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杲杲，秋菊怒放，一簇簇一堆堆的白菊花、黃菊花、紫菊花熱烈奔放，冷艷成一個個吸引人眼珠的亮點。
蜿蜒的山道上，一對男女款款而行。那男的身材瘦挺，清癯的面容，一雙略小的眼睛深邃幽深，身着一身時下很是鮮見的中山裝，五十齣頭的摸樣。那個女的，穿一件大紅色風衣，披肩長發，面容姣好，鵝蛋臉上鑲嵌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兩道細眉如兩彎新月，嘴唇微翹，一副頑皮的樣子，四十來歲的年紀。
一
二十五年前夏日的一天。關山深處的車廠溝，一處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關山青年文學社”的第一次筆會在這裡召開，應邀參加筆會的十三個文學朋友，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兒的村小學里。之所以把筆會地點選擇在這裡，不僅僅是因為這兒的景色美好，更主要的原因是，社長柳木水就是車廠溝學校的教師。
關山青年文學社剛剛成立一年，主要靠三四個人支撐着，柳木水是社長，也是社刊《關山草》的主編，辦刊物的經費都是幾個主要成員捐資自籌的。雖然如此，由於《關山草》上刊登的文學作品質量比較高，在短短的一年的時間裡就引起了讀者的廣泛關注，先是縣文化館贈送了一架油印機，接着縣委宣傳部的部長又來查看了辦刊的情況，說是要大力支持。這樣以來，“關山青年文學社”很快就聲名鵲起，聞名全縣了。為了慶祝《關山草》創刊一周年，柳木水和幾個哥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舉辦一個簡單的筆會，為了儘可能的節儉，地點就決定在車廠溝。來參加筆會的成員，除過本鄉的，縣城和稍遠一點的，也就一兩個人，可以借住在其他老師的宿舍里，中午的一頓飯也可以在柳木水的小鍋灶上煮麵，學校的教室可以借作會議室。因陋就簡，筆會的籌備工作就算做好了。
筆會那天，一共來了十一名會員，加上柳木水就是十二個人，除過住在縣城裡寫小說的蒲公英和陶都中學初三級學生楊小丫，再的都是本鄉的農民，教師和鄉政府幹部。
十二個人聚集在車廠溝學校的兩間教室里，柳木水致了簡短的歡迎詞，之後就是大家互相認識，自由討論了。大約兩個小時過去了，大家也熟識了，就有人提議：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好的景色，為啥不出去到外面走走看看呢！大家一致響應，就關門鎖窗，湧出校門，沿着蜿蜒的山道隨意遊走。蒲公英和大家很熟了，他們擠在一起，逸聞趣事，農事桑麻，隨心所欲，口無遮攔。楊小丫由於是個十四歲的小女生，再加上初次和大家相見，羞澀而膽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後面。柳木水看見楊小丫落在了後面，就有意放慢腳步，等着小丫一起走。也許是老師與學生之間有着一種冥冥的默契，也許是小丫第一次走山路本身就不習慣，走了沒有多遠，小丫就走不動了，嬌喘吁吁，香汗暗流，一副惹人憐愛的楚楚摸樣，柳木水的心一下子軟的如豆腐一般，就陪着小丫坐在一塊巨石上歇息。微風吹拂着，拂去了渾身的燥熱，一種舒服的愜意使得兩個人都感到夏日竟然是這樣的美麗。
