入佛門，而不是如當初只是一顆心而已。
是時候了。老和尚心想。
“九年已過，你能否回答老衲當年所問。何所謂佛？何所謂愛？”老和尚沒有說多餘的話，依舊語氣平靜，眼神中卻充滿了期待。
小和尚淺笑相視，並沒有立即作答。他現實抬頭深深的望了一眼藍天——湛藍如未惹塵埃的藍寶石。他又俯身拜了一下身旁的池水，面色謙恭。
“這頭頂的萬里長空，廣袤無垠，自身化為蒼穹籠罩人間，為世界第一物。卻甘願投於一江秋水中，為之添一筆淡藍，增一份韻味。長天落秋水，傾自身所有以成就他人，卻不圖回報。所謂禪語道‘佛愛眾生，不離眾生。’如釋尊當年已成金身，但仍願割肉喂鷹相救弱鳥。此種胸襟，可謂佛？”
老和尚一聽，大驚，“這孩子，竟然——”。他點了點頭，示意讓他繼續說下去。
“這一池秋水，不落塵埃，鏡面無暇。雖受長天相落渲美，卻不忘恩惠，以自身映長天之影，傳其高遠之像。秋水映長天，受人相與亦授人己與。《無量壽經》曰‘善護口業，不譏他過；善護身業，不犯律儀；善護意業， 清凈無染’，正因如此，世間真情濃濃。此種情懷，可謂愛？”小和尚看着老和尚，繼續說道，“秋水無痕，長天無痕，我佛無痕，大愛亦無痕。愛之源泉，即為佛之真諦。換言之，真佛即為大愛，大愛亦為真佛。大師，我言如何？”
老和尚重重地點了點頭，沉默良久。
“阿彌陀佛！你年紀輕輕，便能悟出此理，實乃慧根頗具”。老和尚讚賞的看着小和尚，繼續說道：“既然你答出了老衲當初的問題，老衲自當允諾，今日便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小和尚面色平靜，內心卻猶如波瀾四起。九年了，他遠離塵囂，獨居無我亭，只為徹身投於佛道中，期盼醍醐灌頂之日。皇天不負有心人，此刻，他離那一天更近了。
“弟子，願意”。他鎮定的說著，聲音卻微微有些顫抖。
“老衲賜你法號“天水”，為菩提寺第九代弟子。待為師圓寂之日，你即為寺廟主持。”
“是，師傅。天水定當竭盡一生以侍奉佛祖，將我佛慈悲發揚光大。”
此時臨近黃昏，夕陽把天邊染得絳紅，遠處有幾片雲彩在飄動。暮風漸漸吹起，有几絲拂過小和尚的臉頰。
“九年前的晨曦，與這一刻的晚霞，都是如此的溫馨。”小和尚望了望遠方，天際蔚藍。他看着前方安步健行步履卻有點蹣跚的曉夢和尚，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暖意。是啊，若沒有曉夢大師當年的用心良苦，又怎能有他今日的明悟佛道。這九年的時光匆匆而過，卻是滌凈了他內心的輕浮，而這一切究其根源，都是老和尚給予的。
——有一種關懷，隱在背後，卻勝過千言萬語。
七年後。長天下，秋水旁。
“天水，你來了”。盤膝坐在怪石上的老和尚耷拉着厚厚的眼皮，說道。
“嗯，師傅，天水來了”。小和尚虔誠的朝老和尚參拜了一下，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內心卻頓時驚悸無比。徹身遁入佛門后，他已拋卻雜念，早不記得自己慌張時的心情了，可此時——
“我僅僅回無我亭靜悟了幾日，師傅，他，竟已如此蒼老了”。小和尚在心裡哀嘆道，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更有些情緒，在隱隱擔憂。
此時他眼前的老和尚，已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臉上無當年般的半點紅暈，滿臉褶皺，面容枯槁，身上披的袈裟也落盡顏色。全身上下，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着。
小和尚抿了抿嘴唇，努力讓自己鎮定，眼角卻不覺的有淺淚滑落。他哭了，悄然無聲，卻比秋水凄涼。