二十一歲的柳木水，身材瘦挺，國字臉，大刀眉，只是那雙眼睛略顯小了一點，但是深邃的目光彌補了這一不足，無論是從身材還是容貌，柳木水都應該是一個很有氣質、不失俊美的男子漢了。十四歲的楊小丫，雖然只是一個初中三年級的學生，所謂的寫作也只是寫寫作文而已，但是她對於文字的感悟有別於她的同學，而且她生長在陶都鎮——儀州縣唯一的一個古鎮，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環境，浸潤熏染着她，使得她的舉手投足都顯得與眾有別。這個長着一個鵝蛋臉的小姑娘，皮膚白皙，眼睛大而明亮，嘴巴小巧，給人一副玲瓏可愛的形象。土生土長的柳木水和來自陶都鎮的楊小丫在一起，差別很是顯然：一個樸實憨厚，一個新潮小巧，截然的不同。
柳木水看着瓷娃娃一樣的楊小丫，心裡湧上一股莫名的歡喜。他給她講自己高考落榜的失落，講自己對於文字的熱愛和痴迷，也講自己的苦悶和彷徨，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就連柳木水自己也覺着奇怪，自己的話語從來沒有這樣流暢過。小丫靜靜地聽着，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着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七歲的小夥子，瞅着瞅着，她白皙的臉龐竟然染上了兩朵紅暈。
天有不測風雲。就在兩人說得正投機的時候，北面的天上飄過來了一大片烏雲，緊隨着隱隱的雷聲也傳來了，眼看着是要下雨了。二人急忙起身準備往回跑，慌亂中，小丫從大石頭上往下跳的時候一下子就把腳崴了，鑽心的疼使得小姑娘哭出了聲。柳木水心裡的後悔無法言表，看着痛苦的小姑娘，比他自己的腳崴了還心疼，可是雷雨在即，顧不得再有什麼猶豫，他一下子蹲下身子，要背小丫下山，就在小丫還猶豫不決的時候，豆大的雨點已經接二連三地從天而降。柳木水一下子着急了：“趕緊啊，還等啥呢？總不能泡在雨里吧！”隨着柳木水的吼叫，小丫只好趴在他的背上，可是柳木水又站了起來，脫下他的外衣披在小丫的身上，之後又蹲下身子，背上小丫一路小跑，直奔學校。儘管柳木水一路小跑，到學校沒用上半個小時，可是兩人還是淋成了落湯雞。
二
夏日的天，孩兒臉。剛才還是暴雨如注，不到一個小時后，卻又是艷陽高照，風和日麗。
大家回到學校，開始吃下午飯。一個小鐵鍋安在鐵皮爐子上，煙熏火燎地燥熱，幾個小夥子一起動手，燒火的燒火，煮麵的煮麵，柳木水則忙着用白酒給小丫擦洗崴傷了的腳，那腳腕子已經腫脹得透亮，小丫頭時不時的“嚶嚶”幾聲，大家直報怨柳木水沒有照顧好楊小丫，雖然小丫反覆強調這事不能怨柳老師，可是柳木水心裡內疚的要命，任憑大家埋怨。
吃罷下午飯，大家就開始各奔東西了，蒲公英被鄉政府的兩個朋友叫上喝酒去了，只剩下楊小丫沒有辦法回去了，好在還有一天星期天，大家就叫小丫在學校歇息一晚，第二天再由柳木水送她到車站乘車。小丫的腳疼得不能着地，只好在車廠溝學校住一晚上了。
大家走了之後，校園裡一下子靜了下來，由於人多鍋小，煮機子面的時候小丫不想吃，結果人家把面、菜吃光了，小丫又感到飢腸轆轆了，柳木水也沒有吃，這會肚子里也鬧騰開了，他安頓小丫躺在床上之後，就忙着給他倆做飯。
差不多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柳木水滿頭大汗地做好了一鍋揪面片。柳木水用小碗給小丫舀上，自己端了一個搪瓷大碗，狗墩子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整天了，他還沒有正經吃飯呢！小丫也餓了，近乎黑色的一碗面片子，三下五除二就吞進了肚子里。雖然是小麥面，由於是自家生產的，再加上磨的時候磨的次數多了點，原本應該是白色的麵粉，就顯得微黑了。再說了柳木水的月工資只有貳拾貳元，吃的面只好從家裡往來拿。
吃罷晚飯已經是夜幕降臨了，由於屋子裡生了火，很是悶熱，小丫嚷着要到屋外納涼，柳木水便在院子里放了一把椅子，然後把小丫扶到院子里坐好。一陣陣涼風吹來，渾身的燥熱一掃而光，兩人突然卻都感到無話可說了，都靜靜地望着夜空，呼吸着帶有野草藥味的空氣。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坐着，默默地坐着。頑皮的小丫一會仰望星空，一會目不轉睛地看着柳木水，晶亮的眼珠子熠熠生輝。她不明白，眼前這個比較落魄的男人，憑啥支撐着辦《關山草》，搞寫作，是他對文字的執着還是文字對他的誘惑呢？偶爾一聲兩聲的的狗叫聲，使得山村的夜晚更加寂靜。
夜漸漸深了，柳木水看着小丫有了倦意，就準備攙扶她回屋裡休息，可是小丫說腳疼得不能挨地了，柳木水準備背她，可是她卻不動彈，最後柳木水只好把她抱進了屋裡，走到床跟前了，小丫的雙手還環着他的脖子，少女身上特有的氣味直入他的肺腑，再加上小丫的長發拂在他的臉上，痒痒地撩撥着他。柳木水突然間感到渾身燥熱，臉燒得發燙，趕緊掙脫小丫的手，逃跑似的跳出屋子，到另一間老師宿捨去休息了。
三
柳木水是被小丫的驚叫聲嚇醒的。懵懵懂懂的柳木水往外面一看，不知是啥時候又發生了雷雨，雷聲炸響，閃電一道接着一道，照的屋子裡雪亮。
小丫的驚叫聲充滿了驚懼，在山村的雨夜顯得格外恐怖。柳木水三下並作兩下地穿好衣裳，拉開門直奔隔壁他的宿舍，可是屋門在裡面用棍子頂着，急得他用拳頭邊擂門邊大聲地喊着小丫的名字，可是炸響的雷聲壓住了他的喊聲，屋子只是不斷地傳出小丫驚恐地叫聲，柳木水情急之下，用肩膀撞開了房門。屋子裡一團漆黑，藉著閃電的亮光，柳木水找見了火柴，點亮了煤油燈。靜神一看，床角堆着一個被子擁起來的一個團，那驚叫聲就是從那裡面傳出來的。柳木水急忙走到床前，輕輕地拍着被團叫：“小丫，小丫，你咋了，你咋了嘛？”
被子慢慢地掀開了，露出了一個頭髮亂蓬蓬的腦袋，亂髮下一雙驚恐的眼睛，和白天那雙秀美的大眼睛截然不同。她看清楚了是柳木水，一下子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猛地撲進他的懷裡，渾身哆嗦着。柳木水憐愛地用被子裹緊她，輕輕地拍着，像哄孩子睡覺一樣：“小丫，不要怕，小丫，不要怕......”過了好一會，小丫才鎮定了下來，臉上的神情自然了許多。
“你不知道那雷聲有多嚇人啊！我被嚇醒了又找不着火柴和煤油燈，腳又疼的厲害，還有老鼠在叫，嚇死我了......”
看着小鳥依人，驚魂未定的小丫，柳木水直後悔把她一個人安頓在自己的宿舍里。可是自己和她住在一起又很是不妥。他看了一眼鬧鐘，已經凌晨四點多了，再有兩個小時就天亮了。
“小丫，好好睡吧，我守着你。”
“真的么？”
“真的！不哄你。”
小丫仍然被裹在被子里，柳木水擁着被團，小丫的呼吸撩撥着他的臉痒痒的。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立着，生怕再驚醒這個頑皮可愛的小姑娘。
不知什麼時候，柳木水被幾聲鳥鳴驚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神一看，他渾身一激靈，徹底清醒了。原來不知什麼時候他也睡著了，而且上半截身子和小丫擁在一起睡在床上。他慢慢地把自己的胳膊從小丫的脖子底下抽出來，慌張地跳出門外。
等小丫睡醒，已經是艷陽高照，鳥鳴啾啾了。她喊了一聲，柳木水在隔壁的房子里應了一聲。等她穿戴整齊，雙腳就要挨地穿鞋的時候，柳木水急忙走了進來，他蹲下身子，查看她崴傷的腳，看着腫脹消退了好多，他心裡輕鬆了一截子。給她端來洗臉水之後，他又到隔壁忙去了。小丫洗漱完畢，一跳一趔趄地到隔壁去看柳木水在忙啥，他正忙着給她煮荷包蛋呢。為了彌補內心的歉疚，柳木水一大早就到村子里跑了好幾家，才找到了四個雞蛋，雖然村子里的農戶養雞的不少，可是炎熱的夏天，雞們時常抱窩，雞蛋很不容易找到。荷包蛋煮好了，小丫卻不肯獨自享用，柳木水賭咒發誓地說他不能吃雞蛋，一吃就犯病。其實他一人一頓曾經一氣子吃了八個荷包蛋呢。