十六年了，老和尚整整陪他走過了十六年的歲月。
從老和尚問他“何為佛，何謂愛”時，他就知道，曉夢大師便收下他了。之所以讓自己居於無我亭，不過因為那時自己還年輕，需要歲月磨練才能堅韌。九年的時間，雖然孤身一人，但他知道自己並不孤獨，因為師傅時而下山來看望他。儘管很少言語，但其中的關懷，小和尚心裡自知。
後來的七年，他們師徒二人相依相偎，同守在菩提寺中。頌着同一部佛經，吃着同一份齋飯，所謂師徒，早已甚於親人。十六年的時間裡，老和尚悉心的教誨着小和尚，把畢生所悟全都毫無保留的傳給了他。小和尚知道，師傅於自己而言，就是如長天秋水一樣的佛，把世上最無私的愛給予了自己。師傅耗盡了殘年的餘力，才成就了如今的自己。凡塵俗世，小和尚早已看透。而讓他唯一眷戀不舍的，只有師傅。
“天水，你哭了”。老和尚聲音微弱，眼睛卻沒有睜開，或許，眼皮已經壓得他無力睜開了。
“師傅，你？”小和尚不禁一驚，師傅他是如何看到自己流淚的。
“有時候，閉上眼能夠更好的感受這個世界”。老和尚猜出了他的疑問，繼續說道，“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天水，你還不夠。”
“弟子謹記師父教誨”。小和尚忙擦拭眼淚，卻發現，淚水已經決堤，如何也止不住。
“天水，你知道為師為何要為你取法號‘天水’嗎”？老和尚問道，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太明顯的笑容。
“師傅希望弟子有朝一日成就舍利之境，如長天秋水般感化世人”。
“與佛為伴，常年孤苦，你願意堅持下去嗎？”
小和尚神情一凝，臉色頓時煞白，他聽出了老和尚話中的意思。連忙應答：“您常教誨我說，人生不是夢。若是夢，就怕夢醒了，人老了。人的不幸有千萬種，而幸福的人只有一種——心境禪定，愛心無染的人。弟子情願永與我佛相伴！”
“嗯”。老和尚點了點頭，又說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如今為師大限將盡，待為師圓寂之時，你即為菩提寺主持，記得常常拂拭，勿惹塵埃。”
“記住，真如佛性，非是凡形，煩惱塵垢，本來無相，豈可將質礙水洗無為身。阿彌陀佛！”說完，老和尚頭一低，就此與世長辭。
“師傅”。小和尚忽然的喊出聲來，卻又沉默。
“弟子，謹記，師傅教誨”。小和尚低聲抽泣着說道。說這話時已淚眼婆裟，眼前浮現的，全都是這十六年來的點點滴滴：初遇時的拒絕，九年的磨練，七年的悉心教誨......一幕幕，無不印着老和尚的關懷，小和尚的成長。如今，小和尚真正的長大了，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正想好好的侍奉師傅，而他，卻已油盡燈枯坐化圓寂。他記得師傅曾說過，樂天知命，無喜無憂，妙性朗然，其樂難述。一切生死輪迴、或成佛涅槃，一切的痛苦與解脫，一切的眾生和佛果，都一樣只是虛妄的幻相，沒有什麼可追求，也沒有什麼必須脫離的。
或許，這份洒脫，真的需要小和尚用一生還領悟。而這一生，能遇到曉夢大師這種良師，他已經很滿足了。正如當初他回答曉夢時所說的，長天落秋水，秋水映長天。此時在小和尚的心裡，已有了這樣的一片秋水長天，將永遠的陪伴着他，就像這十六年來一樣地走下去......
後記：從初中開始，一直很喜歡《萌芽》雜誌，對趙長天老師更是尤其的敬仰。我是在四月份時聽說他去世的，心裡很是難過。在我的眼中，趙老師正如文中的老和尚一般，耗盡心力來促進文學的發展，給文壇注入了新的活力。冒昧的寫一篇文章來表達對趙老師的哀悼， 願趙老師一路走好。最後借用五月刊的一句追念語：長天高遠去，點點星光為您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