看着小丫吃完了荷包蛋，柳木水又用白酒給小丫洗了洗崴傷的腳。看着柳木水細心地擦洗着自己的傷腳，小丫的心裡湧上一縷難以言表的情愫，白皙的臉上又飛上兩朵紅暈。
轉眼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柳木水推出自己的那輛飽經滄桑的自行車，在後座上襯了一塊棉墊子，讓小丫坐在後面，那輛哐里哐啷自行車馱着一男一女，飛馳在蜿蜒的山道上，灑下了一路歡笑一路歌聲——小丫一座上自行車就開始了歌唱，唱完一曲，又嘻嘻哈哈的歡笑着，由於山路陡峭，嚇得她不時地還驚叫一兩聲呢。
到了鄉上的公交車站，他倆又靜靜佇立了好半天，最後等來了做公交用的大卡車，幫扶着小丫上車之後，看着絕塵而去的卡車，柳木水的心裡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似的。
四
小丫走後的一月多時間之後，柳木水收到了一封來自陶都中學的信件。一看封皮上雋秀的字跡，他就曉得是小丫的信，他的心跳驟然間劇烈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開信封，掏出信紙，厚厚的一疊呢！
他展開信紙，很是急切地瀏覽了一遍，感覺很溫馨，待心情稍微穩定了下來，再逐字逐句地研讀了起來。
敬愛的柳老師：
你好嗎？離開你已經一月多時間了，由於學習緊張，給你寫信遲了，希望你不要見怪。
在車廠溝的一天多時間裡，我感受到了你的熱情好客，更加感受到了你對我的無微不至的關懷，這份情誼我會永遠銘記在心裡的，可惜我現在還是個中學生，沒有能力報答你，等以後我有能力了，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親愛的柳老師，那天晚上，我被雷雨驚醒了，心裡好害怕，最後你過來陪伴着我，我心裡才踏實地進入了睡眠，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你擁着我睡著了，我心裡的驚喜和感動不能用語言表達，驚喜的是你擁着我，讓我心裡好溫暖，感動的是，你為了我沒有好好的休息，很累很累的。
......
後面的內容就是一些感謝的客氣話。令柳木水心裡吃驚的是，那天早晨他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和小丫擁在一起酣睡，心裡很是緊張，生怕被小丫誤會了，結果這小丫頭比自己醒得早，卻裝着睡着的樣子。柳木水的心裡滋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這鬼精靈的丫頭啊！
柳木水以一個老師的口氣給楊小丫回了一封信，叮囑她要專心學習，為自己的將來奠定基礎。在信的末尾，他含糊其辭地表達了他和小丫在一起的美好感覺，希望小丫在金秋時節再來關山，欣賞關山之秋的壯美。
從此之後，柳木水再沒有收到小丫的來信，自己也忙於工作和辦刊物，小丫的形象也漸漸在他的心頭模糊了。偶爾心裡也會湧上一種莫名的渴盼，但是他很快告誡自己，一定要從現實出發，海市蜃樓一般的虛幻不是他這種人所能期待到的，他不能自尋煩惱，更不能把水中月鏡中花當做可以企及的對象。
他用繁重的工作來模糊心中的形象，最終達到一個徹底的遺忘。
五
層林盡染的時候，關山成了一幅壯美的畫卷。尤其是遠眺關山，五彩斑斕卻不雜亂無章，色彩協調的恰到好處，簡直是一幅精美的織錦覆蓋在關山溝壑之上，濃淡相宜，爽心悅目，令人震撼，流連忘返。
一個秋高氣爽的周六中午，柳木水正在刻寫蠟紙，他的宿舍里閃進來了一個玲瓏的身影。不等他反應過來，那身影已經到了他身旁，隨着一縷淡淡的香味，他的肩膀被輕輕地拍了一下：“老師好！”他定睛一看，啊，是楊小丫來了！
“啊，小丫，你，你怎麼來了？”柳木水揉了揉乾澀的眼睛。
“我就怎麼不能來呢？”小丫的兩隻大眼睛依然熠熠生輝，嘴角上翹，一副調皮的模樣。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來，也應該打個招呼。”柳木水結結巴巴的解釋着，忙着收拾床上的枕頭，臟襪子之類的。
“我喜歡搞突然襲擊么！”小丫往那把老式的太師椅上一坐，那老邁的椅子一下子發出了一連串的呻吟。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柳木水反覆地涮洗着那隻被他長期喝茶污染得茶垢黑亮的水杯子，最後很無奈地用杯子給小丫倒了一杯開水，小丫也不在意，接過杯子啜飲起來。
周六中午以後就休息了，其他的同事們都迫不及待地回家了，只有柳木水忙着刻寫《關山草》的蠟紙，耽擱了一陣，落在了後面，值周的毛咪咪是鄰鄉的一個女娃娃，再三央求柳木水幫忙替她護校一天，下周回來她給柳木水代做一天的飯。柳木水回家也沒有啥急事，再說了還要利用星期天把蠟板刻好，就答應了毛咪咪的請求，也正是如此，小丫才順利的見到了柳木水，要不兩人說不定會失之交臂呢！
小丫來了，柳木水自然再不能埋頭刻寫蠟紙了。他弄來了溫水，叫小丫洗洗滿臉的塵土，這個倔強的小姑娘在鄉上下了班車，硬是步行了十五里山路，來到了車廠溝，一個城鎮上長大的小姑娘，啥時候走過這麼多的路呢！小丫雖然一臉的淘氣調皮，但是臉上的疲憊還是一覽無餘的。柳木水的心裡既高興又疼惜：小丫的到來，無疑是他最高興的事情，可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獨自一人走了這麼遠的山路，真是讓人憐惜呢。
看着小丫洗畢，柳木水才發現僅僅三個多月的時間，小丫竟然又長高了一截，臉上的稚氣減少了許多。他讓小丫脫掉鞋子，讓腳涼快涼快。小丫呲牙咧嘴地脫了鞋子，柳木水才發現小丫的腳底打了泡，兩隻腳底各有幾個晶亮的水泡，看得柳木水心疼的要命。他找來一枚縫衣針，在火上燒了燒，叫小丫閉上眼睛，他用針刺破了那些水泡，小丫疼得嘴裡“吸溜吸溜”地直吸氣。
小丫還告訴柳木水，本來是給他買了一聽橘子罐頭的，可是走到半路上，饑渴交加，實在撐不住了，就用石頭把罐頭瓶子的底敲爛了，用兩根蒿草棍搛着吃了橘子，最後連糖水都喝得光光的了。柳木水聽了心裡又是疼又是愛憐——把娃可憐的么，受了這麼大的罪！他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小丫的頭：“瓜女子，你來了比啥都好啊！”他叫小丫靠着被子躺着，他開始忙着做飯，轉眼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他也到了吃飯的時間，小丫走了這麼多的山路，一定比他還餓了。
小丫饒有興趣地看着柳木水和面，削洋芋皮，炒白菜，說再一次來，她給柳木水做飯。柳木水說：“好啊，眼下最盼望的就是有人給我做飯。”
“那你娶個媳婦不就有人給你做飯了嗎？”小丫狡黠地笑着。
“說的對着哩，可是像我這樣站不直坐不下的人，誰願意跟呢？”
“咋就站不直坐不下啊？”
“你說我是有工作的嗎，一月就拿二十二塊錢，你說我是農民嗎，又不種地。難道不是個兩不像么？誰家的女子願意跟上我受罪呢！”
“會有這麼一個女子的，只是時間還沒有到。”小丫突然間有了羞澀的樣子，半遮半掩地瞅着柳木水，可惜柳木水忙着擀麵，並沒有發現小丫的變化。
“是嗎，借你的吉言，但願我不要打一輩子光棍。”
一番煙熏火燎之後，一鍋飯終於煮熟了。也許是小丫真餓了，或許是她從未吃過這樣的飯，有鹽沒醋的洋芋面片子，小丫竟然一口氣吃了兩粗瓷碗，簡直和柳木水吃得一樣多了。
吃罷飯，小丫嚷着要柳木水帶她上山看秋景，就在兩人要出門的時候，學校隔壁的家有拎着一隻野兔急火潦草的進來了：“柳老師啊，今天真是運氣好呢，剛剛出去就碰上了這隻傢伙，一槍就放翻了，你說運氣好不好呢！剛好你有親戚娃來看你，順便把親戚娃招呼一哈。”在小丫上次來車廠溝崴了腳，柳木水送她到鄉上坐車的時候，遇見了不少村子里的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閑言碎語，柳木水給村子里的人說小丫是他家的親戚娃娃。
不管兩人願意不願意，家有已經把兔子掛在一棵歪柳樹上，開始剝皮了。看着家有拉開了架勢，柳木水只好搬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吩咐小丫坐在椅子上歇着，他又忙着生火，提水，等家有收拾好了洗肉，燉肉。
家有是個上門女婿，老丈人和丈母娘都已經去世多年了，兩口子只有一個女兒，已經上三年級了。家裡的二畝薄田全靠老婆一個人務作，家有幾乎一年四季都背着他的那桿老土槍在關山上轉悠。好在關山裡的野物還真不少，無論是他偷着獵獲的香獐遇上好貨，一個麝包就可以買個兩三百元，如果打倒一頭母鹿，那就可以撈到四五百元的收入，因為有些女人結婚多年懷不上娃娃，就要千方百計地尋到一個鹿胎吃上，絕對解決問題。只是這樣的好事不常遇到，多的時候就是隔三見五的打個兔子，野貓，山雞之類的，最多也就是換個油鹽錢罷了。因為家有和學校是鄰居，再加上經常央求柳木水替他給家裡寫信，所以每天都要到柳木水的房子里來幾回，彼此都習以為常了。
家有弄來了兔子，自己總不能當白吃。柳木水一咬牙，到村子里的小賣部去賒了一瓶一塊五的老白乾，還給小丫賒了半斤餅乾。一共花了一塊九毛錢。
六
關山深秋的早晨，已經很有涼意。由於昨晚吃兔子肉喝燒酒，晚上睡的遲了點，到早晨醒來已經是八點多了，柳木水燒好水，自己洗漱完畢，才喚起小丫洗漱，之後兩人啃了幾口乾餅子，就出門上山了，因為小丫中午要到鄉上坐班車趕回陶都去呢。
爬到半山腰，小丫已經氣喘吁吁，再加上腳疼，賴着不走了，他們便選了一處平坦的地方坐下來，瀏覽關山秋色。
秋天是最出色的畫家，你看么，漫山遍野，絢麗多彩，卻沒有重疊繁雜的感覺。樺樹和山楊樹的葉子已經開始飄落。北國的落葉，渲染出一派多麼悲壯的氣氛！落葉染作金黃色，或者竟是朱紅紺赭罷。最初墜落的，也許只是那麼一片兩片，像一隻兩隻斷魂的金蝴蝶。但接着，便有嘩嘩的金紅的陣雨了。接着，便在樹下鋪出一片金紅的地毯。而在這地毯之上，鐵鑄也似的，豎著光禿禿的疏落的樹榦和枝椏，直刺着高遠的藍天和淡雲。
草地上，一片枯黃，大多的花草已經衰敗，魂歸土地，做着來年的春夢。只有一簇簇一堆堆的野菊花開得正是茂盛，熱烈、燦爛，令人炫目。小丫在山窪上蹦跳着采了一大把黃菊花，一下子遞到柳木水的鼻子跟前，一股濃郁的葯香幾乎令他窒息，他一下子坐起身，躲開了那濃郁的菊花味。
“柳老師，你喜歡什麼顏色的菊花呢？”小丫歪着頭問。
“我喜歡紫色。”
“是嗎？這山上有紫色的野菊花么？”
“有的，很多很多的。”
“我們一起採菊花吧！”小丫伸手拽起了柳木水，兩人就在山窪上採摘各自喜歡的菊花。
到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的時候，兩人各自採摘了一大把黃菊花和紫色的菊花，柳木水還給小丫撿拾了兩衣兜野山楂，那果子掉落在樹下，被落葉覆蓋，捂了好多時日，正是最好吃的時候，酸中帶甜，不苦不澀，很是適宜人的胃口。山裡的娃娃一到深秋季節，滿山滿窪地撿拾野山楂吃，不僅不鬧肚子，還開胃消食，老少皆宜呢！小丫像一隻快活的小鳥，一邊蹦蹦跳跳地跑着，一邊吃着野山楂果，舉着黃色的野菊花，興高采烈地往學校跑。柳木水緊隨在後邊，不斷地叮囑她跑慢點跑慢點，生怕她再崴傷了腳。
回到房子里，柳木水忙着做飯。小丫把昨晚的空酒瓶洗凈，把那黃色的菊花和紫色的菊花混在一起，插進酒瓶里，黑魆魆的屋子裡一下子明亮了許多，溫暖了許多。
柳木水揪了一鍋麵片子，調了一碟子干蕨菜給小丫下飯。小丫慢騰騰地只吃了一碗就不再吃了，柳木水問她，說是吃飽了。小丫趁柳木水吃飯的機會，三下五除二地把他的那條髒兮兮的床單給洗了，還有褥子底下的兩雙臭襪子都被人家搜尋了出來，洗了晾在院子里的鐵絲上。
還是那輛蒼老的自行車，還是那蜿蜒的山道，還是一男一女，只是一路寂寞，不再有歡聲笑語。柳木水把小丫送到鄉上，剛好班車來了，就在他停穩自行車，等小丫下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突然間就熱了一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小丫已經奔跑着上了班車。這時候，他才發覺，小丫在他的臉上吻了一下，一瞬間，他渾身燥熱，心率加速，再看小丫時，車窗的玻璃上印着一張頑皮的鬼臉。
七
小丫回去之後，不久就給柳木水來了一封信，心裡還夾了張她的半身照片，歪着頭頑皮的看着柳木水。看着小丫雋秀的字跡和清純的笑容，柳木水心裡充滿了憐愛，在他的心裡，小丫無異於一個女神，成了他生命的支撐。
他給小丫回了信，可是再沒有等到回信。思念一日濃於一日，像一條小蛇噬咬着他的心，致使他上課的時候時常走神，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獨自徘徊在校園裡，做着萬般的猜想，設計着小丫的種種情形。很快的，他變得愈加懶散、頹廢，除過上課進教室，一日兩餐胡湊合之外，他不理髮不刮鬍須，甚至連桌子上的塵土都不抹一下，只有他伏在桌子上的兩個胳膊印還算乾淨，其餘的地方塵土大約一錢厚。
對於柳木水的頹廢，他的同事和家長都疑惑不解，因為以前的他，雖然是個憤青，但是熱情開朗，愛好整潔，一有空就和學生在一起說說笑笑，令大家匪夷所思的是他好像突然之間換了個人似的。
父母托媒人給他說了兩三家親事，前兩家被他一口拒絕，為了安慰父母焦慮的心，他很不情願的和第三家的女子見了面。結果那個高大胖的女子一眼就喜歡上了他，甚至不顧羞澀的主動和他搭訕，還塞給他一雙鞋墊，上面綉着鴛鴦戲水的圖案。女子的父母也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看着長發蓬亂的柳木水雖然顯得有點邋遢，但是小夥子容貌清秀，牙齒齊整，將來必有大福，就一口應承了這門親事。柳木水的父母瞅着那女子也歡喜，身體強壯能吃苦耐勞，剛好是山裡人的媳婦，尤其是那蠻腰肥臀，一看就曉得是生娃娃的好身體，說不定結婚頭一年就能抱上孫子呢！柳木水沒有做任何錶示，像個木偶一般任人左右，他的心裡空落落的，沒有任何喜歡和反對的意思，任憑父母和媒人做主。
小丫依然沒有消息。柳木水幾次想去陶都看個究竟，冷靜一想，去了又能怎麼樣呢？給小丫說自己訂了親還是要小丫給自己一個承諾呢？這些好像都不合適，再說了，小丫還是一個中學生，自己比她大七歲呢，兩人之間會有啥結果呢。思來想去，柳木水最終沒有到陶都去找楊小丫。
經過一年多的頹廢之後，柳木水逐漸振作了起來，他創造的“先學后教”的教學方法取得了喜人的成績，很快就在全縣推廣開來。接着他又被選送到市教師進修學校學習兩年，離開了從未走出過的關山。
柳木水在自己二十五歲那年的尾巴上，和那個叫菊花的高大胖女子結了婚。在他進修學習的兩年時間裡，家裡的重活累活都是菊花幫着父母做的，他的父親患有哮喘，幹不了重活，多虧了菊花的相助，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才安安穩穩，使他在外面免了後顧之憂。尤其令柳木水感動的是，他媽突然闌尾炎發作，是菊花一個人在深更半夜拉着架子車跑了二十里路，把他媽送到了鄉衛生院做了手術，而他知道這件事已經是一月之後了。他們結婚一年之後，就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柳木水也由於工作出色，被錄用為公派教師，可謂是雙喜臨門。菊花是一個賢惠能幹的女子，柳木水一直在外鄉任教，家裡的里裡外外都被她拾掇得妥妥帖帖，魚安水安的。
八
花開花落，白雲蒼狗。轉眼間，柳木水已經是知天命的人了，大女兒已經工作並且出嫁了，小女兒也上高二了。人到中年的柳木水可謂事事如意，他的文學寫作也開始顯山露水，風生水起了，除了在全國各大報刊多有刊登之外，他還被市作協選為副主席。
可是世事無常，造化弄人。
夏日的一個周末，柳木水回到家裡，吃過晚飯，老婆和小女兒出去逛街了，他獨自一人打開電腦，瀏覽自己的空間。突然，一個叫夢難忘的留言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了一遍，一瞬間，他的心率又急速了起來。那留言是這樣的：
老師，是您嗎？我是小丫！通過朋友的空間，我很榮幸地遇到了您。雖然我不能確定，但是通過空間里的文字，我能感覺到是您。如果上蒼過着垂愛與我，讓我再一次遇到您的話，那麼請您給我留言。
柳木水急忙點開夢難忘的空間，仔細看了裡面的幾篇文章，憑直覺，他肯定了這個夢難忘就是昔日的楊小丫。思忖再三，他給楊小丫留了言，肯定了她的判斷。
接着楊小丫給他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並且約定了下周末的周日中午兩人在網上見面。
柳木水度日如年般地捱到了下一個周末。周六他很殷勤地包攬了家裡的衛生打掃，使得小女兒很是意外，因為平日里家裡的衛生打掃之類的活，老婆從來不讓他乾的。周六晚上，他有意無意地說起了在鄰縣當老師的大女兒，老婆說女兒兩三個月沒有來娘家浪了，心裡怪想的。柳木水趁機說，你們明天去看看她吧。老婆也正好有這個心意，兩人都很高興。
到了第二天中午，柳木水匆忙湊合著吃了點，就打開電腦，等待着楊小丫。到了約定的時間，楊小丫果然在視頻上露面了。二十五年時間過去了，昔日的小丫已經是豐腴性感的女人了。看着眼前這個豐腴的女人，柳木水怎麼也找不到昔日小丫的清純了，只是那微微上翹的嘴角還是那樣調皮，那雙大眼睛依舊熠熠生輝。楊小丫告訴他，自己在初三畢業前夕，父親突然病故，她和母親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變故，更難以忍受睹物思人的煎熬，就在給父親燒了百日紙之後，她和母親就到姐姐工作的西安去了。之後她就在西安上高中上大學，現在在西安一所高校的圖書館做管理員，她的丈夫是高校的副教授，女兒已經上高二了。
柳木水也給楊小丫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在為楊小丫高興的同時，又悵然若失。世事變遷，物是人非，昔日的美好只是一種美好的記憶了。楊小丫對於二十五年後的重逢很是在意，一定要回來看看柳木水，對於她的執着，柳木水沒有理由拒絕。
九
在金風送爽的秋季，楊小丫果然從西安回到了儀州，她住在她表姐家，打電話告訴柳木水自己回來了。
在一個秋高氣爽，陽光燦爛的日子，柳木水帶着楊小丫坐公交車來到了車廠溝。昔日的學校早已經衰敗不堪，房倒屋塌，因為移民搬遷，村子里只剩下三兩戶人家了，除了山風和鳥鳴，就是死一般的寂靜了。
他們並肩走在蜿蜒的山道上，手裡各自拿着一束黃菊花和紫菊花。